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没想到大柳下去没多久就出了事,而且是令人意想不到的事,他在一个洗浴中 心接受异性裸体按摩,被突然闯进来的警察抓了现场。 这个消息迅速上了报,被人津津乐道。 我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打电话给大柳,无人接听。以后一直无人接听。 显然,大柳已不适合再当那个单位的一把手了,也不见他回原岗位上班,从传 出那个消息开始,大柳就失踪了似的,到处找不着。当然也不是给抓起来了,没听 说要处理他,也没听说他涉及什么案件,只是传言对他极其不利而已。 竞聘工作不会因为那个桃色新闻减缓进度,大柳的竞聘书被撤了下来,取而代 之的是一个实力上明显不如他的人,这使我的竞聘近乎完胜。虽然我很坦荡,但我 还是觉得,也许有人在议论什么,好像我跟那个新闻有点关系似的。我唯一的办法 就是不理它,我本来就很干净,所以无须洗刷。 一个多月后,大柳在另一个二级单位出现了,暂无任何职务,很明显,他为那 个消息付出了代价。他还是那么深沉,只是脸小了一圈,身形也细了一圈。 “我们找个地方坐一坐吧。” 我有太多话要跟他说,我想安慰他,从古至今,作为一个男人,那并不是什么 伤天害理的错,至少,它不应该影响我们的友谊。 他睬都不睬我的提议,直直地盯着我。“我被人下了套,我喝多了,被人扶了 进去,那个女人一上来就脱我衣服,也脱她的衣服,刚一脱完就有人闯了进来,我 什么都没干。可谁会相信,人家只会想,原来那个家伙一直在干这种事情。”他的 眼睛能把人冻成冰块。“我现在什么念头都没有,支撑我活下去的唯一信念,就是 找出那个对我下套的人,幕后指使的人。我会找到的。”他说完就气哼哼地走了。 我气得发晕,为什么要对我摆出这副面孔?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话?好像我跟 他要找的那个人有什么关系似的,我可是拿他当骨肉兄弟的朋友啊。 也许只有一个办法能在大柳面前洗刷我自己,那就是找出那件事的成因,到底 是警察一直埋伏在那里,还是真有人在给他下套。可怎么找呢?我又不是福尔摩斯。 老公晚上打电话报平安的时候,我向他讲了大柳对我说的话。 “他肯定对谁都是这样说的,为了给自己下台嘛。” 想想大柳冰冷的目光,我说:“不会,他一副充满了刻骨仇恨的样子,真想请 个私家侦探去查一查。” “真值得请的话,他自己不会去请?” 但无论如何,我急于在大柳面前洗刷自己,同时也是帮助大柳,老公被我缠不 过,说:“真要知道内幕,还用得着请私家侦探?可惜不是我的地盘,要是我的地 盘,我找个人问问当天那些警察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了。” 他提醒了我,我求他一定帮我去查一查,就算不是他的地盘,终归也有些转折 的关系,查一查应该不会毫无结果。他答应试试看。 高锐向我道贺,我按捺住得意,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升职了?”在他面前, 我总是比较直接,高兴就是高兴,不高兴就是不高兴。 “因为我知道大柳出事了,他出事了你不就稳操胜券了吗?” 我心里咯噔一下,难怪人家会议论,难怪大柳会一脸仇恨地看着我,连高锐这 个不相干的人都是这样看的,越发觉得应该替自己洗刷一下了。 “大柳真够倒霉的,我认识的大柳不是那种人哪,那么谨慎,没想到也会栽在 这种事情上。” “没有无妄之灾,一切都是因果报应。” “这是什么话!说别人我不了解,这样说大柳我就要气愤了,他不是刚刚帮过 吴小周和他妹妹吗?” “嘿嘿,也许是因为他做的这点好事还不足以抵消他以前做的坏事吧。姐,你 管别人那么多干吗?自己高兴就行了。” 新的岗位上,有一部分工作是大柳以前的未结项目,我一一查看资金使用进度, 其中一项正是实验小学的教学大楼,想起很久都没跟同学联系了,觉得应该给她打 个电话,顺便告诉她项目经理换人了,从此以后,她不仅仅是我同学,也是我的客 户。 同学照例祝贺了一番,然后就说起了大柳安排进来的那个学生。“虽然是兄妹, 差别也太大了,恕我直言,那个吴小周纯粹就是一个街头混混,他这个妹妹却是个 典型的乖孩子,乖得让人怀疑他们根本不是一家人。” “可能女孩子本来就温顺一些吧。” “反正是两个极端,上个星期她还被选为国旗手呢,站在台上跟值日老师一起 升国旗。” “总算没给大柳脸上抹黑。” 跟同学聊完,我马上拨通大柳的电话,专程向他报告此事。 “关我屁事!”大柳的心情还是很糟糕,“我连她的面都没见过。” “吴小周呢?他没再来找过你吗?” “那要问你呀,他只知道我原来那个办公室,他找没找过我,你应该最先知道。” 的确,我现在的办公室正是大柳以前的办公室。讨了个没趣,还不死心,又提 起想要替他查清那件事幕后真相的打算,他哧了一声。“多此一举!”我真不知道 该怎么办才好了。看来只有寄希望于时间了,时间是滚滚东逝水,自会把真相像沙 砾般暴露在岸上。 老公的查访有些眉目了,好像是有人从中设计过,洗浴中心的人透露,他们跟 公安部门一直有看不见的约定,检查只限于固定时段,固定人员,他们当然也不希 望出事,那会影响他们的生意。但那天来的人,是约定以外的人,在约定以外的时 间,那种突然袭击,只有千分之一的概率,所以完全始料不及。至于打电话的人, 洗浴中心的老板事后彻底查过了,没有可疑的人,除非是他们自己发神经,自砸饭 碗,要说怀疑,就只有一个人,就是那个检修电路的人,那人手脚并不利索,本来 只有两天的工作量,但他在那里磨磨蹭蹭搞了三天,第三天,也就是大柳出事那天, 他很快就结束了工作,拿钱走人了。可惜老板联系不上那个人,是别人推荐他过来 的,推荐的人说是没有他的电话。 我觉得洗浴中心老板的话不太靠谱,把线索放在这样一个流动性极强的人身上, 本身就值得怀疑,我倒觉得,大柳被设计,很可能是权力之争的结果,领导班子中 突然多了个外来者,未必会受到大家的一致欢迎。 老公要我不要管别人的闲事。“事已至此,再做什么都无益,也怪他自己,没 事去那种地方干吗?实在皮肉发痒,找个相好也比那个安全。” “去你的,那种地方真的非去不可?不去还得找个相好的代替?” “嘿嘿,也不是非去不可,是它戳在那里让人心痒痒。”见我好像要动怒的样 子,他马上说起了另一则,有人送来一袋新糯米,问我要不要,若要,今天刚好有 车进城,可以顺便捎回来。 我对米面之类的东西一向不感兴趣,正要拒绝,猛地想起高锐的那个孕妇,就 要了,我依稀记得,糯米对产妇来说似乎是挺不错的东西。 十斤装,包装精美,很适合送人。趁中午休息,我径直开车往大桥头那边驶去。 是阴雨天,整栋楼越发显得像一座灰蒙蒙脏兮兮的废弃古堡。尽管只有十斤, 但对于长期不从事体力劳动的人来说,还是沉重得很,我尽量不用手去扶可疑的墙 壁,天知道上面粘着些什么东西。 孕妇一个人在家,手里拿着本花里胡哨的杂志,面前摆着一碗也许是买来的馄 饨,吃了一半,勺子躺在汤里,不打算再吃了的样子。看到我,很是意外,再看到 糯米,更是惊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高锐又不在。“他刚走,下午学校有个家长会。” “家长会关他什么事?”我笑了,“他闲事挺多的,哪个学校?” “实验小学,他女儿的家长会。” “女儿?”我瞪着她,手机差点掉到地上。 孕妇好像意识到什么,赶紧说:“是他侄女。”然后就不安地望着我,很抱歉 地笑着。 我直觉这里面有问题,但我尽量装得没事。“吓我一跳。侄女还差不多,怎么 看他也不像是做了父亲的人。”来不及帮她把糯米摆好,我告诉她,马上要出差去 外地了,同事正在外面等我。 噔噔噔跑下楼,开着车,疯了似的往实验小学驶去。我感到自己正在接近一个 秘密。 我停好车,打电话给同学,要她告诉我家长会在哪里开,躲在哪里可以偷看到 家长会。同学说:“到我办公室来吧,我这里有观察视频。” 我在视频上紧张地搜索那个熟悉的面庞,却是枉然,台下的家长密密麻麻,黑 乎乎的一片,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几个学生上去发言,表演着什么,视频的声效不好,听不清。同学说:“等你 们的贷款全都到了位,我就要更新这套设备了。”我才不关心她的设备,我只想尽 量找到那个熟悉的面孔。 同学指着正在发言的小女生说:“她就是你同事大柳安排进来的那个。” 我凑近些看了看,她对着话筒很有节奏地说着什么,很清秀很甜美的一个小姑 娘,眼睛又大又黑,一看就是那种乖乖女,难以想象那个捡废品的男人,竟能生下 这么精致乖巧的女儿来。同学说:“能挑出来在家长会上表演的,通常都是很出色 的学生。”又说:“一会儿,这个学生的家长也会露面的。” 正在想那个捡废品的该以何种打扮登场,就见高锐从一侧走到台上,张开双臂 跟那个小姑娘拥抱,还亲了她一下,又对着话筒说了几句什么,就搂着小女生走下 台来。 “你能确定这个人就是这女孩的父亲吗?” 同学点头。“就是他,他还是优秀家长呢,好像单位不怎么好,说是破产了, 正失业在家。外面有人说我们学校只招公务员和有钱人的孩子,我准备把他拿出来 做典型宣传一下,但他不肯。” 我撇下同学,跑到家长会教室门口等着,我想看看他的第一反应,想知道他为 什么撒谎。 散会了,他搂着小姑娘出来了,两人边走边说,无比开心的样子。我轻轻走过 去,冷不防出现在他面前,我听见他轻轻地啊了一声,我不看他,笑吟吟地蹲下来, 拉着眼前这个水灵灵的小姑娘的手问:“小同学,你叫他什么?”她的眉眼之间, 一眼可见高锐的影子。 “爸爸呀。”小姑娘天真无邪地冲我笑着。 “很好!”我拍拍她的头,站起来对他说:“我的车在门口,我在车上等你。” 这一次,他没有笑,我很少见他不笑的样子。他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很苍白,而且 出人意料地消瘦。 他来了,一路上低着头,快到车跟前的时候,他一抬头,又换上了我司空见惯 的笑脸。 “姐!” “你还有多少秘密?” “你看到的就是我生活的全部,其他的你没必要知道,因为它跟你不相干。” 我捶了一下坐垫。“我怎么知道你的秘密对我有没有威胁?我讨厌有人对我撒 谎,尤其是一个跟我走得很近的人,一个叫我姐,而且还到我家里去过的人,一个 我正在无偿地帮助他的人,我现在对你充满了恐惧你知道吗?马上从我家里搬走! 立刻!房租我也不要了,你招来的房客统统给我赶走,今天天黑之前,我下班回家 之前,把房门钥匙交到我手上。” “姐!” “不准叫我姐。” “姐,我伤害过你吗?你仔细回想一下我们认识以来的种种,除了欠着你的房 租以外,我可曾伤害过你?你放心,房租我一定会如数还给你的。话又说回来,不 是我主动提出免房租的。” 我闭了下眼睛,尽量平静地说:“告诉我你的家在哪里,你既有女儿,不会没 有家吧,先什么都别说,让我看一眼你真实的家,可以吗?你敢吗?” “没什么不敢的。”他耷下眼皮,一副沮丧的样子。 “那好,你带路。” “姐,你何必呢?” “别想耍花招,是不是你的家,到了现场我自会鉴别。” 他无可奈何地说了个地方,一个很不怎么样的地方,比大桥头好不到哪里去。 到了那个地方,又一阵七弯八拐,眼前突然出现一片简易房,有砖砌的,有土磊的, 有的屋顶甚至只搭着几块石棉瓦,只有极少数是完整的预制板结构。我想起来了, 报上曾经报道过,这一片是出了名的乱搭乱建区,这里的人生活在这个城市,却不 享有这个城市的任何资源,他们靠自己的双手在城市的缝隙里讨生活,有的讨得光 明正大,有的却未必。 说实话,我的怒气已经差不多全消了,我甚至佩服他有勇气让我看到这个区域, 承认他跟这个区域有关。 他指着一间砖和预制板结构的房子说:“就是那里。” 还好,比我想象的稍好一点,虽然砖的颜色和大小并不统一,一看就是从各个 工地上捡来的,预制板有很多地方裸露在外,屋顶有瓦,瓦的颜色也不统一,中间 居然夹杂着几块琉璃瓦,很显然,也是捡来的。门口贴着春联,褪色得厉害,“立 下愚公志,誓教山河新。”我想笑,又觉得不是时候,继续绷紧脸察看四周。屋旁 搭着根竹的晾衣架,上面晾着新洗的衣服。 “这些衣服应该不是你洗的吧?” “她在菜市场上,如果你有兴趣,我带你去见她。” “不请我进去看看?”我想确认这里到底是不是他的家。 他顺从地掏出钥匙,一边嘀咕一边开了门。“让你知道我的生活也好,反正你 也不是别人,换成另外一个人,打死我也不会带她到这里来的。” 屋里跟外面一样简陋,但温馨得多,墙上刷了彩色的涂料,窗帘理得整整齐齐, 拦腰系着廉价的丝带,家具全是旧的,不配套的,但擦得很干净,电视冰箱也都有, 当然也是旧的,外观多处掉漆。冰箱上贴满了小磁贴,以及各种便条。加油两个字 以及三个巨大的惊叹号贴在一个乌龟磁贴下面,位于所有贴件的最上方,也许是这 个家的口号吧。其实就是一间屋,但中间用三夹板隔了一道,变成了两间,里面那 间是卧室,好像只有一张床,再一看,床边摆着一张简易沙发,上面有个小小的被 垛,应该是折叠床吧。 “这个家是慢慢建立起来的,花了差不多三年时间,因为这些建材和家具不可 能在同一时间全部收集起来。”他比较矜持地用了收集这个词,而不是一个捡字。 没看见厨房,没看见厕所,他似乎知道我发现了这一点,揭开一个布帘子掩着 的电饭锅。“我们吃饭就靠它。” “就一个电饭锅,能解决一家三口的用餐?”我想起一般人家的厨房,各种炊 具琳琅满目。 “我必须随时提醒自己,我还有很多问题没有解决,还不到可以四平八稳坐下 来吃饭的时候。” 我迫使自己冷静下来,这屋里有什么东西能证明他就是主人呢?没有照片,也 没看到他的衣服,我又不可能翻箱倒柜地去找。突然,我看到墙边有一双球鞋,我 说:“那是你的鞋吗?”他嗯了一声。我说:“你穿给我看。” “姐!不要这样。” 我坚持要他穿,不然我就不把生气的目光从他脸上拿开。 他开始脱鞋,脱得很慢,然后去穿那双鞋,其实,他还没穿我就知道,那就是 他的鞋,我见他穿过,不知为什么,我就想叫他当着我的面试穿一下,也许我想借 机羞辱他一下。 穿好鞋,他抬起头来看着我,他的脸红得厉害。 脸红也不能阻止我继续盘问下去。 “既然有家,为什么还要在外面租房?为什么还要伪造身份?撒谎就能改变这 一切吗?” “你只看到了我的表面,你没看到我的内心。”他是低着头对我说出这话的, 尽管没看到他的表情,我还是觉得,我正在闯进他的某个禁区。适可而止吧,此时 此刻,他是不会继续讲下去的。 我退出来,走在他前面,一声不吭。他没有像以前那样紧紧地跟着我,他在后 面掉了一大截,而且低着头。他很少这个样子。 也许是我太不冷静,我有什么权利突然跑出来揭穿他、捅穿他的自尊心呢?他 对我有什么妨碍?就算他对我撒了谎,那些谎伤害我了吗?而且他生活得很上进, 很健康,他在冰箱上贴加油两个字,他不设厨房,怕自己在热饭热菜面前丧失斗志, 他是应该受到表扬的呀。 我转过身去,等他追上我,算是跟他和解。 上了车,他指了下方向。“带你去看看她吧,今天干脆让你看个够。” 我们来到一个菜场,在菜场的边缘,他指着一个正在卖菜的女人说:“就是她。” 一个地地道道的卖菜大婶,也许比一般的大婶年轻那么一点点,但跟高锐比起 来,无论如何都显得太老了,而且粗糙不堪,典型的长年累月风吹日晒操劳不息的 那种女人。 “别看她这样,结婚前还是很有魅力的。” 我相信,她的五官和身形都不丑,只是被生活磨糙了,磨坏了。 我们只看了一眼就走了,我觉得这对她不公平,她在那里辛辛苦苦卖菜,我们 坐在小汽车里对她评头品足。 我把他带进一个简陋的餐厅里,还不到吃饭时间,我们正好可以喝点东西。如 果我想知道他更多的来龙去脉,今天是个绝佳的机会。 “当年,我跟她许诺,我要她给我二十年,二十年之后,我一定带着全家搬进 城里,住进像模像样的公寓,过上地道城市居民的生活。已经只剩八年了,不管压 力有多大,我都不想食言。”自打从他家里出来,他的脸色就一直很凝重。 “你的目标现在完成到何种程度?” “你已经看到了一部分,我的女儿进了实验小学了,在我们那片区域生活着的 人,实验小学这个学校,他们想都不敢想,他们不是把孩子送进附近的农村小学, 就是让孩子在街上流浪。对我女儿来说,我的目标在她身上已经实现了,因为她有 一个跟我们完全不同的开始,而且她天资不错,配得上这个开始。她常常让我产生 错觉,以为那些压在我肩上的重担只是一个梦。” “这些压力,主要是钱的问题吗?” “钱是个问题,但并不是主要的,说到底,钱是公平的,不管你身份如何,地 位如何,你付出多少,它就给你多少。但有些东西不一样,它不像钱这么公平,不 管你多么努力,它都不属于你,比如实验小学,它是有门槛的。” 我突然有点明白了。“等一下,你女儿进实验小学,是顶的吴小周的名额,天 哪,难道吴小周偷大柳的钱包,是你设计的?” 我看到他居然点了头,我开始感到身上发冷。 “吴小周是你什么人?他能心甘情愿听你调谴?” “这样的流浪儿童我认识很多,在我住的那片地区就有好多,他心甘情愿听我 的调遣,是因为他喜欢我,服我。你要知道,我从十五岁起,就在这个城市里流浪, 后来,我碰上了我老婆的父亲,他靠在一个油桶里烤烧饼养活全家,他收留了我, 但我不喜欢烤烧饼,他也不勉强我,我整天在街上闲晃,晃着晃着,他女儿就喜欢 上了我。” “大柳是他随机碰上的,还是你替他选择的?” “当然是我选择的。”他一口气喝干了我给他点的咖啡,望着窗外,心潮起伏 的样子。“姐你知道吗?大柳是我在这个城市最早认识的人,那时我还是个少年, 有一次,我碰上一件麻烦,我弄丢了一笔钱,为了填起那个窟窿,我去找他借钱, 可他居然说他不认识我。你能想象这件事的严重后果吗?我本来可以守着那份小差 使,兢兢业业,在这个城市立足,过正常的生活,但就因为那笔钱,因为大柳不肯 借给我,我的前程嘎崩一下断送了,我被赶到大街上,从此成了天不管地不收的人。” “等等,当年你是不是在一家票务公司工作?你是不是大柳老家那边的人?” “没错,我就是大柳向你讲过的那个人,我就是他所谓的隐痛。” 我的头皮一阵阵发麻,这也太巧了,难道大柳暗中留意找了这么多年的人,老 家以为他早已死掉的人,竟一直在我们周围生活着? “他一直都在为这件事自责。” “自责有什么用?当年他多么铁石心肠,眼睁睁把一个孤苦无依的少年推向绝 境。我倒宁愿他冷酷到底,永远不要说什么自责不自责的话。话说回来,就算他自 责,我也不会原谅他的。” “毕竟他也替你做了一件事,如果不是他,你女儿可能上不了实验小学。” “这是他的命,当年他反抗命运,拒绝帮我,到了我女儿这一辈,他还得补上, 他无法逃脱他的命运。” “为什么要派吴小周,要绕这么大个弯子呢?让你女儿直接上不是更简单吗? 你就这么有把握,不怕中间掉链子?” 他睁大眼睛。“什么!难道叫我女儿去当小偷?别看我住在那种地方,我女儿 可是很有教养的人,我们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她。” “好吧,就算是这样,那你为什么要住到我楼上来呢?” “那是为了接近你,为了女儿这步棋走得万无一失。我知道你跟大柳走得近, 万一吴小周那边不行,就靠你了。但是后来,情况发生了变化,你没有帮到我,反 而是我帮了你。” “你帮我?什么地方?” “我帮你顺利升为正处,你不会忘了你是怎么赢得那场竞争的吧?” 我霍地站了起来,紧接着,又慢慢坐下了,事关机密,不宜在这种地方高声大 嗓。“洗浴中心,是你告的密?我想起来了,人家说,那个检修电路的人最可疑。” “我不会承认的,因为你没有证据,谁都没有证据。姐,我自愿帮你,是因为 我觉得你是个好人,你是你们这群人当中的好人,你没有歧视弱者,你敢跟弱者交 朋友,你给了一个弱者做人的尊严,我为此感激你,永远感激你。” “那个孕妇又是怎么回事?” “她的事跟我无关,她也是个可怜的人,她也跟我一样,极力想要靠近你们这 样的人。” “我们这样的人?” “是的,你们让人感到安全,因为你们身后有座大山,山上有无穷无尽的资源, 可以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而我们,我们挣一块钱就是一块钱,花完了就什么也没 有了,我们是真正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的人。所以我最感兴 趣的事情,就是想方设法接近你们,顺便接近你们身后的资源,就像一个怕冷的人, 总要想方设法靠近炉火一样,它很可能是我这一生的追求。” “说说她的事吧。” “她想办法接近你们当中的某一位,试图靠上他,她几乎成功了,但最后还是 被抛弃了,幸亏她留了一手,她怀了他的孩子,相当于埋了颗定时炸弹,那个幸运 的家伙,看来他是抛不掉她了。” “那家伙是谁?” “你不认识他,也没必要知道。当隐私还是隐私时,一切都有它应有的尊严。” 我再也坐不下去了,我不知道该对他生气,还是该同情他,我起身要走。但他 要我带他一程,他要去一个地方。 我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反正我不看他。 “姐,房租我会给你的,给我一点时间。” “算了,不过你尽快让那些人搬走。” “我昨天就已经通知他们了,他们现在应该正急着搬家。” “为什么?在这之前我说过什么吗?” “我有我的原则,女儿已经在实验小学站稳了脚跟,这事可以告一段落了。做 人不能贪,要多少取多少,老天爷从来不帮助贪心的人。” 我把他丢在他要去的地方,他挎着电脑包,站在窗外向我挥手,阳光下,他依 然笑得灿烂,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他一样。突然,他上前一步,向我俯下身来,我想 起以前他在小区抱住我的情景,心里一慌,绷着脸让了一下。 “姐,给你看看我的电脑。” 他掀开电脑包的包盖,我没看见电脑,里面只有几本流行杂志。 难怪好几次我们擦身而过,他都要轻轻地侧一下,生怕我碰坏他的包似的。他 退后一步,嘿嘿一笑,我也憋不住笑了。 “你笑了姐,你笑起来比不笑更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