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有天晚上,正在跟探亲回家的老公吃晚饭,高锐打来电话,我不便拿起电话从 老公身边走开去,更不便让老公听到他嘻皮笑脸的腔调,就暗示他说:“我们正在 吃晚饭。”接着又客套地问:“你吃过了吗?” 他会过意来了,声音放小了点,语速也加快了。“姐,我告诉你个事儿,我结 婚了。” “是吗?恭喜你啊!” “姐,我有个小小的请求,我想把新房暂时安在你家里,你愿意吗?要不,你 现在就问问我姐夫?我们买了按揭房了,但要明年年底才交钥匙,在这之前,我们 想住在你家里。” 我飞快地想了想,找不出拒绝的理由,他租了我的房子,就阶段性地拥有使用 权,至于他跟合租者住,还是跟新婚的老婆住,我应该无权干预,一回头,老公一 脸询问地看着我,就说:“我问问他,回头打给你。” 其实告不告诉老公无所谓,他不管这些小事,但趁这个机会把这件事说开了也 好,一来让他觉得他才是这个家的主宰,二来也显得我在经营这个家时没有秘密。 没想到老公挺痛快。“可以。这些年轻人也不简单,房价这么高,应付吃饭都 勉强,别说买房子了。” “你不介意他在你屋里成双成对?” 老公哈哈大笑。“他告诉你是他还算诚实,他要是不告诉你,径直把人往屋里 带,你也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拿他没办法。我听说,有些租房子的干脆就是暗 娼,幸亏你没遇上那种房客。” 老公问起房租,我说了个市场价。他居然说:“长期租的话,可以给他优惠点, 我们又不靠房租生活。看到这些年轻人,我就想起当年的我,要想在这个社会上站 稳脚跟,不容易啊。” 尽管他是这样的态度,免收高锐房租的事,我还是说不出口。 我立即复电给他,老公同意他把新房安置在我们家里,他在那边大喜若狂,连 连谢我,跟着又强调:“要到明年年底才能搬走哦。”我想这不是问题,我们反正 也不急等着房子用。 放下电话,我听见老公在自言自语:“房子租出去也好,房租可以留作将来在 乡下买房,我一直希望能在乡下买间房子,退休了回到乡下,远离超市,远离抽水 马桶,真正过一过自给自足的生活。” 我一面应和着,一面盘算通过什么途径,才能把房租这个收入渠道填平。也许 应该趁这个机会终止免房租的政策,不管怎么说,你结婚了,这意味着你不再是一 个人,而我以前对你的资助,只是对你一个人而言,当你变成两个人时,我就要重 新考虑一下了,毕竟,我和她素不相识,万一她并不稀罕接受我的帮助呢? 我后来上楼去过几次,一次也没见到高锐,他的房门锁着,里面是否按新房的 样子布置过,不得而知。我问他的一个合租者,他竟不知道高锐结了婚,要把新房 安置在这里,他似乎觉得不可思议。 “在这里结婚?真是想结婚想疯了,他在这里结婚,我们怎么办?” 我差点笑起来,一个单身汉在一群单身汉中结婚,的确够刺激。 我也打过他电话,他总说在外面办事,想想也好理解,毕竟是新婚,总要带着 老婆在外面兜一兜的。 直到有天他主动打电话给我,屈指一算,他结婚已经一个多月了。这回他显得 有点不好开口。“姐,我先斩后奏办了件蠢事,现在向你坦白,请你一定不要生气, 一定要原谅我。” “什么事嘛。”我已经预感到不是什么好事。 “我把我那间房子,不,你那间房子,就是我住的那一间,我把它租出去了, 我现在在外面另外租了个小单间,呃,等于就是交换了一下,姐,你就当我还是住 在那里吧,租你房子的人还是我,这一点没有变。没办法,老婆死也不肯住到那里 去,她说她总觉得那些合租的家伙在偷窥我们。” 大约有几秒钟,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我尽量克制自己,尽量心平气和地问: “你现在租的房子在哪里?” “很偏,大桥头,靠近原来的船码头,全市就那里的房价最低,一室一厅,厨 房跟人家合用。” “你很会想办法嘛。”觉得不解恨,又加了句:“有你这个精明过人的老公, 你们未来的小日子会很幸福的。” “姐你生气啦?” 我马上否认,觉得自己不该生气似的,但我的感觉的确很复杂,他做了件对他 来说只有好处没坏处的事,对我而言恰好相反,收不着房租不说,当初让我一时冲 动慷慨地免掉房租的那个因由,似乎已不存在,却还不得不继续维持那个政策,并 且不能表现出生气的样子来,某种程度上讲,他所做的,与我允诺的,并没有相差 太远:房子还是那个房子,房客还是那个房客,只是里面住的不是他,而是他的替 代者,如果我生气,或者表现得非常在意是否是他住在里面,他的老婆会不会想到 别处去呢?女人总是敏感多疑的。 “姐你不会不同意吧?姐你说过你会帮我的,我已经向她吹嘘过了,我说我有 个姐,她无条件地支持我,条件只有一个,就是希望我能上进,能有个好前程,姐 你不会拆我台吧?” 我不吱声,让他继续说。我付出了这么多,至少得听他给我说些好听的。 “姐,我会回报你的,我不是没良心的人,对了,我忘了告诉你了,我进诺贝 的事有转机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转机,总之,他们通知我去面试了。 只要我能进诺贝,姐,我的一切定会出现大的改观,姐,请你相信我,我会越来越 好的,我会好好报答你的,它将远远超出你对我的付出。” 不知为什么,我使了个心眼,我激将了他一下,迫使他把新家的详细地址说了 出来。虽然暂时不知道会有什么用途,但有个地址终归比什么都不知道要好。他似 乎为说出那个地址而后悔。“姐,你找不到那个地方的,那里是贫民区,我估计你 走不到一半,就走不下去了。”我说我不是想去看他,而是想确认一下他的新家到 底是已经租下来了,还是只在蓝图中。 “当然已经租下来了,不然两个人睡到马路上去?” 放下电话我就去了楼上,他的房间果然有人住下来了,跟那些合租者一样,一 看就是规规矩矩的上班族,我问他几时住进来的,他说了个日期,跟高锐说的大致 差不多,看来他并没撒谎。 我在楼梯上停留了一会,T 恤衫,仔裤,球鞋,吊在肩上的电脑包,那样的身 影再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吧?再也不会有人在电梯间叫我姐了吧? 洗澡的时候,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我等于是无条件地把高锐变成了二房东, 我为什么会这样做呢?就因为他长得像我弟弟?就因为他执着地叫我姐?他拿着我 这套房子的房租,完全可以不用工作,也就是说,我在养着高锐这个二房东,他拿 着这笔房租,跑到大桥头那边租房,结婚,向老婆吹嘘,他有个姐,地位如何,财 力如何,没准还吹嘘了一下我的容貌,简直是个近乎完美的超人,这个超人随时可 以向他提供他所需的一切,包括想办法让他进入大公司。 会不会演绎一个养虎为患的故事出来?我果断地从泡了近一个小时的浴缸里站 起来,对自己说,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能让他形成错觉,好像我这里无所 不有,无所不能,随时对他敞开供应。首先就是把房子收回来,然后再从他生活里 彻底消失。 躺到床上时,决心又开始动摇。如果我真这么做,他会怎么想,他一结婚我就 翻脸,他会不会觉得我对他有别的想法(很可能他一直都有这个想法)。这样一想, 脑子里马上浮起一个画面,他添油加醋地告诉他老婆,某某某因为他结婚,打翻了 醋坛子,两人说着,叽叽叽地笑着,滚作一堆。不行,不能被他这样想,得想个更 稳妥的办法。 有一天,难得清闲,我心里一动,决定去大桥头看看那家伙的新房布置得怎样, 新婚生活过得如何。途中,我停下车,去超市买了口炒锅,既然是去看新婚夫妇, 总得带点贺礼。 我把车锁好,提着炒锅,照着他说的地址,一路东张西望地朝前走。 是一栋七十年代的老建筑,厨房和卫生间呈半裸露状态,整栋楼破破烂烂,摇 摇欲坠,没想到他会把家安在这个地方,就算爱得死去活来,住到这种地方,还有 什么兴致?又一想,也许是自己长期以来养成的优越感在作祟吧,于是赶紧屏住呼 吸,去认他的门牌号。 是一个孕妇开的门,我以为搞错了地方,正要走开,又停了下来,难道他来了 个未婚先孕,奉子成婚?孕妇有点姿色,即使大腹便便,脸上仍然红润如桃花。我 说出高锐的名字,她马上绽开笑脸,做出请进的姿势,我立即倒抽了一口凉气,我 还真猜对了。 难怪他要另外租房子,难怪他生怕我来找他,难怪…… 我向孕妇询问一些孕产方面的状况,她告诉我,再有三个多月,孩子就要出生 了,她已经知道怀的是个女孩。 “女孩长相随父亲,高锐那么帅,你也这么漂亮,你们的女儿肯定美若天仙。” “高锐?”孕妇嘻嘻一笑。 见我疑惑,孕妇说:“高锐不是她父亲。” 我感觉自己要崩溃了,慌忙之中,愚蠢至极地问道:“你们不是刚结婚不久吗?” “我们没有结婚。” 我已经被接二连三的消息刺激得麻木了,怔怔地望着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是高锐的姐姐吧?我知道不是亲姐姐,但他说比他亲姐姐对他还要好。” 她突然低下头去,摸了下肚子,片刻,抬起头来说:“高锐只是住在这儿,为的是 照顾我。我们是非常好非常好的朋友,不是好朋友,也做不出来这种事,对吧?” 她说着,眼里立即泛起泪光。 “你的丈夫呢?家人呢?为什么是高锐照顾你。” “我没有丈夫,我家人还不知道我怀孕,我没敢告诉他们。高锐最初也不赞成 我生下这个孩子,但我说,这辈子我都不想再跟男人打交道了,我伤透心了,但我 一定要有个孩子,我要和我的孩子相依为命过一辈子。高锐就不再反对了,他见我 越来越不方便,就替我租下了这间房子,自愿过来照顾我。”她说这些话时,一直 笑微微的。 “高锐人呢?” “他一早就出去了。” “他去诺贝面试有结果了吗?” 孕妇眼里闪过一阵迷茫。“这个,我不太清楚,他没跟我说起过。” 我把炒锅留下,另外给了孕妇一点钱,告诉她,等她生了,我会来看宝宝的。 然后我走了出来。刚一出门,我就打起了高锐的电话。 “姐!”我还没开腔,他就亲亲热热地叫了起来。 我质问他为什么要在结婚的事情上对我撒谎,他似乎有点慌张。“你到大桥头 去了?”然后,他把声音低下来,说:“如果我不说出结婚两个字,我怕你不会同 意转租房子的事。姐,她真的蛮可怜的。” “我有那么冷酷吗?既然知道她可怜,就该说服她不要再生下一个可怜的人来。” “越是可怜的人,越是希望有下一代,然后寄希望于下一代不要再可怜,不然, 她会觉得自己连希望都没有了。” “你准备怎么办?在大桥头跟她一直同居下去?” “不会,等她孩子生下来,能自己照顾自己的时候,我就离开,我有自己的人 生,她也有她的人生。”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朋友?看样子像没读什么书一样,你这样的朋友多吗?” “呃,她是个例外,除了她,我其他的朋友都是同学同事之类的。” “像她这种人,还是不要结交太深,你应该多跟生活单纯一点的人交朋友,那 样比较安全。” “是,姐。” “诺贝那边怎么样了?” “还在等结果。”他居然不忘关心我。“姐你的事情怎么样了?跟大柳竞争的 事。” “我的事情不用你操心,你也操不上心。” “那可说不定。” 既然如此,我只好交代他好好照顾人家,生活上有什么需要尽管找我,跟他们 相比,我算是老门老户,随便找点什么存货,应该都是他们用得着的。他满口答应, 说是最近要出去一趟,帮几个营业场所检查电路,最近对火灾隐情查得很严,他得 抓住这个机会揽几笔生意。 回来的路上,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安慰,莫名的振奋,没想到高锐竟是这样一个 人,就算那个孕妇跟他关系不一般,能在人家危难时候挺身而出,仍然算是挺了不 起的男人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