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高锐送给我一只熏兔子,说他不会烧,送给我。我很奇怪他竟然能搞到只有老 公挂职那地方才有的土产。 “这不是土产,是小饭馆里的仿土产,我帮人家布了两条电线,人家送给我的。” “嗬,打起临工来了。诺贝那边还没有消息吗?” “好消息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我佩服他的宽心和从容,换成是我,早就焦虑得没个人样了。 烧好了兔子,当然要喊他下来吃饭,我打开冰箱,拿出一瓶从进口食品店买来 的果汁,这样,我们就都可以吃得心安理得了。 我们边吃边聊,他讲的多是些奇闻逸事,一个六十多岁的退休老头娶了个二十 多岁的小姐,结婚不到半年,就生了个大胖小子。一个人半年之内在马路上被撞了 五次,总共得到赔偿十多万元,最后一次被撞时,不是汽车撞伤了他,而是他撞坏 了人家的汽车。一个女人给人做代孕妈妈,孩子一生下来,那个男人就跟他妻子离 了婚,娶了这个代孕女人。一个在公司打工的年轻人,有乞丐癖,一到夜晚,就换 成一身乞丐装,到街上乞讨,有次他看见自己的父母手挽手走过来,照样把手中的 瓷碗伸过去,他父亲给了他一元钱,他回到家里,对父亲说:“以后不要把钱不当 钱,随便打发那些要饭的。”他父亲很意外,问他怎么知道他给了要饭的人钱,他 马上一脸惊讶:“你还真给了呀?我不过是提醒你一下。”他讲这些事的时候,表 情生动,还配合恰当的动作,实在叫人忍俊不禁。 尽管我很谨慎,多多少少还是向他透露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比如,我最近正 为一件事头疼。如果我要求自己继续进步,就免不了跟大柳竞争同一个职位,也就 是说,我要么放下野心,原地踏步,要么勇往直前,把自己最最贴心的朋友扳倒在 地,踩着他的头昂然前行。 目标实在让人心动,得到这个果实,就意味着从副处变成了正处,我的职业生 涯就可以画个圆满的句号了。早在前几年,我就拟定了终生计划,我要以正处的身 份退休,那意味着我将有一个体面富足的晚年。但我没想到,我会跟大柳来竞争这 个果实,这让我有点犹豫。不消说,大柳也在渴求着这个果实,他已经原地踏步一 个回合了,再原地踏步一回,基本上就不可能往前走了。 高锐说:“我要是你,就径直往前走,大柳也罢小柳也罢,统统去死。” “感情也是很重要的。” “你跟大柳到底算什么感情?你爱他吗?他爱你吗?” “爱算什么?我们早就超越爱这个层次了。爱是多么自私,多么脆弱,经不起 一点风吹雨打。” “你是说,你们的感情不自私?那好,你让他退出竞争,把机会全都给你。” 我的眼睛越过果汁杯,不出声地望着他。不得不承认,他说中了要害,首先我 不敢、也不会这样去跟大柳说;其次,大柳是不会退出的,且不说是否他一退出机 会就一定会落到我头上,光是一个退字,他就接受不了。他曾经说过:“我们都站 在一条看不见的传送带上,不是前进,就是摔倒,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选择。”往前 走,这是我和他不可选择的命运。 我不想跟高锐讨论如此严肃的话题,就逗他,“你希望我上去吗?” “当然,我希望你节节高升,荣华富贵。” “那对你有什么好处?” “当然有好处,你是我姐嘛。” 我在喉咙里咳了一下。“这个房子,最迟后年,我可能会装修它,到那时,你 就找不到我这个姐,我也找不到你这个弟了。” 他的脸变了一下。“真的吗?这么着急干吗,你现在不是住得很好吗?” “后年,我老公就回来了,家里就不会这么清净了。” 他似乎有点受打击,人有点发怔。我给他出主意:“如果你愿意,可以继续在 这个小区租房子,这里空房很多,这样我们又可以常见面了。” 他却很突然地问:“你不觉得你跟大柳好得不正常吗?”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是怕他打你歪主意。” 我大笑,然后我告诉他:“大柳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别的不说,单说对待吴 小周这事,就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 他鼻子里哼了一下。“也许另有隐情。对了,他不会是喜欢漂亮男孩的那种人 吧?” “你放屁!我们天天在一起,我了解他。” 我一急,他反而笑了。“姐你也太自信了吧,难道你们晚上也在一起?” “不需要晚上在一起,我就是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会反过来帮助一个偷 你钱包的孩子吗?你做得到吗?” 我差点把那个关于他老家男孩的故事讲了出来,转念一想,又觉得不便向外人 兜售他的隐痛。 “这没什么,很正常。”高锐不以为然地说:“既然大柳有多余的钱,多余的 社会资源,为什么不能匀一点出来给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呢?这对他有什么损失呢? 相反,他还能从这件事上收获成就感,觉得自己是个高尚的人。” 我真的生气了。“照你这么说,他反而从吴小周身上占到便宜了?” 他嘿嘿直笑。“反正对他没什么伤害,那点学费什么的,天知道他有没有通过 什么名目报销掉。” “你为什么要这样猜度一个热心快肠的人,一个有社会责任感的人?你还这么 年轻,大学刚毕业,刚踏入社会,就对人抱着这么深的成见,这对你没什么好处?” 他还是笑。“一个热心快肠的人?一个有社会责任感的人?你在说大柳?” “难道不是吗?你见过谁这样对待一个小偷?” “姐,你搞错了,他现在帮助的人,已经不是小偷了,而是一个跟他有了交情 的人,并且是令他欣赏的有交情的人。” “他跟一个小偷能有什么交情?他们之前素不相识。” “咦?吴小周把皮包给他送回去,又给他写了一封短信,他被打动了,这不就 建立起交情来了吗?没有这个交情,他会千方百计帮吴小周入学吗?” 我的脑子突然发生短路了,气鼓鼓地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地看着他。他见我这 样,赶紧呵呵笑着起身,帮我洗碗,洗完了碗,他就上楼去了。 我以为我吓跑了他,没想到第二天晚上他又来了,这回,他双手端着一只炖得 咕嘟冒泡的小火锅,我问他从哪里弄来的,他说:“他们做的。” 我要给他钱,让他给他们带回去,他说:“不用,算是我们贿赂房东的。” 我坚持要给,他说:“下次你回请我们不就得了?” 我不喜欢占别人的便宜,尤其是他们这帮租房族的便宜,想想家里好像有端午 节发的咸蛋皮蛋虾仁什么的,就去找出来,叫他呆会儿带到楼上去,大家分享。 “你看,这也是资源,对你们来说,无须动脑动手,就像早上升起的太阳一样, 不请自来。” “你说错了,它是我应得报酬的一部分,不过是以另一种形式来到我手中而已。” “你看,你都已经产生了这种错觉,觉得这些东西理所当然是属于你的,就像 你的毛发和指甲一样,是你与生俱来的东西。而有些人,他们什么也没有,一分一 毫,一针一线,都得动脑筋去争取,偏偏脑筋这东西,不是很好控制的,动着动着, 就会想歪了。” 我看了他一会儿,严肃地说:“我最开始也是一无所有,我刻苦读书,努力工 作,然后才有今天。我靠自己的实力,经历了从无到有的过程。” “是啊,你了不起,但你知不知道,你走的是一条常规路线,你每一步都踩在 节点上,你始终走在正确的轨道上。而有些人,他们因为各种意外,从一开始,就 被甩在轨道之外,或者后来被挤下了轨道,怎么也回不到轨道上去了。他们一样得 活着。” “常规活法是一种活法,别的活法也很不错啊,各有各的人生,各有各的精彩。” “你试过常规之外的活法吗?要是没有试过,你就没资格说这种话。” “你也没有试过,你怎么有资格说这种话?” “我离他们近,至少比你近。” “就因为你是租房族?我刚工作的时候,连房子都租不起,只能睡办公室。” “就算是那样,你们也拥有很多资源,只不过,你们没什么用途,把那些资源 浪费了。与其浪费,不如共享,关键是如何才能做到资源共享。” “你所说的资源,到底是指什么呀?” “别开玩笑了,你会不懂这个?就拿大柳把吴小周安排到实验小学这事来说, 这是我们这种人能办到的吗?就算我们有钱,也办不到。再比如,你带我去希尔顿 游泳,在那个大厦里泡了一整天,如果不是你,我不可能像那样度过一天,就算我 有钱,我也不舍得拿出来扔到那种地方去。” 我无话可说,他是对的,人与人之间,如果没有交情,别说资源共享,温和地 看一眼都是奢侈。 不谈这些了,这好像不是私人话题。我说起他去诺贝公司的计划,问他应聘书 准备得如何,有几成胜算。 他抽出纸巾,沾了沾嘴角。“跟你说实话吧,我今天问过了,诺贝那里,我是 没戏了。我不觉得是什么了不得的打击,被诺贝这种牛×的公司拒绝,在我意料之 中。” 我很突然地提高了音量。“既在意料之中,为什么还要在那里浪费时间?年纪 轻轻的,不要好高骛远,要脚踏实地,有的放矢。” “没办法,我就是喜欢诺贝,它拒绝我,我也不怨它,它能给我一个面试机会, 我都感到很荣幸。” “说你什么好!一根筋。” 这种一根筋的做法也让我想起弟弟,那段时间,他突然很想到文化馆那种地方 去工作,他抱着自己的作品,毛遂自荐闯到文化局长家里,得知他的意图后,人家 对他万分不耐烦,他却一副锲而不舍的劲头,三天两头往人家家里跑,人家一家人 专心致志看电视,他就静静地坐在门边等着。终于有一天,局长投降了,一集放完, 播放广告的间隙,局长对他说:“你的事,我们没有办法,我们的编制满了,何况 你是工人身份,根本进不了编。”弟弟说:“我可以不要编制,我可以当临时工。” 局长说:“我们不招临时工,我们没有支付临时工工资这个开支项目。”弟弟又说 :“我可以不要工资。”音乐响起,电视剧又开始了,局长看了一小会儿,回过头 来说:“其实你一边上班,一边当业余作者最好。”又一集放完了,弟弟插空问道 :“你是说,我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局长看着电视说:“没有。”弟弟起身,悄 悄告退,人家的门几乎是贴着他的脚跟关上的,这次回绝对他的打击很大,他一路 走走停停,回到他跟那个留着中分长发的女子的家中。他们认识不到一个星期,就 在她家里同居了。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房子,其实也不是女孩的,而是她前男友跟 她同居时租下的,前男友突然抬脚走了,但房子的租期还未到,她后来去一问,才 知道男友走时,替她续交了一年房租,我猜弟弟的感觉并不好,房子,人,都是别 人的。我还听说,那女孩曾经对我弟弟说,如果他哪天突然回来了,你就得走。我 实在不明白弟弟为什么还是会选择住进来。被局长拒绝的那天晚上,弟弟回到他们 的家,一个陌生男人正坐在家里等他,女孩抢先一步,挡在那个男人面前,对弟弟 说:“就是他,他又回来了。”弟弟说:“叫他走。”女孩说:“不,你走,我们 以前不是说好了吗?”弟弟没再说什么,转身就走,他是个不会打架的人,从小就 是这样,他宁肯退让,也不会挺身向前跟人争夺什么。他死后,我听一个江边的打 鱼人说,他在江边草地上呆呆地坐了一天,从早到晚,顶着烈日,一动不动,到了 半夜,睡在船上的打鱼人听到江边一声凄厉的长号,第二天,他看见弟弟长长地躺 在草地上,浑身白得发蓝,睁开的眼睛是灰蓝色的。丧事还没办完,我就一遍一遍 地往那个女孩子家里跑,可我总是跑一次输一次,我的伤心和愤怒居然被她一一驳 倒,到最后,反倒是她占了理,我弟弟成了错误的一方,他不该用这种没出息的方 式了结自己,他毁了自己不说,还把她今后的幸福也断送了,谁还敢要一个逼死男 人的女人?很久以后,我慢慢觉悟过来,也许那个局长给弟弟的打击更大,如果那 天局长给了他一个令人振奋的答复,没准他挺一挺,就扛过了女孩给他的打击,我 没理由去找局长吵架,但我可以恨他呀,虽然他并不认识我,但我从此恨上了他, 也恨上了跟文化沾边的单位。前几年,一个什么文化发展公司来申请贷款,我连人 都没见,就给拒绝了,后来对方又拖上文化局长来找,我拒绝得更干脆。也许我没 道理,但我是这样想的,就算是我职业生涯里的一次错误,我也认了。 “除了诺贝,还有什么别的打算?要不要我来帮你物色?”与此同时,心头涌 上一阵酸痛,如果弟弟在世时,我已有了如今这般能量,说不定能救他一命。 “等我确定了目标,再来请你出山吧。” “要快点把工作问题解决好,这个问题不解决,怎么去交女朋友?怎么成家立 业?” “女朋友已经有了。”他突然收住笑,看着我,揉着下巴说:“但人家还没下 定决心嫁给我。” 我问他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在哪里上班,他说她不是上班的女孩,停顿了一会 儿又说,她在街上开着一家十字绣坊。我很怀疑那种小店的市场,可他说:“她喜 欢那个东西,不管挣不挣钱,干喜欢干的事,本身就很快乐。” “没有钱也能快乐吗?” “挣钱的事怎么能指望她呢?那是我的事情。” 他有了女朋友的事实,让我在这样的相处时刻更加轻松,对天对地,对自己, 我的良心都是平安的。想到这一点,我从柜子里拿出人家送我的咖啡,有人从巴西 带回来的,在我们的超市买不到的真正的咖啡。 他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收下了。然后我们面对面歪在沙发上看电视,闲聊, 我们跷脚,盘腿,抠鼻子,掏耳朵,我突然对这种关系感到很舒服。 十一点钟的时候,我打了个呵欠,他站起来。“我该上去了。”他没忘记带上 我给他的咖啡,连再见都没说,就带上门走了。 上床后,他打电话来,要我明天早上出门前,把他的钥匙放在门垫下面,他忘 在我的茶几上了。我说你下来拿嘛,明天早上我匆匆忙忙搞忘了怎么办? “不想动,我已经脱得光光的躺在被窝里了。” 他在暗示什么吗?我笑了笑,捻熄了灯。 后来我回忆我们的交往,觉得这是一个重要的夜晚,我们在这天晚上不知怎么 就正式敲定了朋友的关系,超越年龄,超越身份,超越地位,超越任何东西,就是 两个彼此看着舒服的朋友,我们扒去了以前似有似无的外衣,随意坐卧。别小看这 个随意坐卧,人不是在所有熟人面前都可以达到随意坐卧的程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