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有天晚上,我正在煮饺子,实验小学的副校长同学打电话给我,还没开腔,就 在那边哧哧哧地笑了起来。 “你那个同事的孩子花样真多。”她居然把吴小周说成是大柳的孩子。“你知 道他今天找到我说了什么?真不知道他怎么会有那样的念头,他说他不想读了,问 能不能换他的妹妹来读,说他妹妹可乖了,可听话了,可想读书了,她要是来上学, 一定是个最好最好的学生。” 我吓得赶紧关了抽油烟机。“什么什么?竟有这种事?” “我问他不想读书想干什么,他说他想去做生意,有人介绍他去蛋糕房当学徒。 我问他够不够得着蛋糕房的案板,他居然一本正经地说,刚开始不会让他上案板, 会让他做一些打扫之类的事。” “他妹妹多大?”我突然想起来,当初,大柳告诉我的是,吴小周下面没有弟 弟也没有妹妹,他五岁的时候他妈妈就抛下他走了,怎么突然间又冒出个妹妹来? “七岁。” “你怎么答复他的?同意换人?” “怎么可能?又不是排队,他去上厕所,临时找个人来替他站号。他要走可以, 我们非常乐意放行,但不要弄一个人来顶替他,我们这里并不缺人。” “不可思议,我觉得肯定是大人给出的主意,我不相信一个九岁的孩子能想出 这种办法,除了逃学,这么大的孩子还能皮出什么别的花样来?” “我也这样想,可他非说是他自己的主意,说他在这里占着位子又读不下去, 而妹妹那么乖那么聪明却失学在家,是很不公平的事。” “听起来倒是知情在理。” “在什么理呀,胡说八道。” 放下电话,我赶紧打给大柳。大柳听说后,竟感动不已。“这孩子,没想到他 心地这么厚道,这么善良。” “他到底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你不觉得他前后矛盾吗?开始是不惜当小偷挣 学费,好不容易上学了,又读不下去,要求换人。” “也许不该把他弄到实验小学去,那个学校可能不适合他,他跟那个环境格格 不入。” “你要怎么办?就依他的,向学校申请换人?” “实在不行,我们把他妹妹也弄到学校去吧。” “什么!”我重新打开抽油烟机,煮起了饺子。“要弄你自己弄吧,不要算上 我,反正你跟我同学也认识了,你自己去求她,看她给不给你面子。” 大柳太出乎我的意料了,没想到他会一头栽到在吴小周身上爬不起来。我决计 不再管这件事。 两个星期后,吴小周的妹妹居然如愿进了实验小学,吴小周也如愿退学了。我 打电话给我那个同学,嘲笑她在我面前嘴硬得很,大柳一找她,她就让步了。她说 :“我不是看在大柳的面子上,是看在贷款的面子上,学校要搞扩建,急需贷款, 明人不说暗话,大柳痛快,我们也爽气,算是各取所需吧。” 原来如此。 上班时,大柳找了个借口把我叫过去,主动说起这事,他似乎有些伤感。“希 望我没有做错。他再三向我保证,跟读书相比,他更喜欢去蛋糕房当学徒,他说他 原来搞错了,看见别人背着书包上学放学,眼馋得不行,真去了学校,才发现自己 根本当不了学生,笨得要死,也不讨人喜欢,谁都不喜欢他,就算他诚心诚意去讨 好别人,也没人喜欢他,读书变成了费力讨好别人却得不到好结果的苦差事。妹妹 就不一样了,妹妹从小就不爱劳动,只爱看书,她一定是块读书的料。” 至于突然跑出个妹妹来的疑问,大柳是这样解释的:“他妈妈带走的那个妹妹, 妈妈又嫁了人,孩子就给前夫送回来了。” 我还是有点怀疑。“希望这个妹妹下面不要再蹦出一个妹妹来。” “不会了,我去他家里看过了,吴小周的爸爸千恩万谢,一家人不停地向我鞠 躬,我还能说些什么。” 大柳替他们租的学区房也退掉了,不用每月再付房租了,也算是打了个胜仗。 我总觉得那家人在算计大柳,看来他们的脸皮还不算太厚,我还以为他们会一直住 在那个学区房里呢。 “好了,算是告一段落了,我不必再管吴小周的事了。”大柳叹了口气。 “但愿你是真的放下来了。” “当然放下来了,他去当他的学徒,我既不知道他的家在哪里,也不知道他的 蛋糕房在哪里,如果他不来找我,我这辈子恐怕都不会再碰到他了。” “如果他来找你呢?” 他好像愣了一下。“还来找我干什么?他没有理由再找我了,也没有时间,小 学徒我知道,那就是长工,没什么人身自由的。” 正说着,有人敲门。大柳说了句请进之后,门被怯生生地推开了一条缝,一个 精灵古怪的男孩头露了出来。我看看大柳,他脸上早已笑意盈盈。“小周,你怎么 来啦?快进来。”吴小周背着个大书包,但一望而知,那里面不是书,是别的东西。 我做了个鬼脸,退了出去。带上门后,我突然停下脚步,把耳朵贴到门上,我 听见一个童音朗声说道:“叔叔,这是爸爸让我带给你的,他叫你无论如何要收下, 不然就是瞧不起我们。”我撇撇嘴走了,好不容易贴上一个大柳,他们是不会随便 将他丢掉的。 过了一会儿,大柳打电话到我办公室,叫我过去吃卤花生,是吴小周的爸爸亲 自卤好的,是新花生,味道很不错。我说:“我可不想被他们的糖衣炮弹打中。” 那些人其实是很聪明的,用这点小小的殷勤占住这根热线,让它不至于冷却, 大柳不至于看不透这套把戏,但真正面对一个孩子、面对一双孩子的小手捧上来的 卤花生时,心里还是暖意陡生,乐不可支。我想,换成是我,恐怕也拉不下脸来。 大柳竟把卤花生装进一个大号牛皮纸文件袋里,给我送了过来。“尝尝吧,跟 市场上卖的不一样。” 我勉强尝了一颗,觉得没什么不一样。 大柳在我面前津津有味地吃着,我第一次发现他居然喜欢这种小吃,难道真是 爱屋及乌? “我调整到下面去了,不能跟你做邻居了。”大柳边吃边轻描淡写地说。 难怪他要在我面前大吃卤花生,原来是要发布重大新闻。 “是你申请的,还是上面的意思?” “当然是上面的意思,你知道的,我一向讨厌下面的空气,吃吃喝喝,迎来送 往,庸俗得要死。” 所谓到下面去,就是去二级单位任职,负责人,一把手,对大柳来说,没升没 降,平调。 “现在不是干部轮岗的季节啊。”我感到意外,而且之前没接收到任何信息。 “这样的例子也不是没有。” 晚上回家,在老公报平安的电话中,我提到这事,他沉吟了一下说:“大戏拉 开了,你当心点,看来这回大柳是铆上劲了,非赢不可。”他猜测,大柳去下面, 一是避开跟我真刀真枪地竞争,二是利用下面的资源大搞公关。这倒也是,一旦就 任,那些资源就都由他掌握,不比在这里,大大小小的开支,全由行政管着,领导 一支笔,让人动弹不得。 挂了电话,一个人坐在黑暗中,心情突然沉重起来。也就是说,大柳已经摆出 了必胜的架势,也难怪,谁都不想在竞争中掉下去,掉下去就是失败,就是耻辱, 这是职场人的本能,只是这么多年,我一直亦步亦趋地跟在大柳后面,突然有一天, 我们要直面相向,心里难免有点复杂。又一想,他居然如临大敌地摆出这种姿势, 说明我们多年的交情,在他那里已经清理为零了。再一想,这几乎是他的最后一次 机会,他怎么甘心坐视不管拱手出让呢? 有人敲门,我开了壁灯,把门拉开一条缝,是高锐。 “我今天身体不舒服,想早点睡。”我扶着门,没打算让他进来。 “一分钟,一分钟就好。”他抱着一包东西,急切地说。 仍然是卤花生。我正想问他今天是不是卤花生日,他说:“我在小区门口买的, 好多人都在买,我也凑了个热闹。” 不忍拒绝他的热情,只好开门,开灯,请他坐下。他心情很好的样子:“吃点 东西,聊聊天,就会好的。看你的样子,不是生病,只是兴致不高,我没说错吧?” “兴致不高还不是病?”其实,他一开口,我就不知不觉活了过来。 “给你讲个笑话,两个人去吃饭,上来一罐子汤,一个人看了看,问:啥子汤 嘛?另一个人说:鸡吧?”讲完就绷不住笑起来。我大喝一声:“放肆!”可话音 未落,我也绷不住笑倒了。 讲完这个笑话,我们就坐在桌前开开心心地吃起卤花生来。 “今天真是奇怪,好像所有人都在吃卤花生。”我很自然地想起今天吴小周给 大柳送卤花生的事,便讲了出来。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这小子!” “没想到吧?反正我在他这个年龄,是做不出来这种事的。”然后我就有点失 控了,居然向他讲起了大柳要去下面任职的事。他很感兴趣似的,专注地盯着我。 “你身边要少一个朋友了?” 我望着剥出来的小山似的花生壳说:“难怪有人说,不要跟同事成为朋友,是 同事,总会有拔剑相向的那一天,普通同事倒也罢了,跟朋友拔剑相向,真叫人伤 感哪。” “那你就放弃呗。” 我轻轻摇了摇头。 “那就叫他放弃。这点义气都不讲,还叫什么好朋友?我要是他,我就放弃, 等成全了你,下一轮再来。” “不可能的,他之所以到下面去任职,很可能就是为了赢得这场竞争。” “只要你愿意,完全可以搅黄他的计划。” “这种事我是不会做的,顺其自然吧。” “既然决定顺其自然,为什么还要闷闷不乐地坐在家里,灯也不开?” 这事不能继续说下去了,我让话题重新回到吴小周身上,我说那小子长得真不 错,不读书可惜了,他爸爸也是没远见,要他去做什么蛋糕房的学徒,那算什么手 艺?既然要学手艺,也该去学汽修电修什么的。 “那样的人家,哪有那么多选择?” “不过,他那个妹妹也来得太蹊跷了,以前从没听说过,怎么突然就跑出个妹 妹来了。” 高锐飞快地往嘴里塞着卤花生,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我,一声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