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几年里,蒙太月没找着机会。蒙青一直孜孜不倦,画鸡不断。她是被开除回家 的,村里人都看她不起。春花也闷着一口气,带着蒙青赶集卖鸡画,乡亲们直撇嘴, 鸡也能算画? 就在这个时候,春花的弟弟李国华娶回教授画家的干女儿黄千秋。春花的心思 立即活络了,托黄千秋把蒙青画的鸡带给教授画家指正指正,说不定教授心里一热, 收蒙青为徒也是可能的呀! 李国华为了报复那一次蒙太月对他的怠慢,嘱咐黄千秋一定要办成这件事,只 有办成这事,蒙太月才会在他面前低下艺术大师般高贵的脑袋。 黄千秋一手拿着蒙青的鸡画,一手提着春花捉的活鸡去找画家王尔蓝。其实, 黄千秋就是王画家从前的保姆。王画家的老母亲瘫痪在床时,一直请黄千秋照顾, 老人去世时走得急,家里没有亲人,是黄千秋送的终。就这样,黄千秋成了王画家 的恩人。为了报恩,王画家收她为义女,介绍她到学院食堂帮厨。其他的学画画之 类的,都是黄千秋给自己脸上贴的金。 黄千秋送来的活鸡,画家没有收,说血脂高,吃不得,看在感恩的面上,翻看 了几幅,象征性地评了一下,说的都是好话。黄千秋信以为真,不知深浅地提出收 蒙青为学生,王画家嘟哝:“研究生都带不过来,哪里还有时间带她?就算鸡画得 有点儿像鸡,美术又不是画画。” 黄千秋夹着画怏怏回来。事没办成,李国华已经在蒙太月面前夸下海口,下不 来台面。黄千秋就想出叫蒙太月去送钱,说她在干爹家里住的时候(其实就是当保 姆的时候),经常看见有人往画家家里送钱,有的要考研究生,有的想获奖,有的 想评职称。总之,她异常神秘地向李国华推出一个词叫“潜规则”,说:“这,你 就不懂了吧?意思是说,就是有钱的出钱,无钱的出人……”李国华沉下脸:“蒙 青是姐姐的女儿,我和蒙太月有怨,但害不得蒙青。我们只能出钱。”黄千秋连说 :“知道知道,你外甥女就是我外甥女。” 李国华把话捎给姐姐春花,有钱的出钱,无钱的出人,要不就拉倒。蒙青在一 边听到后惊喜万分:“妈,出人,是不是叫我去他家做保姆呀?我要去!”春花嘴 里蹦出两个字:“屁话!”春花牙一咬,从存折上把蒙太月近几年做寿鞋攒的钱全 取出来,出钱,拼他娘的一口气! 春花带着蒙太月一起去了王画家的家。春花提着鳄鱼商标锈成铁屑的黑皮包, 包里装着八千元钱。她右手紧紧护着包,命令蒙太月务必走在她左边,不让人靠近 她的皮包。蒙太月去见教授,刻意穿了一身新衣服,黑色的对襟衫、宽裤腿,像从 坟头里扒出来的老学究,背着手,昂着头,提着气。春花揣着钱,蒙太月揣着心, 一颗心加一沓钱也办不好这事,那是老天不帮忙。 踏进教授家,黄千秋先到,她主人样招呼着。教授的客厅里挂着扎黑纱的女人 相片,看来教授死了老婆。教授没起身,半睡在竹木躺椅上,眼微张,嘴微闭,赤 着一双脚,瘦长瘦长的,一只往左倒,一只向右歪,特颓废。春花像几天没食、饿 得直不起腰的果子狸,可怜兮兮地呆坐在教授对面的沙发上。蒙太月也在黄千秋的 引导下落座一旁,并着腿,吃力做出异常在乎的样子,在画家脸上、身上寻找突破 口。突然,他的眼睛睃到教授的脚,像侵略者从碉堡里探出火焰枪,即刻喷出两把 火红的火焰,灼灼伤人。教授的瘦脚不知,左边和右边交换一下歪倒的方向,这刹 那间的换动,刺出一根钢针,捅穿他的心。他怔怔地盯着教授的脚,春花和王画家 谈着蒙青,春花拿出钱,放在茶几上,王画家不要钱,不爽地塞给黄千秋。春花使 眼色叫蒙太月开口,男人说句好话重一些。可是蒙太月痴痴地望着画家的脚,画家 的脚趾头在塞钱给黄千秋时动了几下,像一群小精灵跳了半曲舞蹈。两边推来让去, 画家有点儿烦,欠起身子,那脚也拖到竹椅下面,顷刻间就要钻进拖鞋。蒙太月急 喊:“慢!”只见蒙太月将驼背扑过去,把画家的脚轻轻抱上竹椅。画家刚开始有 点儿惊奇,茫然地看着驼背,轻浅地感觉有一片柔美的手指,抚过他的双脚,软得 如蚯蚓爬过,如昆虫散步,过电一样,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托起来,通体舒畅。画家 惊叹:“真是百年一遇的好手!”蒙太月很专注,什么都听不见,痴痴抚摸着,自 言自语:“真是百年一遇的好脚!”给这双脚做寿鞋,才是民间艺术家的享受。蒙 太月扳开画家的脚趾头,脚面上青筋隐现,隐一点儿好,半含娇羞,这才是上等的 脚。蒙太月忘了凡尘,像在簸箕上清点活泼可爱的小鸡娃,一只只扒着脚趾头,扒 了整整十三回,数了整整十三只,左边六只,右边七只。只记得祖先们讲过十二只 的,十四只的,蒙太月有幸遇到天生十三只脚趾,这要写进蒙家寿鞋历史,他终于 超越祖宗了。 画家见过大世面,没有动,像处女的初夜,又想又怕。蒙太月把画家的脚抚摸 一阵,双手捧起来,顺着脚的曲线上下绕几个来回。画家闭上双眼,十分享受。蒙 太月的脸色好神圣,激动得差点儿说出一句“我给您做双寿鞋吧”。但蒙太月祖上 有规矩,不给活人做寿鞋。画家刚做六十大寿,脸色红润,精神百倍,老农民长成 他这样,挑一百斤担子不喘气,这不是咒他早死嘛!没有职业道德。蒙太月死死把 这句话咬在舌头里。 蒙太月的心怦怦乱跳,如果不是领口收得紧,恐怕心脏已经跳出来了。他压制 着激动,沉吟着,舍不下,放不开,像捧着千年奇宝。春花暗地踢了他一脚,蒙太 月才从愣怔中醒过来。画家一把抓住他的手,“你是做寿鞋的……老蒙家的?” 蒙太月文绉绉答:“正是。” 画家眼放光彩:“久仰!久仰!蒙青是您的女儿,我收我收!我求您赐一双寿 鞋,可否?” 蒙太月听此言悲喜交集,咬在舌尖的那句话差点儿拱出来,他问:“谁……老 了?” 王画家像打了针兴奋剂,说:“没有。我要收藏,真正的民间艺术品啊,我要 收藏!” 春花连说:“好好好!”一百斤黄豆换个画家,值得多!她向蒙太月使眼色, 蒙太月的脸沉得像刚淬火的铁疙瘩,摇摇头,把那句咬在舌尖的话吞进肚,说: “蒙家寿鞋不给活人做。” 画家眼珠瞪得如牛蛋,说:“我知道,只有你手上做的时候才有,世上只有一 双。可以看到,不能拥有。要不然怎么叫宝贵呢?世上没有流传,才是可惜。我见 过一面,终生念想。艺术品啊!难得!难得!” 蒙太月说:“蒙家寿鞋只有两个去处,一个进棺材,一个用火葬,不可活生生 地留在阳间,那是催命。这事,祖上口口相传,万万不可。” 王画家听言不放弃:“蒙先生,先祖父去世时也托人请了您的寿鞋,出殡时, 先祖父穿上请的鞋,脸含笑,身发软,火化前我无意间碰了先祖父的寿鞋,一碰那 鞋就吱吱地响,像歌声。您提条件吧,尽管提,我应。” 蒙太月摆摆手,站起身,掷地有声,说:“学画的事就算了!” 蒙太月往外走,春花也拉不住。王画家趿着鞋子跟上去,一路好说歹说,一直 把蒙太月说到车站,一直说到车开动。春花气得两眼泪汪汪。蒙太月抱拳作揖: “说破天,也是千金不换。” 原来是求画家去的,却成了画家求蒙太月,以前觉得画家不好求,没想到蒙太 月更不好求。黄千秋气得咬碎银牙,和李国华找上蒙太月的门,当众扬言,就算死 了打赤脚走夜路,也不认这个臭姐夫。蒙太月还击:“黄千秋,阳间竟有你这样的 烂女人!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人!我呸!” 两家人把亲情连根拔起,断绝往来。 二十岁的蒙青像刚刚抽穗的小麦儿,清香扑面。黄千秋与李国华在水华街上租 着房,半夜里小雨淅沥,听到敲门声打开一看,竟是淋得透湿的蒙青。蒙青开门见 山地说:“我叛变了!” 黄千秋本不想让叛徒进门,可李国华见到落汤鸡一样的外甥女,心立刻软了, 真是打断骨头连着肉,把蒙青揽进屋来。蒙青说:“舅舅,我不回去了,我要学画 画,我给新舅娘做女儿。” 黄千秋咯咯笑,女大不由娘,蒙太月再狠,也狠不过蒙青。得对蒙青可心招呼 着,这相当于拽扯蒙太月的肠子,叫他割心切肺地痛,很过瘾。 过了几天,蒙太月才知道蒙青反叛的消息,很是伤心,破天荒头一次开口骂春 花:“你他妈的,没骨气的东西!” 春花没敢吭声,她知道事情的严重性,送钱人家不要,要的寿鞋又不给,黄千 秋早把招呼打在前头,有钱的送钱,没钱的送人。为学画,这蒙青八成自觉地送人 去了。 蒙太月赶紧派春花去水华街上找蒙青,下了一道死命令,要将蒙青叫回家,拖 回家,捆回家,他要把女儿吊起来打三天。春花连夜请了小三轮,三颠两簸到了水 华街。蒙青和黄千秋正在吃李国华炸的臭干子,见到春花,蒙青没躲,大义凛然地 在臭干子上蘸了一把辣椒,辣得嗬嗬响。没有蒙太月在场,亲姐弟自然解了深仇大 恨,春花喝下弟弟端来的橘子水。黄千秋说:“蒙太月真不知好歹,我干爹都求他 了,还翘尾巴,真是作恶!” “你!”春花回黄千秋,“屁话!你长尾巴,你才作恶!” 李国华来劝,越劝春花越是骂得狠,“你算个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 话……”黄千秋叫:“蒙青,你现在跟你妈从我家里滚出去!” 蒙青站着没动,吓得脸惨白。黄千秋又重复一遍,李国华想劝,刚迈上前半步, 黄千秋一脚踢过去,叫:“你也滚!”大家都被黄千秋的大义灭亲吓住了。黄千秋 握着蒙青的生死大权,蒙青即刻作出生死抉择,说:“妈,我不会跟你走的。我要 跟王教授学画,他要什么,我就给什么。” 春花一脚甩落鞋,抓起来,扑上去,揪住蒙青的头发,好比瞎子逮婆娘,逮着 就是一阵鞋底乱打,啪啪啪!蒙青顽强承受着,先用背抵挡,后来索性豁了出去, 将脸对着母亲的鞋板,让她抽,抽痛好过些,不再阻拦就行。春花见打不服,就捡 了另一只鞋,双鞋上阵,劈头盖脸地打。蒙青像江姐似的,死也不肯低头。最后在 春花的鞋板底下,蒙青用一句话缴了春花的械,她说:“我生来就是画家,就是就 是!” 春花的鞋板举在半空,久久不知落往何处。黄千秋冷笑着,春花干脆使老劲一 扔,鞋飞了。她赤着脚,踩着黑夜愤愤地回乡了。 春花气冲冲颠进家门。蒙太月坐在禾场上眼巴巴望着,见叛女没有押回来,准 备骂人,却见春花奔进屋,抓起农药瓶,揭开瓶盖就要灌。蒙太月扑上去,抓住春 花的药瓶子。春花不放手,叫嚷着:“死你的先人哪,他要寿鞋,你就给他,他要 死是他的事。你把蒙青逼去送人,送给那个糟老头子,我不死在她前头,留着命叫 人骂,叫人贱哪……” 蒙太月大声问:“是不是送了……” 春花继续骂:“你翘尾巴,你作恶啊!” 两人继续争抢农药,药汁儿洒出来,浓烈的气味浸了满屋。这是剧毒农药,上 等的高科技杀虫剂,开不得玩笑。蒙太月抢过农药瓶,春花死不成便骂得更难听: “你的先人作了恶,才叫你女儿落得这个下场,为了画个鸡,去做鸡……” 蒙太月一怒之下,想也没想,举起药瓶子,一仰脖子往下灌,咕噜一声,吞了。 春花立刻止住骂,扒开蒙太月的嘴巴,“药咧!药咧!” 春花的叫喊撕碎黑夜,蒙太月只觉万箭穿心,胸口火烧火燎,痛得龇牙咧嘴。 蒙红从西厢房跑过来,原本支撑着的蒙太月,一见蒙红便悲壮地倒了,两眼翻白, 说:“儿啊,我快死了,蒙家寿鞋就交给你了!那双格格寿鞋样……”话没说完就 晕了。 蒙红和春花使劲地摇,蒙太月被摇醒了。他拼命地吸住一口气,振奋精神继续 留遗言:“给我做一双寿鞋,要上好的,会唱歌的,见了你爷爷,他听到歌声,才 会相信,家有传人哪!”蒙红的眼泪雨一样滴答,蒙太月手一松,闭上了双眼。 春花哭天抹泪,喊啊喊,喊不醒就趴在胸前听,听不到声就喊,循环往复,蒙 太月没有睁眼。村卫生室的医生来了,看看农药瓶子,武断地摇着头,判给蒙太月 一个死刑。窗外悄悄站满乡亲,暗地里传话:蒙青当了婊子,蒙太月含羞自杀了。 乡亲们表扬蒙太月,有骨气,不愧是个民间艺术家。 蒙太月静静地躺着。春花戚戚地守着。 蒙红肩负神圣使命,他关了灯,屋里一片漆黑。不一会儿,香燃了,油灯燃了, 听见柜子“吱”地响了,桌子上依次摆好剪刀家伙。蒙红学着父亲的样子,搬出花 样箱,拿出那宝贵鞋样,翻看一番,决定不了给父亲做一双什么样的鞋。夜风吹进 屋,裹挟着乡亲们的体味,窗外定是站满齐刷刷的人。父亲的鞋得是最杰出的,这 是年轻的蒙红要打下的第一站码头。 蒙红虔诚地给父亲做寿鞋,父亲讲的每一句话都涌上心头,父亲做的每一个姿 势都浮现眼前,父亲的一挑、一压、一含、一蒙、一低头、一回想、一翘指、一凝 神、一图腾、一信念,都扣着蒙红的心。父亲说过,人死如灯灭,世界无知,寿鞋 全在活人心,你的心中有歌声,寿鞋就会唱歌。 蒙红翻飞着兰花指,一针一线。鞋帮是父亲先前浆好的。父亲浆的布,硬如磐 石,脆如山药,寿鞋会唱歌的秘诀就在父亲浆出的布里。蒙红的顶箍,一点点把针 顶进去,穿起父亲的半生,父亲只活了半生。 天放光,寿鞋做好了,工工整整地摆在桌上,像两只开往天堂的帆船。蒙红没 有量过父亲的脚,他早已学会父亲过目不忘的本领。 春花哭傻了,忘了做寿衣。不要紧,她记得有一套衣服没过水,就是穿去见教 授的那套对襟衫、宽裤脚,杭州丝绸料子,高档得很。春花又呜呜哭几声,那教授, 那画家就是一道鬼门关,蒙太月竟是穿着寿衣去见他,作恶的,他还有脸要我们家 的寿鞋! 春花哭的时候,乡亲们陆陆续续进屋,挤成一堆,都说抉去把蒙青叫回来。乡 亲们自发组成治丧组,委派一辆三轮车进城寻蒙青。 正当三轮车准备开赴时,蒙太月轰然一口气喷出三个字:“哎哟咧——”脸朝 上,哇哇哇地往外喷秽物。春花赶紧将蒙太月翻过来,擂着他的后背,咚咚咚!蒙 太月欢快地呕吐着……吐过几轮后,蒙太月吊着脑袋哼唧哼唧,看样子是还阳了。 蒙太月没死成,蒙红的寿鞋却做成了。春花说:“这鞋子送给教授好了,反正 他喜欢。” 蒙太月直喘大气,说:“烧了。” 春花说:“蒙青住在黄千秋那里,人还没有送给那画家。我弟弟国华说什么也 不让蒙青送人,这点儿我不信黄千秋,弟弟我还是信的。” 蒙太月才知道春花骂人是戏言,是她血口喷人,实际上,蒙青还是好好的,等 待着蒙太月作出抉择。春花接着说:“这鞋是蒙红做的,不算数,画家喜欢就送他 吧,反正,他又不怕死。” 蒙红知其原委,二话没讲,夹起鞋子就走。蒙太月在身后喊:“儿啊,送不得, 送不得!断了蒙家寿鞋的声誉呀!”蒙红不管,拔脚飞跑。 黄千秋正和蒙青在家看电视时,蒙红闯进屋子把寿鞋亮出来,黄千秋两眼即刻 放出两束光,得意地说:“好!好!蒙青,你有盼了。” 黄千秋一手牵着蒙青,一手携着蒙红,三人捧着寿鞋浩浩荡荡向教授家奔去。 正是午饭时间,画家没归家。三个人候在大门口,蒙红说:“姐姐,你干吗非要跟 这个老色狼学画画?”蒙青没想出答话,黄千秋已眼含愤懑,说:“你不懂!你姐 送上入画家门,他也不定看得上,大学生、研究生想做填房都排不上队,画家一幅 画就值二十万,手一拨拉就是钱,人家才是真正的艺术家。” 蒙红和黄千秋横眉冷对,一个浑身上下吱吱冒火,一个浑身上下吱吱冒油,谁 都碰不得谁。蒙青说:“你们莫抬杠,他要的是鞋,不是我。总之,我要学画画, 海枯石烂不变心。” 画家终于满面红光回来了。黄千秋虔诚地捧出寿鞋,画家一见寿鞋,喜出望外, 迎接贵客一样将他们迎进门。 画家两眼放光,洗净手,又搓了几把,才小心翼翼地从蒙红手里接过寿鞋。他 先双手将鞋捧到远处,端详一阵,又收于眼前细细观看,不愧是艺术家,一针一线, 一个小小的转角,都没逃过他的眼睛。画家又反复看了一遍,言语中肯地说:“不 是这双鞋。” 蒙红心中诧异,这老色狼竟一眼认出这不是父亲的鞋。他顿时佩服得五体投地, 收了鞋子,说:“好眼力。回去一定叫父亲亲手做双鞋送给您。寿鞋讲缘,讲知音, 您当之无愧。” 画家对黄千秋说:“这个姑娘就是蒙青?” 蒙青站起身,哆嗦着答:“是我,老师。” 画家说:“画过几只鸡?” 蒙青唯唯诺诺地“我我我”,“我”了几声没下文,没了就算了,她突然蹦出 一句:“画过几万只鸡,可以开个养鸡场。” 画家很意外蒙青的回答,说:“这么幽默,要去学漫画才好。” 出了画家家门,蒙红提着寿鞋,说:“姐姐,你不适合跟他学,他太高,你太 低……”蒙青气呼呼把寿鞋扔到地上,脸涨得通红,咬牙切齿地说:“你们弄个假 鞋糊弄教授,我还学个屁!告诉爸爸,三天之内不送鞋来我就上门送人!” 蒙红捡起寿鞋,关照黄千秋:“新舅娘,我姐姐少根汗毛,我妈我舅要吃了你。” 黄千秋板着脸说:“蒙青,跟你弟弟回去,免得你出了事都怨我。”蒙青抱住 黄千秋的胳膊肘儿,像抱着一根粗大腿,说:“不嘛!不嘛!”回头大义凛然地对 蒙红说,“我死也不回去,死一百回也要跟王画家学画,出事我不怪任何人。” 蒙红回到家,将寿鞋放在了桌上。蒙太月问:“怎么?”蒙红说:“真是艺术 家呢,识货,说不是这双鞋。” “真的呀?”蒙太月腾地从床上坐起来,嘴里喃喃着,“他还是个……知音呢!” 蒙红说:“就是啊!我姐给你下了最后通牒,三天之内不送鞋,她就送……人。” 蒙太月正准备躺下,听这话又腾地翻起来,“真的呀?” 蒙红说:“姐的水平,够不着画家瞧的,要不几天,她就会回来。姐嘛,主要 是被学校、被钱老师、被乡亲们气昏了头。” 蒙太月呆呆望着房顶,走投无路呀!他吩咐春花,早些吃晚饭,他得违背祖训, 给活人做寿鞋。 蒙太月做这双鞋做得极其痛苦。蒙家寿鞋两百年来,不给活人缝制,这下倒让 蒙太月开了先例。寿鞋啊寿鞋!蒙太月喟叹着:“真该天打雷劈,真该!”可是月 儿又出来了,群星满天,没有雷打。蒙太月才从澡盆里爬出来,上香,下跪,将顶 箍子请出来,打开黑柜子,摆出家伙,做寿鞋。 画家的脚千古难寻,像钉子一样钉在蒙太月的眼睛里。蒙太月想,照着他的脚 做一双吗?还是做一双无知的脚?因为教授的脚诱惑力太大,就像上好的角色,让 大明星眼馋。最后蒙太月决定做一双配得上画家的寿鞋,做成艺术精品。他内心深 处想和画家较量一番,民间的艺术和大师的艺术。 蒙太月忘了时空。他专注,专心,一丝不苟,每一个针脚都有特定的轨迹,有 的是祖先传下来的,有的是蒙太月用心血凝成的,是一种创造,谁都不能嫉妒,谁 也无法仿制,举世无双。只是这教授活着,蒙太月开始纳鞋底时感觉千军万马涌入 胸膛,捶着,打着,叫着,嚷着。慢慢的,就有鲜血滴落在他手上,一滴又一滴, 是从嘴角滴落出来的。蒙太月吐血了,他擦干,不能留在鞋上,这是另一个生命的 航船,误会不得。 天光亮时,蒙太月扯断最后一道线,“扑通”一声倒在桌上。春花听到声音, 掀开蚊帐,见蒙太月倒了,惊叫蒙红,两人一起将蒙太月抬上床,蒙太月的鲜血继 续滴滴答答地滴到枕头上。 “这作恶的教授!”春花愤怒地骂着。 春花给蒙太月冲来红糖水,又从祖宗牌位上扯来一道符,贴在蒙太月胸口。这 是护身符,春花给蒙太月父子到佛堂里求来的。 蒙红搬起父亲换下血衣裳,蒙太月嗷嗷叫唤。蒙红说:“妈呀,好像身子不能 动。”春花伸手在丈夫身上横竖一摸,摸到胸前一处骨头拱出来,“不好,骨头断 了。”于是放声悲号。 天放亮,蒙红接来乡卫生院的医生来接骨,蒙太月上身给缠得严严实实。都忙 蒙太月去了,桌上那双鞋精致、悠远、古朴,像来自另一个世界,洁净得如莲花初 放。走进摆有寿鞋的屋子,各色人等自觉放轻脚步,像有亡灵超度,不敢造次,大 人更是把小孩紧紧地抱在怀里。 蒙太月痛得不能动弹,嘱咐蒙红去送鞋。 蒙红把寿鞋揣于胸前,叫三轮车直接送到教授楼下。画家将蒙红迎进屋,蒙红 二话没说,将那鞋从怀里解下来。六十岁老画家的混沌双眼立刻水洗般清亮,喊道 :“别动,别动!”蒙红一动不动捧着寿鞋,画家围着鞋转圈,观赏,聆听。画家 的手轻触寿鞋,原本就静如一潭死水的家,传出寿鞋毕毕剥剥的响声,在寂静的死 水潭里传递。画家一碰,再碰,眼含热泪,频频颔首:“好鞋!好鞋!” 画家自顾流泪感叹。蒙红捧着鞋无处可放,想着“有钱出钱,无钱出人”这句 话,心里来气,诅咒道:“家父专门为您定做的,您收下!” 王画家仿佛从梦中惊醒,说:“先站着,捧着,别动,我去去就来!” 画家一头扎进里屋,听见他在里面搬什么东西,忙进忙出。屋里的东西一样样 推出来,大部分是他的画作。忙活半个时辰后,他擦把汗,洗把脸,换身干净衣服 打开那间屋子的门,将蒙红,准确说是将蒙家寿鞋迎进去。蒙红四面一看,原来是 教授的画室,宽敞、明亮、气派、高雅。红木柜子敞开,里面已空无一物,教授赞 叹:“这是我王尔蓝家里最高档的位置,属于蒙家寿鞋。民间的才是艺术的,民族 的才是世界的。” 教授虔诚地接过寿鞋,精心又慎重地安放在柜子里。鞋子落座后,他看了又看, 两只眼睛瞪着,生怕漏过一点儿没看着,又贴着耳朵听了一会儿,笑了,笑得痴痴 的,这才轻轻关上柜门,为寿鞋挂上一把小金锁,闪闪发亮。 蒙红走出来,说:“蒙青的事就算办好了。”教授连连点头称是。 蒙红送完鞋急急往家赶。桃花湾里开砖场的林老板出了车祸,没等到送医院就 不行了,他顾不得交代三个儿子谁接班,就用剩下的半口气吐出一个字——蒙。林 老板生前非常聪明,开砖厂,几年做成企业家,临死前用一个字把意思讲得明明白 白,要穿着蒙家寿鞋上路。蒙红想父亲恐怕起不来身,这双鞋得由他来完成。蒙红 进屋时,蒙太月刚刚吃下止痛片,疼得好些了,目光灼灼地望着风尘满面的蒙红。 其实,他太想知道教授的反应,暗地里与教授斗了第一个来回,不知胜算几何。 蒙太月问:“鞋,他收到了?” 蒙红说:“收了,宝贝似的放着呢!您的鞋比他的画值当,鞋把他的画赶出门 去了。” 蒙太月露出笑容,哧哧笑了一阵子,觉得脸上有点儿痒,抓下一把泪珠儿。 蒙红记着桃花湾林老板车祸去世的事,说:“今晚的寿鞋我做吧!”蒙太月摇 头,春花拦住蒙太月,说:“林老板遗言吐了个蒙,又没指是哪个蒙,只要是姓蒙 的,都算遂了他的心愿。” 蒙太月躺着,静静听着蒙红洗浴的声音,闻到香火的馨香,从小油灯的剪影里 看到蒙红的身影。他低头纳底,线儿拉得瑟瑟响,整齐有力,有一点儿歌声的韵律。 且不说这双鞋能做出什么神奇力量来,但蒙家寿鞋后继有人,已是不可争辩的事实。 蒙太月心下记挂,说:“儿啊,得把鞋底纳厚实点儿,后跟剪得更高一点儿, 多下几针,下狠针,林老板喜欢克扣工人工资,平素心眼坏着呢,得给他把后鞋跟 勒紧,免得被阎罗王追打,跑落鞋。唉!” 蒙红答:“知道了。” 天未亮,林老板的家人就把刚成功的鞋拿走了,他们想早些出殡,抢个头。完 了这事,蒙太月才闭上眼睛,睡了。 太阳爬上十八里叉的梨园,又爬上十八里叉的老树,老树尖上的鸟窝洒满阳光。 风儿送来桃花湾的唢呐声,腰缠万贯的林老板办着风光的丧事,五里路呢,听得见 乐队的歌声,唱的是《山路十八弯》。 蒙太月喝下半碗菜粥,积些气力,准备再睡。这时候,林老板的三个儿子开着 四轮子小汽车呜呜着来了,雄赳赳气昂昂地停在蒙太月家的禾场上。人高马大的儿 子们钻进蒙家,齐齐跪在蒙太月床前。老大说:“蒙先生,家父的身子硬邦邦,奶 奶缝了棉马褂,就是穿不上。奶奶哭死几次,求求您,亲手给家父做双鞋吧!都说 只有先生的鞋,能让身子骨弄软了。” 蒙太月早知道会这样,林老板烧窑死了民工,只赔三千块,哪里有三千块一条 的人命呢!听说那无辜的林老太婆哭了几次,就急了,说:“我做,我做,那得明 天出殡。” 三个儿子头磕得砰砰响,一齐说:“蒙先生,全由你说了算,那就明天。” 蒙太月挣扎着想坐起来送客,春花将他按住。春花送客走,走到门口就推推让 让。春花象征性地说:“钱,现在不能拿,得明天林老板穿了鞋再说。我家的鞋哪 有那么神,那都是封建迷信……”推了一阵,春花欢欢喜喜地接过钱,不声不响地 揣进怀里。 蒙太月不管。从这一刻起,他已进入死亡的境界。他睁着眼,望着屋顶,眼睛 里生出两把利箭,似乎要将墙刺穿。整整十多个小时,他不吃不喝不睡,直到星星 出来,月亮半圆。春花背着他去洗浴,去上香,去请银顶箍。做这些老规矩时,蒙 太月死人一般,眼神发直,恶气生吞,好像理直气壮地跟阎罗王讨价还价,最后吵 翻了,气得脸色铁青。蒙红帮他打开柜子,蒙太月说:“他死得恶。”好像他是个 捉恶鬼的神灵。 正在这个时候,蒙青回来了。 蒙青背着大包,径直闯进她房里,零零碎碎往外掏东西,都是一些旧衣服。春 花跟进去,瞪眼问:“是不是黄千秋给的?”蒙青哇的一声哭起来:“今天我去听 王教授的课,结果美术学院的学生把我当叫花子!” 春花一屁股跌坐床上,十分气愤,“王画家也该给他们说清楚呀!要介绍新同 学呀!” 蒙青扭过身子,“我算什么同学,他们都是高不可攀的,女生冰清玉洁,男生 高贵儒雅,我像只丑小鸭,课也听不懂,手也动不了,画家的助教李老师点着我问 什么是抽象,我答不出,就给他画了一只鸡,全班人都笑我。我不去了!” 天上的星星,地下的草,想要就要,不要就扔。这蒙青惯坏了坯子。春花转念 一想,不去也好,倒是那教授逼得蒙太月断了肋骨,太不值。春花说:“那就不去, 在家跟父亲学做寿鞋,你看!”春花从怀里掏出一沓红票子,“这是林老板的儿子 林大强刚刚送来的,你爸一双寿鞋值一万块钱呢!” 蒙青的嘴角一撇,两眼上翻,不屑地说:“这算什么钱?王画家一张画值二十 万!” 春花横了一眼女儿:“哼,二十万的画家,求我们的寿鞋,求得哭咧!不是为 你学画画,他哭死我也不给他!” 蒙青烦了,“一个做寿鞋的,我在同学面前都说不出口。妈,你是个文盲。” 蒙青去城里黄千秋家里住了一段时间,又去美院听了一天王画家的课,回来对 比父亲的寿鞋,父亲这一套就是封建迷信,封建糟粕,土得掉渣儿。她又从鼻子里 哼一声,说:“就父亲这样的,还谈得上艺术?那王画家是好的见多了,就像城里 人吃够了肉,想吃野菜糊糊!” 春花不爱听这话,但从自己女儿口里吐出来,也不计较,揣着钱出了女儿房, 把钱枕在颈下,管他呢!睡。 是夜,蒙太月做了一双十分辛苦的寿鞋。他纳了三层鞋底,纳好底子,掂量一 下,感觉太轻薄,就跟林老板的人品似的。蒙太月将针脚一针针挑起来,拆了,从 柜子里拿出两沓黄纸,一沓薄如蝉翼,叫黄表纸;另一沓黄纸,俗称草纸。铺加一 层草纸,托在手里称一称。正当蒙太月聚精会神地称鞋时,蒙青起床上茅房,见父 亲的背影印在墙上,两只手上托着三张纸,嘴里还念叨着,实实在在就是一个男巫, 跳大神的。她嘴里咂咂咂,上完茅房复又躺回房,看窗外移动的月亮,失望地闭上 眼睛。天刚麻麻亮,她就起床走了。 不久,林老板的儿子们来请寿鞋。三个儿子恭恭敬敬从蒙太月手里请到寿鞋, 小心翼翼地用丝巾包得严严实实,贴在胸怀。林大强又掏出一万元放在桌子上,春 花把钱揣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