第一章 第一眼看到他,就像被人打了一闷棍,实在太像了,外形,身高,五官,什么 都像,但近处一瞅,又像石子掉进湖面,一轮圆月被砸成鳞鳞碎片,虚晃晃地不见 了。也许只能远观,两米之外,恍惚之中,我仿佛看到了我弟弟,他换了身刚出校 门的大学生打扮,背着电脑包找我来了。当然不可能,弟弟只活了二十五岁,如果 他还健在,今年应该三十有七,他走的时候电脑还是个稀罕物儿,更别说像带钱包 似的随身带着了。 他是看了我的小广告后跟我联系上的。五年前,这个名叫紫霞苑的小区,即便 在开发区也属冷门,趁着便宜,我买了楼上楼下相邻的两套,打算以后将它们打通, 改造成一个大套,但目前,我没这个精力。听人说,如果不想各种管道慢慢烂掉的 话,房屋最好不要空着,我想这跟汽车不要总放在车库里是一样的道理,就决定楼 下自住,楼上出租。除了周末,平时我是不住这边的,我在市区另有住房。像我这 种拥有两窟以上的兔子还有很多,平时挤在城里,到了周末就散布到周边各地,有 些人买了别墅,我不喜欢别墅,除了安全上的考虑,还有一个原因,好歹我也在金 融部门混成了副处级,不倒霉还好,一旦倒了霉,别墅不由分说就是腐败的明证, 哪怕这别墅远在乡下,比公寓还便宜。我是后期搬进来的业主之一,进来之后才发 现,紫霞苑几乎成了租房族的天下,每天早上,三三两两刚出校门的年轻人,背着 笔记本背包和其他各式小包,兴冲冲去门外乘坐十分钟一趟的公共汽车。他们都很 年轻,打扮入时,都喜欢在脖子上挂好几道线圈,耳麦,MP3 ,钛还是什么东西的 保健项链,情侣项链等等。 他也是那样的年轻人,似乎比他们更多一份潇洒自在,少一份学生气。他进门, 摘掉帽子和围巾,赫然露出一头及肩长发。又是一记闷棍:连发型都跟弟弟当年是 一样的! 我问他在哪里工作,他说了个公司的名字,我从没听说过,估计是个小公司, 便问他付房租有没有压力。他一笑,问我介不介意他跟人合租。我说我考虑一下。 其实我是想抽空问一下大柳,我们是资深同事,深得我已养成一个习惯,于公于私, 事无巨细,先问一下大柳的意见再说。我们一家三口分居三地,老公在政府部门工 作,常年不是在加班,就是在出差,这两年干脆到下面挂职去了。儿子上寄读中学, 周末只回家一天,半天睡懒觉,半天上网或逛街,等于没回家。我们所有的交流都 在电话上,真正面对面坐在一起时,反而很闷,没什么可说的了,电话里都说过了, 再说就是炒剩饭,就是唠叨。这两年电话也不像以前那么畅通了,儿子还好一点, 我知道他什么时候有空,会在合适的时候打过去。老公的电话常常让人无名火起, 电话一通,不是一声不吭地掐掉,就是“我呆会儿打给你”,声音低得如同来自阴 曹地府,不用说,不是在开会,就是在谈话,比总理还日理万机。好不容易电话通 了,也不屑于在电话里谈起诸如是否允许别人合租的话题。生活千头万绪,真正面 对日常生活的人,手头是需要一本百科全书的。大柳就是我的百科全书。事实上, 很多人都说,老公是当不了老婆的百科全书的,当别的女人的百科全书还行。 他在打量我的家,看得出来,他很欣赏,很羡慕,我有点小得意,这套房子的 装修,光设计费就占了总造价的五分之一。我索性带他参观客厅以外的房间,他赞 叹不已,我说:“将来你的房子会更漂亮,这是毫无疑问的。”他摇头,什么也没 说。 陪他看房子的时候,大柳的电话打了过来。只要收到我的信号,即便他正在开 会,也会躲进卫生间里跟我说两句。历来如此。被重视的愉悦感难以言传,对此我 只能说,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关系是与生俱来的,根本不需要刻意去建设。我在电 话里说了他想跟人合租的要求。 大柳果然是百科全书,有条有理,有根有据。他的意思是面积大,地势偏,整 租可能是有问题,倒不如干脆合租,收起房租来更合算。但要讲好,我只认一个人, 只跟一个人签合同,只找一个人收租金,他要招人合租,那是他的事。 一回头,他在背后静静地看着我,那目光让我心里一惊,好像冷不防发现背后 站着个偷袭者,幸好,他马上冲我笑了起来。讲好了租金和注意事项,他就出去了, 在电梯前戴帽子,缠围巾,拉拉链,我看看外面飘扬的雪花,再看看他不算温暖的 外套,说:“干脆我送你一程吧,正好我要去接个人,顺路。” 他径直上了副驾座。“我打算五年内按揭买辆车。”他打量着面前的仪表盘说。 “不错嘛,我可是去年才买的车。” “我不打算买房,但我想要有辆车。” “有道理。”我把车倒出来,驶出去,说:“不过,最好是有房,同时也有车。” “以我的能力,买车还可以做做梦,比如买个QQ车,买房干脆就别想了。” 话说到这里,就不好继续了,我们之间没有可比性,我参加工作二十多年了, 他才刚出校门。 大柳又打电话来提醒我,“记得收押金,数额一般是半年或一个季度的房租。” 关了电话,他问我:“还是你那个叫大柳的同事?” “你偷听我电话?” “你并没有回避我。” 把他送到目的地后,我继续往前走,直到他看不见了,才找了个可以拐弯的地 方,悄悄折了回来。他应该为他的外形感到庆幸,我的车还从没专程接送过这种不 相干的无名鼠辈。 这天晚上我没法不想弟弟,我已经很久不去想他了,十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弟 弟在江边草滩上切破了自己的血管,地上却没有一星血迹,这让我在弟弟的灵堂与 公安局之间不停地来回奔走,他们告诉我,上游的水电站会在半夜开闸,再在黎明 前关上,后半夜上涨的水位正好冲走了他的血迹。无论他们怎么解释,我就是不信, 或者说,我不愿意相信。后来我们在某个不显眼的地方发现了弟弟的遗书,他好像 不是要留别人看的,而是写给自己的,他写道:与其低贱地活,不如高贵地死。尽 管有这样的遗言,我还是觉得,我是他的催命鬼之一。他自杀的前一年,我第一次 光顾了他的宿舍(他单位领导照顾他,允许他睡在一间闲置的办公室里),四四方 方的小屋中间,立着一个圆柱体书塔,书脊全部向外,便于寻找和抽取,唯一的窗 户被他用一块纸板挡了起来,纸板刷成了黑色,又在上面画了些看不出名堂的东西, 还贴了很多纸片,细一看,每张纸片上都写着几行诗句,门没有关,一阵风吹来, 满屋子簌簌响,这才发现,四面墙壁上,天花板上,到处都是各种尺寸的诗歌纸片。 我问他:“这都是你写的?”他说大多数是,也有别人的。床铺出人意料地整齐, 一只大枕头鼓鼓的,靠墙那一面,有个自制的复合衣架,上面的东西很杂,费力端 详很久,除了一条围巾性别模糊外,其他都是很男性的东西。又装着无意地掀了下 枕头,下面有一把指甲剪,并无避孕工具之类的东西。行了,可以回去向妈妈交差 了,她派我来的时候,最大的担心就是怕他懵懵懂懂搞大了人家姑娘的肚子,不能 结婚却不得不结婚。我暗暗侦察的时候,弟弟坐在唯一一把椅子上吸烟,我说: “你应该有个女朋友。”弟弟漫不经心地说:“有啊。”他从一堆书里抓起一本, 捏住书脊抖了抖,一张照片飞了出来。“一个十足的蠢货。”他从地上捡起照片递 给我说。可我觉得那个女人看上去清秀而聪颖,毫无蠢相。在我的一再纠缠下,弟 弟终于告诉了我她蠢在何处。“她告诉我她喜欢戴望舒,结果她背的全是徐志摩的 诗。”我问她是否想找个志同道合的女诗人做老婆,他还没听完就摇起了头。我指 出他自相矛盾,他并不否认,但马上又神往地说:“有一种女人,天生就是一首诗, 却不知诗为何物,我喜欢这样的女人。”我笑他酸不啦叽,令人作呕。可没过多久, 当我偶尔碰到一个女孩时,马上想起他说过的话。这个女孩长得不算漂亮,但绝对 引人注目,中分的长发瀑布般垂挂下来,直达腰际,严严实实遮去了两个脸颊,中 间仅留两指宽的一道缝,以至于她吃饭的时候,不得不把筷子横出去,横成切腹武 士的剑的角度,才能准确地把饭菜送进口中。老实说,我并不喜欢她,我是抱着试 试看的心理把她送到弟弟面前的,既然他不喜欢传统美女,没准她就是他喜欢的那 一型。 世间的事就是这么滑稽,好歹还知道戴望舒与徐志摩的女孩,弟弟说她蠢得要 死,这个干脆谁也不知道的女孩,弟弟却为她神魂颠倒。据说她第一次去弟弟的房 间,二话不说,拿起一把扫帚,把那些诗歌纸片嗤啦嗤啦扫了个精光。“贴在这里 算怎么回事,有本事给我贴到人民大会堂去!”弟弟好像就吃这套,当着她的面, 乖乖地揭下残留的纸头,把四面墙弄得干干净净。弟弟自费出版了一本诗集,送她 一本,她接过来,看也没看,抬手就扔了出去。“我不看黑书,我要看就去书店买 正规出版的书。”弟弟羞得头都抬不起来。诸如此类的事情,频频上演,弟弟却对 她越来越服帖。他后来跟我说:“她一定是上天给我派来的督官,拿着鞭子,恶狠 狠地站在后面抽我。”不然,他想象不出她一个彻头彻尾的外行,何以脱口而出的 净是一针见血的内行话? 督官最终失望了。“原来你是个只会写黑书的家伙,上不了台面的家伙。”弟 弟很伤心,但这个伤心并不是他割破手腕的全部理由。 当我看到他时,他又轻又薄,像一片洇湿后又被晒干的纸。我把他带回家,擦 净身体,就去找那个女人算账,可她哭着说:“你想要我怎样?也去买块刀片?也 许我们根本就不该认识。” 我在愤怒和悲伤的掩盖下匆匆逃开了,她一针见血地戳到了我的痛处:是我把 她推向他的,我误导了他,而他作为当事人,又缺乏辨别能力,一句话,我好心好 意地把弟弟断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