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蒙青又回到美院。王画家正在询问李助教,怎么没见蒙青?李助教说,不知道 啊! 蒙青不是美院的学生,是王画家用老资格、摆大腕开后门收进来的混混儿,不 占指标,不算成绩,多一个少一个,跟蚊虫一样,谁会关心一只蚊子呢? 李助教和同学们漠不关心,但王画家是关心的,只因那双寿鞋。他几乎每晚都 要打开柜子,看看蒙家寿鞋,仿佛他真的能够听到寿鞋唱出的挽歌,陶醉、沉迷, 像一只贪婪的狼,不为吃,只为欣赏,很快乐,很幸福。他带了几个研究生、两个 课题组,忙得脚不点地,看他的背影,一点儿不像画家,倒像个搞买卖的。他想关 心蒙青也没有时间。 蒙青返校后硬着头皮去上课了,听不懂也硬着头皮听了,画不好也硬着头皮画 了。一段时间后,所有的人都说她基因缺乏,先天不足,后天失养,根本就不是搞 艺术的料。同学们看她的目光仿佛一柄柄钢刀,想剐哪块肉就剐哪块肉。 蒙青无法离开象牙塔回到村里当她的鸡画家,所有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上了美 院,正奔跑在当画家的路上,连当初的钱老师也表示自己当年是看走了眼。蒙青回 到村里是个画家,回到美院是个画盲。黄千秋说:“蒙青啊,你辜负了寿鞋。” 蒙青早已心急火燎,正在寻找突破口。 经过长时间观察,蒙青发现学生们、助教们都盯着王画家。王老头实际就是一 座活金库,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库里就能长金子,如果他死了,画也升值了,一幅 五十万、一百万。蒙青还要画个什么东西,只要有一幅王老头的画,一生不愁吃喝, 再给钱老师的学校、村里的小学捐几个,买个自尊心回来,叫父亲改行,再不干寿 鞋这行当。见过大世面的蒙青,就是要彻底改变父亲和弟弟的生活轨迹,才能衣锦 还乡。 蒙青的想法很初级,只想结果,没想过程。如何叫画家乖乖送一幅画给她?她 苦闷,在食堂吃饭时碰到黄千秋,黄千秋神秘地告诉她:“给王画家做人体模特, 叫他画,这画归你,名也归你。” 黄千秋说的都是事实。王画家是画人体的高手,好几个女学生都这样拿了画, 拿了名。蒙青平静地问:“是不是脱了衣服叫他画?”黄千秋点点头,又说:“你 可不能,你妈和你舅都不答应,他们都是没有文化、不懂艺术的人。就算你爸懂一 点儿,那也就是封建迷信的艺术。” 蒙青说:“常听同学这么讲,睡个觉也不算什么事,学画画想要出头,就凭自 己的努力,何年何月啊!人家大学生、研究生在画家面前脱衣服的多了,我算个什 么?够不着呢!” 黄千秋说:“你不一样,你凭什么给他脱衣服?他拿了你们家的寿鞋,该送一 幅画还情。你回去叫你父亲向他索要,二十万咧!你是个黄花闺女,吃不起亏。” 蒙青说:“爸是个傻瓜,二百万也没眼睛看呢!” 黄千秋劝了,但是劝不住,没有人会看一眼的蒙青开始行动起来。 这天,王画家没来上课,据说生了病,蒙青暗暗叫好,时机终于等到了。晚上, 她提上水果,敲响王画家的门。蒙青敲了好半天,没人应,但屋里分明开着灯。她 索性大声喊门,就算王画家听不见,她家的寿鞋也听见了。果然,王画家开门说: “是你的声音,我才开门。” 蒙青喜出望外,将水果提着,学着黄千秋的样子,进厨房冲洗水果。王画家坐 在竹木躺椅上,摇着。蒙青盘算如何向王画家说出来,还是脱光衣服躺在他的床上, 用实际行动表示算了,反正成败在此一举。她洗好水果,端着盘子往外走,突然发 现一间房门开了一条缝,露出半张女人的脸。蒙青大吃一惊,竟是画家带的女研究 生,名字好像叫做陈怡然的。两个女孩的目光接上火,陈怡然干脆闪出身子,她披 着黄色浴巾,里面一丝不挂。她不是从王画家的画室走出来的,而是从王画家的卧 室走出来的。她坐上沙发,拿起蒙青刚洗好的水果,咬一口,盈盈一笑,那娇骄二 气,满屋充盈,把蒙青闷得无法呼吸。 画家金屋藏娇被蒙青逮着了。蒙青幼稚,要是换了黄千秋,肯定现场逼要一幅 画,否则后果自负。后来,黄千秋才告诉蒙青,她手上的一幅画就是这样得来的, 二十万的画藏在箱子里,只等着王画家一命归西,涨价后再拿出去卖。 蒙青伤心地哭了一路。真是被黄千秋说对了,就算她送上门去,画家也不要。 哭到夜里十点钟,她还是平复不了心里的怨恨。黄花闺女呢,哪里比不上那个女研 究生,到处跟人睡,又是教授,又是老板,又是男朋友。蒙青擦把泪,真是邪门, 她不信,自己好端端的大姑娘,送都送不出去。 蒙青降低标准,把自己送给画家的助教李老师。她翻身起床,画眉涂唇。给李 老师打电话,说要去他那里谈谈。李老师跟她有什么好谈的,不允。蒙青说:“我 要给你送礼,感谢你对我的教育。礼品很……重。” 李老师听这么一说,立即爽快答应了。 蒙青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喷了香水,穿上一碰就掉的衣服。李老师还没结婚, 在外租房。蒙青上路了。 蒙青刚一敲门,门便开了,好像李老师一直等在门后似的。蒙青心中大喜。见 蒙青空着手,李老师抬头往蒙青身后看看,还是空无一人,心里马上反应过来,他 被这丫头片子耍了。李老师不想让两手空空的蒙青进门,蒙青比他更早地察觉,身 子一闪,夺门而入。 李老师见过的风花雪月非常多,看她的着装,闻她的香味,再瞟一眼窗外的黑 暗,有八成把握断定蒙青此行的目的。蒙青看一眼李老师的家,小小的,干净整洁, 有两张并列的柔软沙发,空着。蒙青没有坐在沙发上,她选择铺着蓝色横条床单的 单人床。再明白不过了,只要李老师轻轻一碰,蒙青就会把少女的身体牺牲在他的 床上。李老师有一点儿眩晕,不敢相信他会收到这么奇特的礼物。收礼嘛,就得给 人办事。她这么大方地送礼,想办什么大事呢? 年纪轻轻的李老师心中杂念太多,把蒙青献身艺术的心看得尘土一般。李老师 随便问一句:“这么晚,到哪里去了?”蒙青无知,答:“刚去王教授家。”李老 师立刻明白,送给王教授,他不要,就改送他了。 李老师有点儿舍不下大礼,问:“向王教授请教去了?” 蒙青实话实说:“没有,去看看。没意思。” 李老师的心里头亮堂了。王画家的画值二十万,女学生上门求学者不计其数, 其实就是冲着那二十万去的。面前这个蒙青,不自量力,也想换个二十万,太看重 自己的骨头。 李老师说:“不巧,我有事,要出门。” 蒙青傻傻地说:“这么晚,不要去。”一语双关,有些恳切,有些暧昧,李老 师听得懂话外音。他果断穿好鞋,开门,下逐客令。蒙青出了李老师家门,两人东 西各自而行。 黑乎乎的夜里,蒙青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眼泪珠子串串儿下落,真的送不出去 呀!她想到了新舅娘黄千秋,在美院逗留多年,想攀个准画家混日子都没能如愿, 最终嫁给了一个炸臭干子的五流厨师。黄千秋长在城里,比她会看事,也不过如此, 她还有多大的奔头? 蒙青稀里糊涂在黑夜里穿行,她走不破黑暗。走了多久,也没心思记,见酒吧 就拐进去,要一瓶干红,拧开盖子,灌个痛快,像父亲那夜灌农药。她把干红一口 气干尽,结账,一头扎进黑夜里。 蒙青越往前走,两只脚越是控制不了方向,越来越晕晕乎乎,软软绵绵,分不 出左右。夜风很大,可就是吹不醒她。这时一个男人扶住她,这男人好像穿着西装, 没打领带,说:“小姐,我送你回家。” 蒙青就是来送人的。她使劲看了一眼,模模糊糊,怎么都看不清楚,但是她从 声音判断,他是个男人,就说:“跟你走,我送给你了!我送给你了!” 后来,她不省人事。再后来,她醒了,躺在一个小旅社的床上。她抚摸自己光 滑的肌肤,从脸庞到乳房,再到下体,都裸露着,最后她摸到了脚,意外发现袜子 穿得好好的,大概弄这事时,不需要脚吧。她再次想到父亲和弟弟,这被人奴役的 脚,被人视作肮脏的脚,被人漠视的脚,做爱都多余的东西,却是他们的宝贝。 蒙青觉得下体微痛,估计已经送出去了。她欢欣地抚摸自己,她摸到身体的许 多痕迹,咬过的,吻过的,吮过的,这些唇印欲说还休。她掀开被子在里面闻,想 闻到他的气味,男人的气味,可是除了一股头发油腻的气味,再找不到一丝浪漫的 气息。她扎紧被子,拼命回想那个男人的长相、动作,却没有一点点感觉。 天亮了,阳光洒满屋子。她爬起来,发现衣服叠得很整齐,摆在掉漆的小柜上。 他是个细心的男人。蒙青拿起衣服嗅,企图嗅到他的气味,还是没有。她突然看到 一张五十元的绿色钞票,外加一堆零钱,一枚硬币下压着一张字条,字体细长,写 着:“我很穷,但我很温柔。” 蒙青一震,捧着字条,大哭。 从那以后,蒙青非常想找到这个“很穷但很温柔”的男人。她经常黑夜里徘徊 在那段路上,希望那个男人一眼认出她来。后来,蒙青常不去美院上课,她坐不住, 心不安,老是想去碰他,想跟他说,你穷,我也不怕。可是这个男人蒸发了。 蒙青夜复一夜地寻找,游神一般。直到有一天,有个男人听说她的故事,自告 奋勇地说:“我就是那个男人!”蒙青就跟他走了,睡了。事后,她觉得他不是那 个“我很穷,但我很温柔”的男人,尽管他极尽温柔,可她感觉不到,骂道:“混 账!你不是他。” 蒙青被人骗睡以后,不再相信男人,她在那条路上堵男人,堵着谁算谁,就算 对那个“我很穷,但我很温柔”的男人实施报复,谁让他叫她心痛呢,叫她念想呢! 蒙青常不去上课,也没有人问她的下落。王画家偶尔问问,都说不知道。王画 家叹息一声,也不问了。后来,蒙青索性不上课,本来就不是她该去的地方,不去 反而轻松了。 蒙青还要执着地等那个男人。有一天,她又在路上堵男人,堵到一个便衣警察, 抓她进了派出所。蒙青交代了王画家的电话,王画家拿五千元来领人。 领她回来时,王画家走在前,蒙青走在后。王画家说:“蒙青啊,你应该回家, 所谓天下最顶尖的艺术,其实就在你家里,你父亲的手艺天下无双啊!” 蒙青不屑一顾,答:“那不是艺术。” 王画家摇头。 王画家把罚款的事告诉黄千秋,黄千秋把这事告诉李国华,李国华扇自己两耳 光,说:“哪个敢把这事讲出去,我就这样扇他!” 夫妻俩连夜租房搬家,怕蒙青出的这档子事无法跟蒙太月交代。至此,蒙青就 成了一根断线的风筝。 蒙青这只风筝,东飘西荡,从最初找那个令她心痛的男人,发展到最后到夜总 会做小姐,历时半年。在一次扫黄打非中,蒙青又落网了。王画家又拿五千元将蒙 青保回来。可是蒙青太张狂,刚放出来又重操旧业,不久又被抓进去。这次公安局 要将她送去劳教。王画家没辙,给抓蒙青的刑警送上一幅画,这幅画又将蒙青保了 出来。事不过三,王画家也忍无可忍,他四处打听蒙家寿鞋,最后从邻居家的保姆 那里打听到十八里叉。他叫上一辆的士去找蒙太月,就冲这双寿鞋,蒙太月一定是 个家教甚严的人,他肯定能管住她。 蒙太月正在禾场晒黄豆,见一辆车开进村头,又驶进自家的禾场,正纳闷时, 王画家大腹便便下来了。 蒙太月放下活计,一个箭步冲上去,王画家三步并作两步迎上来,两人的手紧 紧握在一起。王画家握着蒙太月的手,这双神奇的手,上次,领略手的风采的是他 的脚,这次,他要手对手地好好探访一下。王画家的手指头触到蒙太月的食指,手 指头便掉进半寸长的深坑,圆柱一样,这是银顶箍挖出来的圆柱,那深坑便是精美 寿鞋的窝。王画家惊叹,了不起,男人的手掌竟长得似女人孕育生命的子宫。 王画家不放手,蒙太月也趁势领略了画家的手,细腻饱满,像春花三十岁的乳 房,妙手丹青便从这里流淌出来。蒙太月暗自惊叹,果真是大画家,男人的手心长 得似女人养育生命的乳房。 王画家坐在门口看老牛吃草,蒙太月晒浆好的黑布,两人一同等着禾场上的太 阳升上去落下来,蒙青的事画家实在说不出口。太阳下山时,王画家回去了。蒙太 月送他到村头,两人连说保重保重!艺术家对艺术家,息息相通。 可是,蒙青的运气很不好,又给抓进去了。这次她依然叫王画家保她出去,可 是王画家出去讲学,十天半月回不来,如果没人保她,就得劳动教养。蒙青只好交 代黄千秋的地址电话,可黄千秋搬走了。这一下,蒙青急得抓耳挠腮,迫不得已供 出了蒙太月。 蒙太月接到传讯,正在田里摘豆角,确定蒙青在城里做鸡,一口鲜血喷出老远, 昏倒在地。等春花手忙脚乱将他弄醒,他马上想起王画家在门口看牛吃草的事儿来, 原来王画家是来报信的,可大师对大师无法启齿。 蒙太月叫来蒙红:“你一定要把蒙青弄回来,不能让她在外坏了王画家的名声!” 蒙红拿钱去领姐姐出来。蒙青已面目全非,头上烫着无数小卷,像压碎的麻花, 下眼睑刻着一条乌青的线,嘴唇红得滴血。在派出所关了几天,她也没穿件遮体衣 服,两根吊带细如发丝,透薄如蝉翼。蒙红说:“姐,你真丢人,全村里就你一个 ……” 半路上蒙青跑掉了。她像一个起了口的酒瓶子,再好的酒都跑了味,关也关不 住。 见蒙红一个人回家来,蒙太月将他打个小半死。蒙太月当晚便砍了一根藤条, 要去城里找王画家负荆请罪,被春花死死抓住才没有去成。 蒙太月和春花办完老齐婆的丧事,便把家交给蒙红看守,两下分头去捉蒙青。 蒙太月交代春花,不许惊动王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