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几乎每个周末,我不是在电梯里碰上他,就是在门洞里碰上他,他咧嘴冲我笑, 每个毛孔都在笑,却不是出于讨好,而是礼貌,以及天生讨人喜欢的五官配置效果。 他叫我姐。“姐,出去呀?”“回来啦姐?”我心花怒放,表面上却很严肃:“你 应该叫我阿姨。” “我通常是把退了休的女人叫阿姨,把老得连睫毛都掉光的女人叫奶奶。” 我怀疑,就算他不是这副酷似弟弟的长相,我也会注意并喜欢上他的。 我问他忙不忙,不忙的话能否帮我看看电脑。我的电脑出问题了,我知道现在 的职业小青年,几乎个个都是电脑技师。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星期天上午,他带着刚刚梳洗过的潮润走进我的书房,坐在我的座位上,呷着 我端上来的咖啡,望着我半死不活的电脑。没多久,他就开始不停地摇着转椅,问 :“我姐夫呢?”我说他在外挂职,不常回来。他哦了一声:“我姐夫,肯定是个 人物吧?”我没理他,这点矜持还是要有的。 他不停地跟我说话,东扯西拉。我问他:“你修电脑都不用看着电脑的吗?” 他一笑:“我让它自己修。”又说:“我要是你,就扔了它,去买个新的。” 他说得有道理,这电脑跟了我七八年了,想提速都找不到配件了。 七弄八弄,捣鼓了近两个小时,还没弄出个头绪来。我饿了,又不好赶他走, 就问:“你要跟我一起吃午饭吗?”没想到他竟孩子般雀跃:“太好啦!” 只好去厨房,想来想去,觉得还是煮点速冻饺子比较得体,他不过是我的租客, 虽然在帮我修电脑,但有一下无一下折腾了半天,还没见到半点成效,就这,难道 我还要屁颠颠地为他下厨? 水饺端过去,他似乎有点失望。“没想到你也吃得这么简单。”又说:“我们 单身汉,吃得最多的就是面条跟水饺。”他拿起筷子,夹起一个,咬了一小口,说 :“‘大娘’的外卖,对吧?”看来是个品水饺行家。 他只吃了一个,就再也不肯吃了。“我昨天中午吃的锅贴,晚上吃的水饺,今 天早上吃了昨晚剩下的,现在又吃饺子,麻烦你将我包成饺子算了。” 我有点内疚,这里只是我过周末的地方,除了水饺和面条,很难有别的东西。 他说要去楼上拿点东西,我以为是修电脑需要的东西,过了一会儿,他端了个 微波炉碗下来了,要我尝尝他的东坡肉。“他们做的,人家整整一上午就在搞这个 东西。”我看了一眼,摇手拒绝了。 我这才知道,他另外招了三个室友,算上他,一共四个人分摊房租。“很会生 活嘛。” “没办法,我都快失业了。其实我喜欢独处。” 可他脸上一点都没有即将失业的焦虑。“我很快就会找到新工作的,这回我要 进大公司,大公司反而更稳定。” “进大公司之前,你要怎么生活呢?”我开始替他担忧起来。 他耸了耸肩。“没那么容易饿死的。”他再次环顾我的房子,说:“姐,你生 活得好幸福哦。” “我幸福不幸福你怎么知道?” “在我看来,有房有车有工作,就是幸福,何况你的工作还不是一般的工作, 我上网查过了,姐,你很了不起呢,哎,你是不是中国最年轻的副处级?” “不许乱说!”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要告诉你的室友。”不管怎么说,我 们站在利益的两端,这是最值得提防的关系。 “我有那么傻吗?不过,姐,我为自己能碰上你这样的房东而庆幸。” 他一口一块吃着滋滋冒油的东坡肉,见我直直地盯着看,他咧嘴一笑,沾满油 渍的嘴唇光亮无比,牙齿也光亮无比,显得满足而愉悦。 白白消磨了两个多小时,电脑还是没修好。我反过来安慰他,甚至还想给他点 工钱,毕竟占用了他的时间,但给多少呢?多了不合适,少了又拿不出手,想了想, 我问他:“你喜欢游泳吗?我这里有希尔顿的游泳票。”票当然是不花钱的,我早 忘了是哪个人送的,这类消费券我有很多,多得让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个游手好闲的 人,还不能随便送人,弄不好,送出去的是友好,收获的可能是诽谤和中伤。当然, 送给自己的亲人是可以的,可惜他们跟我不在一个城市。 他很高兴,但还是本能地客气了一下。“你自己用嘛。” “我是旱鸭子。” “不介意的话,我给你当教练。” 这倒是个好主意,我练了两年多瑜伽,正愁找不到展示的机会,于是我拿回一 半的票,剩下的一半,他拿得心安理得。 第二天中午,我不惜牺牲午睡,去了趟商业中心,一共挑了三件游泳衣。付钱 的时候,我在想,要不要给他也买一件呢?当然,只是一闪念,凭什么?不要把他 吓坏了。 上班的时候,看到大柳正在线上,马上把刚才这个龌龊的念头告诉了他。这么 多年,我和大柳不是在同一间办公室,就是在同一个部门,即使偶尔分开,办公室 也相距不远。我们的战斗历程也大致相同,他副科的时候我百姓,他正科的时候我 副科,他副处的时候我正科,然后,他原地踏步一个节拍,我上前一步赶上了他, 可以说,我几乎是亦步亦趋踩着他的脚印成长起来的。缘分真是个坚韧的东西,虽 说我们现在分属两个不同的部门,但我们的办公室仅一室之隔。大家都觉得他是个 严厉的人,我却觉得他幽默得近乎滑稽,不说别的,单说他铁板一块的脸上,突然 有一只眼睛不动声色对我眨那么一下,又若无其事地移开,就能让我偷偷乐上半天。 你不会无聊得想泡个小帅哥吧?他打字的速度不快,跟他正经八百的步态差不 多。 你提醒我了。我飞快地送上一句。 你敢!我掐断你的脖子!他慢吞吞地打出一句。 我差点笑出声来,然后,我叉掉他的对话框,这种对话不能太长久,它会影响 情绪,让人懈怠下来,从而影响斗志。大柳说过:“办公室就是这样,看似平静, 看似无聊,实际上是个硝烟弥漫的战场,稍不注意,就会被流弹打中。”这正是大 柳为何总是把脸紧绷着的原因。私下里,他的脸不是这样的,当他放松下来时,他 的脸不是正方形,而是椭圆形的。 我们有过很多私下相处的时刻。当我决定结婚的时候,第一个得知这个消息的 人不是我妈妈(她最怕的就是得到这个消息,因为她对未来的女婿不满意),而是 他,我把他从办公室拉出来,躲在走廊一角悄声说出未婚夫的名字,他诧异地问: “真要嫁给他?你确定?”问得我差点改变了主意。未婚夫是做煤炭生意的,同时 还开矿,我们的订情戒指曾经让有些女同事羡慕得痛哭失声,就像我是个已经揭榜 的高考状元,而她们注定名落孙山。婚后不到半年,就传出老公跟别的女人开房的 消息,我一气之下,当街扔掉了那个著名的戒指。不愧是生意人,离婚的时候,我 仅仅得到了一套房子,本来就是单位分给我的福利房,但他替我出了买房的钱,很 小的一笔钱,对外他宣称送了我一套房子,我懒得辩解,就像大柳说的:“如果跟 他打交道你都能赢,你早就不会屈就在这个地方了。”我的第二任老公,也就是现 任老公,是大柳介绍给我的,但他始终不承认,他说他只是顺便叫上我去蹭饭,没 想到我不仅蹭了顿饭,还蹭了个人回来。跟前夫相比,他的优点是在政府部门工作, 这让我感到踏实,至少有领导和纪律帮我约束着他,不像那些无法无天的生意人。 事情定下来后,大柳板着脸问我:“结婚有那么好吗?离了还不到一年,又结。” 我嘻皮笑脸地问他:“你认为应该隔多久结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