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农妇李春花的丈夫叫蒙太月,以缝制老寿鞋为生。蒙太月长得怪,背脊拱出一 块骨头,像只大挂钩。他从不夜行,小孩见他会哭。蒙太月的手,女人一样纤细、 俊秀,指甲壳泛着贵太太的光芒,像抹了一层霜。十八里叉的乡亲们认定蒙太月是 文化人,排名全乡第一。蒙太月的寿鞋端庄、大方,有将军的气度、勇士的干练, 还有跋涉漫漫长路的韧劲。 十年前,蒙太月被县文化局评为民间艺人,几百年传下的寿鞋样儿,也给请到 省里参展,拍成电影,被当作民间殡葬文化的“活化石”。县里送来的证书,蒙太 月裱成匾,神气活现地挂在堂屋,只有李春花不屑地对儿子蒙红说:“这是你老祖 宗的遗产,去跟你爸爸做一辈子寿鞋吧!” 蒙红斜眼母亲:“这是艺术!文盲!对牛弹琴!” 春花打生下来,就没离开过长着棉花和小麦的土地,驼背也没有妨碍她生下一 儿一女。蒙红是小的,为了父亲这双寿鞋,初中没念完就辍学了。蒙青是大的,女 儿,在城里学美术。蒙太月晓得,再大的民间艺人也难以征服无知无畏的李春花。 头天傍晚,村东头老齐婆的儿子报来准信,说老齐婆大口大口吐血,还吐出六 个字:“我要蒙家寿鞋。”死人是天大的事。人热热闹闹地来,想风风光光地走, 凡人都有这个心思。 李春花大清早放了鸡笼,以八级东风一般的速度跑到十八里叉农家超市。春花 既不会做鞋,也不会绣花。她是生产资料采购员,买好针线,肩背手扛往家赶,满 头大汗地跑进家,抽了一桶井水,舀了半瓢灌进肚,然后洗了一把脸,这才听见鸡 飞狗跳的吵闹。 春花喊:“太月,一大早撵得鸡飞狗跳,发神经!快把鞋帮打好浆,晒上,老 齐婆点名要你的老寿鞋。” 蒙太月伸着腿踩鸡子的脚,踩了十好几下才踩住一只小母鸡,一把抹了它的脖 子。 见小母鸡在地上丧命,春花说:“你杀鸡做什么?它还在生蛋,你见鬼了,把 蛋鸡杀了?” 蒙太月捧起半碗鸡血瓮声瓮气地说:“不杀只鸡赎罪,怎么能给老齐婆做寿鞋? 都是你养的下贱女儿害的。” 春花还嘴:“你养的女儿才下贱!” 骂得没意思。这个“下贱女儿”是他们夫妻两人于二十年前恩恩爱爱生下的, 她就是在城里学美术的蒙青。蒙太月不再应战,提溜着鸡在开水里翻了几下,瘦长 的手指一点点煺去羽毛,那是穿针走线的手指。春花说:“我来,你去浆布。” 春花拉了几下,蒙太月赌气,春花乞求说:“你快去浆布,老齐婆快老了,今 晚还得给她赶寿鞋。” 蒙太月还是固执地拔鸡毛,春花又说:“你不要误了正事。老齐婆要老,圈里 的大母猪要产仔,一群鸡仔要出窝,忙过这阵,我就去把宝贝女儿捉回来。” 蒙太月拦住话,“什么宝贝女儿?她就是个……” 春花不言声。蒙太月端着小碗,四处喷洒鸡血。做寿鞋的见不得脏东西,鸡血 是辟邪用的。 入夜,蒙太月躺着看屋顶,一片石灰粉的天,白茫茫的。天黑透,他才爬起来, 神情肃穆地点上油灯,轻巧地打开抹着黑漆的大柜子。柜子吱了一声,一股神秘的 气息小河般流淌开来。春花说那是死亡的味道,平日里她不许开柜,挂了一把铜锁。 蒙太月一样样拿出:锃亮而泛着幽黑光芒的剪刀、湿水的刷子、生锈的锥子、一把 粗粗细细的钢针,它们在斑驳陈旧的长条桌上,与蒙太月对视,心心相印。 蒙太月做殡葬寿鞋是有讲究的。在西边村头,有小半亩小麦地,据说这块地上 的小麦打出的糨糊,黏而稠,亮而香。一般的寿鞋是用布缝的,底子垫上两层,做 个样子,而蒙太月做寿鞋的布上过浆,做出来的鞋挺括,有型,有款,底子铺着麻 衣,针脚细密,像天上的星星,每一针都有轨迹。这轨迹是祖传的,走三万里也不 打脚。传说到了晚上,浆晒好的布能发出咝咝的响声,好像一朵花张扬地开放。 蒙太月做寿鞋前要洗浴。水是春花先烧好的,倒进院里的桐油木盆。他脱干净, 干瘦的屁股蹲进盆里,水漫出来,月亮也漫出来。他拈着油腻的毛巾在身体上横搓 竖搓,刷刷响,搓到皮肤暴出一条条潮红印痕,像被死神抽过无数鞭子。 接着,发着银色光芒的顶箍被蒙太月捧在手心。他捧着顶箍子走到桌前,坐下, 伸出食指,虔诚地穿上。这手指便在油灯下泛出青色略带微红的光。他寂寞地穿针, 跷起兰花指,似有兰花的幽香,乍开,散了满屋。打开的花样箱,已旧得没原形。 他看了几眼,想寻找一点儿灵感。给老齐婆做双什么样的寿鞋呢? 蒙太月做鞋会依故人的性格、秉性以及梦想缝制。如果不认识这位故人,他也 不会贸然做鞋。他认真地在永世不再醒来的故人身边坐上一时半刻,还会把死人的 脚抚摸来抚摸去,好像在寻找着通向天堂的开关。蒙太月的寿鞋才有功道。 蒙太月的产量不高,却名声远播。村主任来找过多次,要开发成品牌,办布鞋 厂,他拒绝了,说:“这鞋是我的心肝,哪里有生产心肝的厂?” 蒙太月的寿鞋不讲价,给多少拿多少,全在各人心。所以他一个月做一双寿鞋 只相当于收了一百斤黄豆。这个账是春花算的,底价。 蒙太月熟悉老齐婆,她一生爱好吹牛皮,养头种猪就吹嘘十八里叉的母猪都是 她家的“猪二奶”、“猪三奶”,依次类推。蒙太月认为老齐婆的鞋做得是最漂亮 的、最灿烂的。 蒙太月想了几分钟,拿不定,又看看花样箱,祖宗留下的鞋样落满苍凉,就算 那时候到省里参展,拍电影,也没舍得将这一盒宝贝贡献出来。 蒙太月挑出几个鞋样。父亲和祖父讲过许多鞋样的故事,每一个鞋样都是一个 生命创作出来的。蒙太月最先爱上的不是做鞋,而是鞋样的故事。 记得父亲的父亲曾将他抱于膝上,指着这份鞋样告诉他,这是祖宗们给皇宫里 的格格剪的寿鞋。祖辈流传说,这位穿蒙家寿鞋的格格只有十一岁,冰清玉洁,为 了给格格缝制这双寿鞋,蒙家所有嫁进来的女人全部赐死。只有蒙家比天堂还干净, 皇上才肯赏脸。这一赏脸,让蒙家吃上几百年寿鞋饭。 无从考证哪位格格穿着蒙家寿鞋趟过血水河,但从祖辈口口相传的严肃和虔诚 来看,这就是蒙家寿鞋的身价。 又说日伪时期,日本鬼子山田大佐的女儿病死了,鬼子宪兵队也来索过寿鞋, 蒙太月父亲的爷爷在刺刀威逼下做成一双仿格格寿鞋,是双小寿鞋,女日本鬼子穿 不进去。老爷爷连夜带着家人坐马车逃了三天三夜,逃到十八里叉,才保住全家人 性命,也保住了蒙家寿鞋。格格的寿鞋样,是蒙家规格最高、最珍贵的鞋样,从不 外传。 这些鞋样的故事也在民间殡葬业流传。蒙太月子承父业时,父亲将这份鞋样传 于他,只有拿到这份鞋样,才算蒙家寿鞋正宗传人。后来,不少有钱有势之人老了 母亲死了老婆或丢了女儿,来求这双寿鞋样子,蒙太月不给,说:“做这一行,就 要配着人,配着天神地气才可安心走好。” 有一次,来了个男人,扔一块金砖在蒙太月现在这张桌子上,求格格的寿鞋。 蒙太月头都没抬,生怕金砖脏他的手,用糊面浆的棍子夹起金砖,说:“莫莫莫! 只要是命,有钱的、没钱的,有势的、没势的,在我手上都要画等号。” 说不动蒙太月,那有钱人就来说服春花。春花把那金砖拿在手里掂来掂去,眼 放绿光。死亡是件忌讳事,冒犯不得,春花泪流满面,依依不舍地把金砖退了。晚 上,春花哭了一夜,骂了一夜:“死人!你瞎了狗眼,连金砖都看不见!有钱的富 死,没钱的穷死,关我们屁事!”冷不防蒙太月一巴掌扇过来,说:“再多嘴,阎 王接你去过年!” 蒙太月在油灯下苦思冥想:老齐婆要七朵莲花,这鞋面得宽泛点儿。还要蒙红 绣上花。这老妖精真会打算。 蒙红的手,十八里叉找不到第二双,身为男儿,手却细嫩如青葱。他最爱在油 灯下陪父亲做寿鞋。父亲的手在油灯下霜似的白,飞针走线时翻飞兰花指,美若天 仙。父亲的圣洁、父亲的端庄,令蒙红仰望。春花不许蒙太月教他,说这行当给鬼 打工,又不挣大钱,她的儿子应该做个货郎。春花说不管用,蒙太月没来得及正式 带蒙红,蒙红已经会做鞋了。蒙太月活着,蒙红根本没有机会给死人做寿鞋,蒙太 月教他:“凡事心有敬畏。怕,不是敬畏;不怕,就没得敬畏。” 蒙红看父亲做鞋,渐渐荒了功课,蒙太月不管。有一次,上湾村死了个小姑娘, 蒙太月做寿鞋,黑面的,搭配不好,蒙红脱下小姑娘的鞋,三下五下绣了一朵粉荷 花。从此,蒙红的名声传出来。蒙太月的寿鞋,绣上蒙红的荷花,机缘天成。蒙太 月很安心。 蒙太月给老齐婆剪好鞋样。打一辈子赤脚,干一辈子农活,老齐婆的脚是又宽 又平的,走路时才虎虎生风,她才豁达地喊出:“我要绣花鞋。” 这脚,是蒙太月最爱看的东西。衬里隔两年要挖一次防洪排涝渠,男人们赤着 脚,在泥里踩来踩去。休息时,女人会送水,送汤,送饼。男人喝着糖水,排着坐, 并着脚,这便是蒙太月最惬意的时候。他挨个儿看赤脚,只需看一眼,这脚便刻在 心里,一生一世都抹不去。谁走了,意外的,寿终的,不用报尺码,蒙太月只问哪 一次去挑过什么渠,就清楚了。后来,只要蒙太月去挑渠,没有人敢打赤脚。再后 来,村里取消蒙太月的劳力,连工地也不让他去了。更奇的是春花,死也不和他在 一个盆里洗脚,坚持二十年穿袜子睡觉。 蒙太月把纸鞋样贴在浆好的黑布面上,剪刀刷刷刷地划破星光闪烁的黑夜,夜 风东闻闻,西嗅嗅,像个好吃的婆娘。蒙红一骨碌爬起来,兴奋地说:“打鞭了, 老齐婆死了!” 蒙太月在寿鞋上挽好最后一个结,两根指头带着针头的线,轻轻一扯,像拉断 一根琴弦,说:“老了,不是死了。”蒙红吐舌嬉笑。果然,老齐婆的儿子旋风般 跑来,“婆婆老了!” 老齐婆的寿鞋已摆在桌上,像两条即将远航的帆船,鞋帮挺括,有型有款,鞋 面开口很低,有些张扬。 按老齐婆遗言交代的,这双精美的寿鞋只能算个半成品,蒙红还要绣上花。蒙 太月不接客,也不送客,面无表情地说:“睡了。” 蒙太月躺在春花身边,油灯一跳一跳,春花眼睛瞪着,蒙太月说:“天亮就去 找,我到城东,你到城西,一定要把那个小贱货找回来,吊在后屋打三天!” 春花和蒙太月分头要找的“小贱货”就是他们的女儿蒙青。 一年前,春花的弟弟李国华带回一个城里女人。李国华前一个老婆死了,他仗 着姐姐春花要蒙太月做一双格格寿鞋,蒙太月不干,两家从此结下了怨。 李国华去城里打工,在餐馆炸臭干子,认识了在美术学院做大锅饭的厨娘黄千 秋。黄千秋告诉他,她有后台,是美术学院的教授,叫王尔蓝,大画家,收她做了 干女儿。 黄千秋长得很一般,长条脸、尖屁股、圆规脚。她说自己年轻时做过画家的模 特儿,李国华的嘴巴惊得合不拢。她补充道:“是穿衣服的模特。”她后来改了行, 王画家教她画过几天画,但是她没有天分,也不勤奋,但这都不是主要的,最主要 的是,画画也是个老费钱的活儿。她就此投身美食行业,从年轻时的服务员干到如 今大锅饭的厨娘。如果不是老了,离过两次婚,就算从天上掉下来一万次,这个学 过艺术的女人,也砸不到李国华头上。 李国华没见过艺术家,见面前站着一位过气的模特儿,不禁用手摸了一下。城 里女人的水滑、冰凉,幽幽地沁着他的手心。黄千秋说:“你还真有点儿探索精神 呢!” 李国华立即下决心将黄千秋娶回家,他只有一个想法,在民间艺人蒙太月面前 出一口恶气。 李国华闪电结婚,婚礼上他大声宣布:“黄千秋是王大画家的女儿,她的画参 加过群众艺术展。”众乡亲一阵喧哗,鸡骨头嚼得满地,从此十八里叉就不止蒙太 月一个艺术家。乡亲们第一次将他们的艺术家分出档次:李国华的黄千秋算正宗, 获艺术家称号;蒙太月只是民间艺人,艺人与艺术隔了一千座大山。 蒙太月失去好声名,并不气馁,依然一心一意做寿鞋,点着小油灯,神圣如祀 奉一般。可是,随着蒙太月艺术家称号的丧失,蒙太月的寿鞋也受了连累,随行就 市。一百斤黄豆的标准已达不到。这并不影响蒙太月和着心血制作寿鞋。可是春花 的心被猫抓了,第一名被三手女人抢走,这女人还算自己的弟媳妇,相当于内订。 春花苦闷得要死,对蒙太月说:“我们去北京提灰桶。”蒙太月答:“去屁!”又 说:“去温州做皮鞋。”蒙太月答:“屁去!”春花叫嚣:“去北京布鞋厂当大师 傅。”蒙太月说:“我扒着门槛儿死。” 春花的目光只得停留在女儿蒙青身上。 蒙青已经二十岁,身高一米七,像刚从湖里抽出来的嫩藕。蒙青小时候爱画画, 她的鸡画得好。有一年,小蒙青去乡里参加绘画比赛,她画的大公鸡获一等奖。有 一位穿着水滑、梳包菜头的老师问她:“你还能画什么?画给我看看。”蒙青说: “老师,我只会画鸡。”老师“哦”了一声,说:“画鸡也可以成名,齐白石画虾, 徐悲鸿画马,蒙青画鸡。一样有出息。” 蒙青回家把话学给母亲听,春花把没有来得及引火的鸡画,奖状一样贴在堂屋。 鸡在一夜之间成为她们母女的希望,看得见,摸得着。母女俩深受鼓舞,蒙青日日 画鸡,春花加紧养鸡,想画活的,捉只活的;想画死的,杀了画,一片欢腾。 蒙太月说:“画鸡肯定当不了艺术家。”春花就开骂:“干壳子,你嫉妒!你 值个鸡爪子。” 蒙太月管不起就不管,反正他的桌前坐着蒙红,眼巴巴爱着寿鞋。后来蒙青中 考惨败,母女俩才翻然醒悟,仅会画鸡是没有出路的。 蒙青回家哭了几天,不吃不喝,春花杀了鸡,炖好汤安慰女儿:“再不画鸡了, 我们把全院的鸡杀个干净,把全村的鸡都杀了。” 话是这么说,春花的心揪得比蒙青更痛,对天发誓:“包菜头,莫让我碰到你, 否则我用鞋底磕你脑袋。” 蒙太月说:“去给蒙青买个高中读,多读点儿书,到嫁人时,价码高一点儿。” 春花骂:“你卖姑娘啊!样样只考二十分,卖个鸡屁股!” 学校开了学,蒙青整天哭哭啼啼,叫人不得安生。春花以一双免费的寿鞋,托 一个故人的亲戚,为她联系上一所职业高中,那里有个美术班。蒙青喜出望外。 蒙青开始正规地学习美术,可是,她已经形成自己的思维定式,想画就画,随 心所欲。她画的鸡被教美术的钱老师贬得一钱不值。这天,蒙青勇敢地站起来,说 :“钱老师,你画了一只死鸡。”钱老师的眼珠子都掉出来了。以后,只要钱老师 上课,蒙青就得罚站。依她画鸡的经验,和钱老师讲的理论隔了十万八千里。蒙青 认为,他们之中必定有一个人是错的。她与钱老师斗,钱老师是强势,但蒙青屡败 屡斗。 教师节学校放假,蒙青回家了。正好头天晚上,邻村的老村长老了,来请了一 双寿鞋。蒙太月诚心诚意做了一个晚上,天麻麻亮才睡下,没想到蒙青一大早溜进 家门,见新做的寿鞋,二话不说偷走了。 蒙青买来彩纸,方方正正包好,将这殡葬鞋送给屡斗屡胜的钱老师。正是教师 节,钱老师喜滋滋拆开礼物,差点儿气歪了鼻子。 可惜这精美的艺术品,蒙青不晓得怜爱,当作报复工具,钱老师气极生恨,竟 也不认得。钱老师当下去庙里求来几道符,寿鞋也烧成了灰。不久,蒙青被学校开 除。 蒙太月落了寿鞋,大病一场,去乡卫生院挂了几天几夜吊瓶,方才好转。春花 说:“你真舍得送礼,蒙家的寿鞋是无价之宝,你送给那个画死鸡的!他配吗?呸!” 这样,春花与蒙太月达成一致,只要有机会,一定要给蒙青铺一条艺术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