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春花和蒙太月到城里费好大劲才找到黄千秋和李国华。李国华老老实实交代了 他们知道的情况,特意提到蒙青第一次卖淫被抓时,王画家拿钱领人的事,蒙太月 听到这里,就打了自己几耳光。 黄千秋义愤填膺地说:“我带你们去找王画家,鞋他拿去了,他就有责任,鞋 子都好好的,干吗人就坏了?得问问他!” 蒙太月忽地站起来,又轰地坐下去,脑袋旋了几圈,恨不得立马找面墙撞了。 他一手指着黄千秋,一手捂着脸,说:“那鞋,是我自愿……送的!”说完,嘴一 闭,牙一咬,两缕鲜血顺着嘴角挤出来。春花抱住蒙太月,叫:“太月,你又吐血 了?这个王教授,就是个骗子,骗我们家的寿鞋!太月,你是气急了。莫气!莫气!” 蒙太月两眼翻白,缓缓倒在黄千秋屋里。三个人手忙脚乱抬上床,掐人中,灌 汤水,好一会儿蒙太月才吐出一口长气。他抓紧春花的手,放声大哭:“堂客啊, 我蒙太月此生只有两个知音,一个是故人,穿我的鞋他们软筋软骨,稳当过了奈河 桥;另一个是王教授,听得懂寿鞋的挽歌,活着的千万人中,唯他一人哪!” 三个人面面相觑。春花小声警告:“我们都是文盲,黄千秋,你也是文盲。” 黄千秋连连点头。 黄千秋对城里熟,寻找蒙青的任务就交给了她。有一天,黄千秋查访到了蒙青 在某酒店卖淫的消息,立即向春花报告。春花搁下手里活计,租三轮车赶去,蒙太 月跟着跑了几步,喊:“别把她……逼跳楼了。” 春花揣着这句话,坐在三轮车上吹着冷冷的北风,不知不觉泪流满面。打也行, 骂也行,蒙青这条命,蒙太月是舍不下的。 黄千秋和春花在酒店找了个遍,没见着蒙青,无可奈何。春花真想放声大哭, 她只是来把她父亲的心父亲的话带给蒙青:父亲不要她的命,父亲原谅她,父亲做 好一切准备,哪怕被人骂死,哪怕蒙家寿鞋没有人请,父亲还是要女儿回来。 蒙青的行踪诡秘。黄千秋给风月场所留电话、许重金,信誓旦旦。这一天,黄 千秋又接到提供线索的电话,等她约春花赶去,蒙青已经跟客人走了。 春花问保安:“客人是谁呀?” 保安答:“嫖客呀!” 春花拔脚就往外跑,找墙撞头。黄千秋死死拉住她,喊:“撞不得!你撞死了, 谁找她回去呀!你死了,那嫖客还不永远霸着她!” 春花缩回脑袋,骂:“你放屁!”黄千秋把春花拉到街边,春花气宇轩昂地说, “她要是让嫖客占着,我就毒死她!” 春花和嫖客接上火。她率黄千秋三次到各种风月场撒泼,三次被派出所揪走。 在派出所,春花哭诉蒙青的遭遇,蒙青早在派出所挂了号,警察说:“你不要急, 下次‘严打’时,我们给你逮住。” 春花哭着离开派出所,又拿出一笔钱悬赏。有小姐提供线索,说有个叫蒙青的, 现在是某某酒店的头牌,她的脚趾头都有人啃呢!不知你们要找的是不是这个蒙青? 这么说来,蒙青夜夜被人蹂躏,如果蒙太月知情,一定口吐鲜血而死。春花嘱 咐黄千秋守口如瓶,要不然就追究她穿针引线的责任。 黄千秋想将功补过,和春花紧急行动,明察暗访。蒙青像只惊弓之鸟。有两次, 黄千秋探来的情报很准,可是春花赶去,保安却把她们赶出来了。只有一次,春花 烦了,在小姐云集的舞厅门口大声呼喊蒙青的名字,乐队有点儿同情心,突然停止 敲打,舞厅瞬时静如死水,春花赶紧在这黄金时间里补叫一声:“蒙青!”声音颤 颤悠悠。 小姐们回头看她,没有人回答。乐队便又重新欢快地敲起来。 有人将春花推出来,问:“你找蒙青吗?” 春花点头,那人说:“这地方没有小姐叫真名,你找的蒙青我认得,她不叫蒙 青,她现在有个艺名,叫画鸡。” 春花猝不及防地听到“画鸡”两个字,差点儿晕倒,那是蒙青抽她的耳光,她 哇的一声捂着脸跑了。 从此,春花再找蒙青,就不说蒙青的大名,而是打听叫画鸡的小姐。不打听不 知道,一打听吓一跳,蒙青是风月场的“鸡旗帜”。春花很快摸清蒙青的底。原来, 蒙青打着美院女画家的旗号,跻身小姐界的名流,听说,她每次接客都像模像样背 着画夹子,客人不仅要为买她的身体付账,还得为这幅画夹子埋单。她这个小姐的 身价是被画夹子提起来的。 春花不敢把这些告诉蒙太月,他还在家里为死人做寿鞋,春花耽误不起死人的 事。每每春花空手而归,蒙太月什么也不问,坐回他的房里,打开黑漆柜子,抱出 花样箱,看祖传的鞋样子。春花站在门后偷看他。 天一亮,春花进城,继续去找叫画鸡的小姐。在夜总会蹲守半个月后,春花和 黄千秋终于把蒙青逮住了。 蒙青气派大得很,从小轿车里钻出来,黄千秋惊叹一声,天哪!便捂住了嘴。 春花定睛看去,蒙青的左肩上果然斜挂着画夹子。 没错,尽管这个从车里钻出来的女人与蒙青离得十万八千里,可能她自己都记 不得蒙青,但她一定是画鸡! “蒙青!蒙青!” 蒙青听到那是母亲的声音,感觉有双手抓住了她,双肩一抖,抖掉了这双手, 停住脚,轻轻地说一声:“我不叫蒙青,我叫画鸡。”太陌生了,春花愣了。一个 男人从后面上来,搂住画鸡的小蛮腰,春花眼睁睁看着蒙青跟嫖客走了。 那天晚上,春花垂头丧气地回到十八里叉,进门就抱着蒙太月失声痛哭,喊着 :“蒙青死了……” 蒙太月说:“死要见尸,我起码要给她做双寿鞋。” 蒙太月心眼死,什么话都信。春花只好把这些日子查找的经过给讲出来,画鸡 就是他们的蒙青,蒙青就是妓女画鸡,这不可更改。 那日起,蒙太月便如霜打的茄子。有一日,有人请他的寿鞋,又穿不上去,后 来,那人穿着一双北京布鞋走的,可是到火葬场,又给脱下来,因为那鞋底是塑胶 的。可怜的老人最终赤着脚走了。蒙太月知道此事,大哭一场,哭声惊得禾场上的 麻雀乱飞。 蒙太月家出了“下贱女儿”,肮脏的地方做不起寿鞋,一时传遍十八里叉。一 夜起风,挂在堂屋的民间艺人的匾额也吹落了,玻璃破碎满地。盖着红印的民间艺 人证书,吹得走走停停,最后躲在角落里,很惭愧的样子。蒙太月深受打击,一病 不起。 蒙太月住进城里的医院,王画家听说后到医院看他,没想到王画家全变了样, 他拄着棍子,两条腿别扭着。他颤巍巍握住蒙太月的手。教授的手,受拐杖磨砺, 粗糙了,手心里有茧。蒙太月心里涌出一阵酸楚。教授说:“蒙先生,我不行了。 你的艺术生命比我长,我比不过你呀。”蒙太月脸潮红,说:“我不是艺术家,我 是败家子。”王画家也说:“我也不是教授,我是个失败的老师。”蒙太月问: “先生,这怎么讲?” 王画家便道出原委。原来,蒙青来找过王画家,说她要开个画展。王画家以为 她改邪归正了,蒙青拿出作品,竟全是男人的裸体画。她告诉教授,这都是嫖客, 活嫖客。她想集三百幅画,开画展,现在只差三幅。也就是说,她已经卖了二百九 十七次。她请画家为她的画展揭幕,她给钱,她有钱,叫教授开价。王画家当时刚 刚上完课回来,还没有放下教案,听到蒙青这个画展,一口气没有喘上来,憋倒在 地。 蒙太月一声叹息:“蒙家寿鞋,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