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握着电话,想了半天没想出来他是谁,他就感慨地说贵人多忘事啊,我是上庄 的。一提上庄,我就想起来他是上庄的村长老刘,尤其是那一身腥膻味儿依稀尚未 散去。开完扶贫工作会议的第二天,是小年,我正在家里按习俗扫尘,他敲开了我 家的门,一股腥膻味儿扑鼻而来,他提着一个蛇皮袋子,里面装着一只宰好的羊, 羊的两条后腿从袋口露出来,攥在他的手中。他至少过了六十岁,一脸的褶皱显示 着岁月不饶人的沧桑。他说他是上庄的村长老刘,是找到了单位后才找到我家来的。 上庄,是我要去扶贫的村子。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他是来要救济的,就像春节前夕 领导总要慰问贫困户一样,他们当然也不肯放过“过不了年”这个借口,也会走上 级路线。这是下乡扶贫回来的老鸭子给我传授的。我让他进屋,他死活不进屋,说 就几句话,说完我还要回去。我说我们单位你也去过了,楼都快倒了,文化口,没 有多大的油水,别指望要这要那的,我们领导你见过了,还没开口就把口封了吧。 他嘿嘿一笑说我没开口,我不是来要这要那的。虽然他举止表情看上去有些唯诺, 甚至有些卑微,但眼神里透着精明。我笑笑说那你来干啥?不会是来叫我年前就下 去扶贫吧?他说我来落实一下,别到时候没人去把人闪下了。我说人是一定会下去 的,可是你别对扶贫期望太高。他点点头说只要人去就行,只要人去就行。然后把 装羊羔的蛇皮袋子往我手里一放,掉头就走。我一把扯住他说这你带回去吧。他说 你看你这人,我几百里以外背来,你让我再背回去,往臭里背呀?他很生气,像是 我不通情达理。我说那你等等。我进去装了两条烟两瓶酒提给他。他拒辞不要,我 说你不收,那我也不收。我也很生气的样子,他搓搓手说这咋好?我拿一条烟吧。 我摇摇头。 下乡扶贫按照常规惯例,老历年过了,阳历三月以后才陆续下去,这还连三月 都不到,大年十五都没过,他给我打电话有啥事?莫不是上庄有人遭遇了欠薪,还 是有人患了大病遭了大难?老鸭子说你要时刻准备着接待他们上门,你是他们在城 里的代办,大使,你家就是他们在城里的办事处,大使馆,甚至旅馆,绝对不可以 轻易许诺他们啥事,许诺下他们就会像你的影子一样纠缠着你。老村长说你务必赶 二月二十七号来村上。我说有啥急事?他说你来了就知道了,一定不能迟了。我说 到底啥急事?他说一句两句说不清楚,费钱,来了就知道了,你坐小车到了草鞋镇 往东向上庄来,走个三十多里到驴崾岘,小车就走不动了,有人在驴崾岘接你。我 还想说啥,可他已经把电话扣了。这时领导的电话又来了,他对我说上庄的老村长 打来电话,非要扶贫干部在二十七号到岗,你下去一趟吧,让祁师傅送你下去。只 能下去了,扶贫一年少不了要和他打交道。动员大会上领导一再强调,到年底扶贫 村不签字,扶贫干部就不要回来,啥时签字啥时回来。会上还通报批评了几家没拿 到签字的单位和个人。 祁师傅开着跑了十几年的桑塔纳在跑了二百多公里后,山越来越大,沟越来越 深,路紧贴着崖边,车轮挤压下去的石头土块在沟壑里滚落发出沉闷悠远的声音, 不时惊起集栖在沟壁崖洞里的鸟儿扑棱棱飞起。祁师傅不敢再走,停了车。抬头看 看,正是一个崾岘,仔细端详,却也不像驴样儿。四下看看,见山坡上蹲着一个汉 子,筒着手,山风叼起他的头发像蒿草一般纷乱。汉子身边停放着一架驴车,一头 青驴在山坡上啃着。其实坡上没草,虽然已经立春,但还是一派冬日肃杀的景象。 那头青驴也不是在啃草,而是撵着舔食羊粪豆儿。那汉子却向我走过来,我才发现 他是个瘸子。他说你是来扶贫的干部吧。我点点头,伸出手去,他嘿嘿一笑,手在 身上擦了两下才伸过来,说我叫李谷,专门来接你的。说着一手提起我的铺盖卷, 一手提着行李箱,我说我提一件。可他已经提着走了。帮着祁师傅艰难地掉转车头 上路,李谷已套好驴车,冲我嘿嘿一笑说上车吧,打咱这“驴的”委屈你了。驴车 上大大小小的纸箱子码了三层,六七个蛇皮袋子鼓鼓囊囊的,大致能看出来有酒, 烟,糖果,花生,煤油,黄砂糖、白砂糖什么的。他牵住青驴对我说坐右边辕上。 我说走走吧。他说还有三十多里地,远着哩。我说在车上坐了几百里,窝屈的,腿 都麻了,你坐吧。他说走惯了,没听说过瘸子的路多。我想他是觉得驴车太重了, 心疼驴。我说开小卖店?他说腿瘸,再干不了啥,村长让接你,顺便进了点货。他 递给我一瓶“康师傅”,我要掏钱,他摆摆手说村上出钱,村上出钱。 小路宛若鸡肠在山间缠绕穿梭,时断时续。李谷说其实师傅胆子要大一点,小 卧车能开进去的,村里进去过小卧车。又说不过城里司机都不敢往里开。因为驴车 拉得有些重,上坡时我们推车子,下坡时他扛在辕上帮驴往后坐坡。二百多公里的 路程用了四个小时,三十多里的路也用了四个小时。见过马槽的人,就能想象出上 庄所在。两道南北走向的山岭平行着向南延伸了一段,交汇在一起,就像一个巨大 的马槽,上庄就坐落在这巨大的马槽里。到了村部,老村长披着一件军大氅蹴在避 风的墙根下抽烟,他迎上来握住我的手说你辛苦一下,事急。说着带着我就往外走。 我跟着他沿着村巷往前走,不知道他要带我到哪里去,虽然猜想不出我即将要遇上 什么事,但我想要面对的一定是个大难题。老鸭子说一进村,他们就会把你团团地 围起来,把所有困难都摆给你,纠缠着你,那可真是一半泪水一半火焰。他讲过这 么一件事,说一个女人来了月经,要让他给买卫生巾。他说你以为我是你老公。那 女人却说那咱不敢高攀,可是你是来扶贫,你扶了个啥?我骑的还是烂棉花和娃写 过字的本子,连包卫生巾都骑不起,你们扶的个啥贫?说着,把他的一卷卫生纸顺 手牵羊走了。 刁野的风从村巷里穿过,扬起一阵一阵的尘沙,打在脸上生疼。有几只鸡被风 吹得羽毛乍开像刺猬一般。不时有狗从一个个院门中扑出来咬上两口,又钻进院子 里去了。有些箍窑和房屋塌了,黑乌乌的,一些院墙倒了几堵落院,就像一个风烛 残年的老人脱落了牙齿,院子里长满了干枯的荒草,在风中瑟缩呜咽。有几扇铁大 门,风蚀雨浊的,脱落了铆钉,铁皮在风中啪啪啦啦咣咣当当的,锤头大的铁锁锈 成了褐红色。上庄的村巷是简陋的,破败的,尽管鸡鸣狗叫,牛歌羊唱的,但掩盖 不住这个村子的破落与贫寒。孩子们是快乐的,就像冲击风浪的鸟儿活蹦乱跳叽里 喳啦的。倚着门楣探出脑袋的几乎全是老人和女人,把目光投过来。我担心他们像 老鸭子说的忽然扑向我,把我团团裹住。我睨了村长一眼,他神情威严,目不斜视, 双手高高背起,走得刚拔有劲大大咧咧。偶尔有人和他打招呼,他只是“嗯”“哼” 地应着,多一字都没有。有几个孩子尾随过来,他回头瞪了一眼,他们立刻又踅了 回去。 没想到老村长带我来到的地方是学校。大门上挂着木制的“草鞋镇上庄小学” 的牌子,漆皮脱落,裂了几道口子,用铁丝捆了又捆,字的笔画都错位了。只有门 墩,没有大门,校园中央有一座四方四正的水泥台子,铁旗杆耸入半空,没有挂旗, 挂旗的铁扣子垂在旗杆的半腰被风拽动着,很有节奏地敲出“叮当——叮当——” 的声音,仿佛寺庙中挂在檐角的梵铃。校园里没有学生,一派清寂,只有风卷着沙 尘挟裹着蒿柴、塑料袋和驴粪蛋满院子疯跑。 我说:“咋还没开学?城里都开学几天了。” 老村长回头看了我一眼说:“就等你哩。” 我说:“等我?” 他不说话,抹了一把清鼻涕,掏出钥匙打开一间房子。一个大铁炉烧得正旺, 屋里十分暖和。屋子显然是刚收拾过不久,地上洒过水,还有些潮湿,床单是新的, 折叠的印痕还很明显,桌子、椅子和窗户玻璃擦抹得干净明亮,桌上摆着教案、教 材、参考书,还有一台老式的木壳录音机。案板、菜刀、锅、碗、瓢、盆等灶具齐 全,有米、面、土豆、萝卜、红薯。靠后墙摆着两口大缸,我往缸里看看空的,老 村长说:“盛水的,冬日没人,屋里不生火,盛上水结了冰会把缸冻裂了,明天就 会有人给你送水来。” 李谷把行李提了进来放在床上,看着村长:“我回去了。” 老村长说:“回吧。” 李谷就对我笑笑说:“有事,你就喘一声。” 老村长说:“你先收拾收拾,我这就回去通知娃娃明天开学,吃饭的时候我给 你细说。”他往紧里裹裹大衣,出门走了。 我刚刚把房间按自己的想法摆弄收拾停当,老村长提着一大桶水来了,溅出来 的水在他的裤腿留下了一个个冰坨,就像铁皮碰出的声音。他把水倒进缸里说你先 洗洗。我洗漱完毕,他说去吃饭吧。出了校门,老村长指着前面那道山岭上的一座 山峰说那叫老疙瘩峰,上面有信号,打电话可以到上面打。我说那道山岭叫什么? 他说挡山。我说是哪个挡?他说挡住的挡,还能是哪个挡,你看像不像一堵墙。我 说像。他嘿嘿一笑说谁能打那么厚那么高的墙?老天爷! 老村长家在村子的中部,房子,院墙,老胳膊老腿的,和别的院落没啥大的区 别,一点也不突出。炕上摆着一张四方四正的小桌子,桌上摆了五六个菜,酒已经 打开,味儿很醇。我说:“家常便饭就行了,这……”老村长脱鞋上了炕,四平八 稳地坐下,拍着旁边说:“鞋脱了,往里头坐,里头热乎。”我就脱了鞋,坐在他 拍过的地方。老村长说:“靠在被摞上,城里人腿盘不拢,你就抻开,往展里抻。 咱这里就是坐在炕上吃喝这么个习惯。”说着端起酒杯,“今儿个咱爷儿俩好好喝 几杯。”然后在我的酒杯上碰了一下,一仰脖子,又斟上了酒说,“我说咱爷儿俩 你不多心吧,按你的年龄,我做你的父辈该合适。”我说:“不多心,我父亲今年 七十了。”他说:“我六十有九了。”说着又端起杯酒来说,“我敬你一杯。”我 忙端起酒杯说:“应该是我敬您,哪有您敬我的道理。” 老村长往我的碗里夹了几块肉说:“自从老眼镜退休回了城里,上面就派不下 来老师,老教师有老资格不愿意下来,年轻人来了呆不住,硬不要这份正式工作, 也不愿到这地方来教书,唉,也能理解,咱这里山大沟深,到了咱这里连找对象也 成问题。后来上面想了一招,招代课教师,倒是招了两个高中生,可干了一学期就 都跑了,一个月几百块钱养不住人,到外面去打工一月一千多两千地挣哩,世界又 热闹。上面没招数了,就要把学校撤并到庙台去,说啥来着,对,叫资源整合。” 我说:“撤并学校,咋能这么做呢?” 老村长叹口气说:“唉,上面也有上面的难处,没办法的办法。”跟我碰了一 杯酒,又说,“一开始要把庙台学校撤并到上庄来的,那时间庙台学校才72个学生, 可咱上庄有87个学生。再说庙台也偏,高堡、王庄、老寨子离上庄都不超过七八里 路程,可去庙台都过了十里,我一步一步量出来。可人家庙台朝里有人,张万顺的 儿子在县里做官,背后鼓捣了一下,翻了个过儿,把上庄学校撤并到庙台了。上庄 离庙台十里,六七岁的碎娃到庙台上学还不都走了路了?再说要翻两道大深沟,阴 森邪气,咱这里两只手紧刨慢刨日子都过不下去,哪像城里人按时按点的接来送去?” 我点着一根烟递给他,他狠狠咂了两口说:“你说到哪儿说理去?” 我说:“现在有多少学生。” 老村长说:“四十二三个吧。” 我说:“噢,还没城里一个班的学生多。” 老村长说:“现在一家就一个两个娃,对娃念书看得越来越重了,谁也不愿意 娃大了和老子一样打牛后半截,年轻力壮的携家带口进城去了,边打工边供养娃娃 读书,打工挣下点钱的,就在川道有水的地方买了地,家也搬过去了,刚从村里走 过你也看到了,许多人家都空壳了,村子里学生娃就越来越少,可还有些家里拖累 大,进不了城的,学校撤并了,娃娃念书咋办?现在这社会不念书还能有啥出路?” 老村长说:“我跟他们喊,可没人理我。把我当疯子待,我就蹬着书记的门槛, 蹬着镇长的门槛喊,镇长说你这老头一大把年纪了,又没有孙子在学校读书,这么 辛苦值不值?我说值。他们还是执意要撤,我急了骂他们腐败。你说上面明显做得 不合实际,他们却不抵抗,这不是腐败是啥?他们急了,就把我停了。可停了我还 得喊,在上庄我不喊谁还喊?我到县上去喊,他们说县长办公会定下的事,不能更 改。我这人能缠,一遍一遍地跑,往镇上跑,往县里跑,我在教委主任家门口坐了 一整天,我说只要学校不撤,老师的问题我来解决。他问我有什么办法解决。我想 到的办法是年年上面给我们村派扶贫单位,按要求扶贫单位要专门派一个人来村上 扶贫一年,我就想让他们教书。他想想说那就试试吧。但最后还是把四五年级撤并 到庙台去了。” 尽管老村长点的是古老的马灯,玻璃擦得也明光闪亮的,但窑洞很深,还是很 暗,隐约看到有一老人在锅台上忙活,我说:“婶,来炕上坐,等会儿我下去炒两 个菜。” 老村长就对着灶台说:“秀芝,叫你炕上坐哩。”锅台那面传来微弱的声音, 老村长说,“不管她了,一辈子没拉展过,越老越憷了,来个人就像老鼠见了猫, 恨不得钻进洞里去。” 老村长端起酒杯又在我的酒杯上碰了饮了,说:“每年扶贫会一开,单位定下 来,我就去找扶贫单位,跟领导提出不要金不要银,只要一个大学生来教一年书, 就算完成扶贫任务,我就签字。扶贫单位都很支持,不支持也不行啊,我不签字, 年底考核他们就麻烦了,上面对扶贫很重视的,通报批评哩。” 我说:“教书可不是一般工作,不是人人都干得了的。” 老村长嘿嘿一笑说:“不但干得了,干得好着哩,扶贫下来的都是年轻人,大 学生,文采得很,活也干得认真,今年是第四年了,前三个比老眼镜教得还好,镇 上、县里,包括省上,举行个啥比赛,咱上庄学校都能拿上名次哩。盼香的娃马鹏 程二年级在县里拿了一等奖,三年级在县里拿了一等奖,省里拿了二等奖。镇上的 小学还没拿过奖哩。用领导讲的话来说,这是个英明决策哩。” 我笑了,他又说:“再说,老师都有参考书,有教学大纲哩,我全买回来了。 只要照着上面的规矩把课本上的知识教给他们就成了,大学生教小学生还不跟耍一 样?教书这东西其实不难。” 我说:“您是村长,可更像校长。” 老村长说:“没办法,几十个娃娃哩,一双眼睛扑棱扑棱的,看着不忍心不管。” 我说:“我知道许多扶贫干部下来都是绕一圈子就回城里呆着,哪能踏踏实实 呆上一年,教学生可是点对点卯对卯的活儿,万一来扶贫的干部不愿在这里呆,您 咋办?不把娃娃耽误下了?” 他说:“不会的,来了只要看上那些娃娃一眼,都不会丢下就走的,他们没别 的路,就指望读书哩,你不教,他们就辍学,谁忍心让娃辍学。是遇上了这么一个, 一来就嚷着要回去,说这里太荒凉了,太闭塞了,会把人圈疯,扶贫干部也没要求 非要住在村子上,我又不是来教书的。好说瞎说就是不愿意呆。我说就算是帮我个 人的忙,教上一个月,别把娃娃的功课耽误下了,我找到能替你的人你就走。” 我说:“找上了?” 他说:“哪能找上呀,能找上我还这样作难?我想到的就是熬时间,熬他。只 要他能教上一个月,就会留下来教一年。结果,一个月后,他对我说你别找人了, 我教,一年,全心全意。后来教得可好了,盼香的娃马鹏程上学期在县里拿了一等 奖,省里拿了二等奖就是他教的。” 看看我,他又说:“耽误这些娃的学业有罪哩,谁都不忍心啊,你说是不?那 一双羊粪豆儿一样黑幽幽的眼睛最能说服人了。读下书的人都是懂大道理的,有两 个走后还买了些本子书包文具盒来看过这些娃娃,有个事找他们也都很帮忙,朱小 三的儿子往城里转学,就是小牛给办的,没花一分钱就办成了。” 我敬了老村长一杯,说:“那扶贫的事咋办?” 他跳下炕去,从枣红色箱子里取出一个印着“扶贫工作笔记本”,递给我说: “你看看。” 我翻开一看,连一页纸都没写满:1994年市水电局扶贫水泥5 吨,面粉2 车; 1995年市农贸处扶贫大米12吨,面粉5 吨;1996年市畜牧局扶贫绒山羊种羊4 只, 面粉5 吨;1997年县宣传部扶贫大米3 吨,书籍200 本;1998年县公安局棉大衣500 件,单衣1000件,面粉4 吨;1999年…… 我懒得看了,合上本子。老村长说:“都扶了十几年还这样,扶跟不扶一样, 也不是扶贫单位不出力,咱这里条件差,穷根子扎得深了,老天爷不下雨,谁都没 治。” 我说:“上面要求争取项目,带动乡亲们致富哩。” 老村长说:“你信?连他们自己都不信,咱这里山大沟深的,又没煤呀油呀的 啥资源,能争取来啥项目?讲话都讲得好听着哩,要真像他们讲的,早都奔小康了, 要我说把娃教了就是最好的扶贫项目哩。” 大婶又端上来一个菜,放下就走,我说:“我给大婶敬一杯。” 老村长说:“她喝酒比喝药还难怅,我替她喝了。” 只看清了大娘一头白发,她又蹴到灶堂去了。 老村长说:“挖过你的底子,领导说你学问大着哩,教过十年书,还是专门写 书的,作家,写书,那多日能。”他嘿嘿笑笑,“派你来扶贫是咱上庄的福气。” 我忽然想起来,说:“您跟我们领导咋说的,他怎么一直没告诉我?” 他说:“你们领导说不用说了,说你这人善良,又是写书的,要下乡体验生活, 只要到了村子上就离不开了。只要你把娃好好教上一年,扶贫任务就算完成,所有 的字我都给你签得好好的,年底村上还写表扬信送到你单位上。” “从一个热闹的地方一下子放到这天聋地哑的地方呆一年,真是难为你们了。” 他端起杯又一饮而尽。 酒杯太大了,碰得又勤,没一会儿工夫,一瓶酒就见底了,他又开一瓶酒,我 说:“不喝了,您年岁大了,应该少喝点。” 他说:“你别替我担心,人生有时间,死有地方,老天爷都安排好了,阎王叫 你三更死,小鬼不留你到五更。我三岁上爷爷就拿筷顶子蘸着酒喂我。酒量是练出 来的,你放开喝,不一定能喝过我。这酒是好酒哩,纯粮食酿的,你还记得?” 看看酒瓶,我想起来是我回他的酒。 他又往我碗里夹了几块肉说,“人终归是要死的,不知道哪天眼睛闭上再也睁 不开了,能做一点事就算一点事吧,我这一把年纪了,能做一点事,到那世受的罪 就少一份。以前啊,老想着家里的事,恨不得把整个村子都弄成自家的,恨不得跺 一下脚挡山都抖哩,可越老越觉得一个村里谁都像家里人一样,他们都把我叫老村 长,你说村里的事,你不管谁管?看着那些娃娃正是念书的年龄,放了羊,你说你 心里不难受么?” 我想,每个来扶贫的都是经历过这么一场酒,他还能走开么?谁不死心塌地留 下来呢? 开学,对于学生来说就是节日。有了学生,校园一下子显得生龙活虎的。学生 快乐得就像小麻雀叽叽喳喳,嘴没个闲的时辰。因为这是一学年的第二学期,相对 来说比较单纯,主要是报到、领书本,排座位和选班干部都可以维持原状。 打开了教室门,展现在我面前的情形让我想起了那句话:“土桌子,土台子, 里面坐着一群土孩子。”桌子是土筑的台子,不过用水泥抹了面子,磨得明晃晃的。 板凳是两个土台子架一根碗口粗的木头,能坐四个人,地倒是用红砖铺的。窗户上 有几块玻璃烂了,用纸板子钉着。在一张桌子上,用粉笔写着两句话很醒目:“请 你不要再迷恋哥,哥只是一个传说”,“我写的不是作业,是寂寞”,这两句话是 去年最流行的网络话语。两句话的中间画着一个大哥,叼着一根烟。别说,画得还 很传神。另一张桌子上竖写着一句话:“张虎爱朱小娥。”我心里笑笑,这倒一点 儿不落后。 报完名后点了两遍名,先认下了几个班长:三年级班长是马鹏程,二年级班长 是孙光荣,一年级班长是顾长宗。与上学期留的花名册一对比,花名册上显示上庄 小学一共46个学生,差了3 个学生。我问马鹏程,马鹏程说过完年他们家搬到城里 打工去了,他们就跟着到城里念去了。13个三年级,14个二年级,16个一年级。二、 三年级坐一个教室,一年级坐一个教室。散发着墨香的新书让学生激动、兴奋,一 拿到手有的就开始咿咿呀呀朗读起来。报到结束,发完了书本,就已是小晌午了, 各年级整队,安排下午打扫教室、校园的事,谁拿锹,谁拿扫帚,谁拿簸箕,谁拿 背斗。班长就显得很有权威,一群叽里喳啦的小家伙让一个和他们一般大小的班长 指挥得整整齐齐,纪律严明。我想这就是组织的力量。然后他们就唱着《让我们荡 起双桨》,排着整齐的队伍,回家去了。 李谷在驴拉车四边捆绑了几条板子,驴拉车就成了一个货架,车上摆着麻辣条、 糖酥棒、米花板、花生、柿饼、瓜子、泡泡糖、跳跳糖、麻辣条、乡村豆之类的小 食品,还有书皮、文具盒、铅笔、钢笔、贴画之类的学习用品,也有装着豆豆糖的 玩具枪、吹起来的气球、大刀、跳跳球、弹弓之类的玩具。刚刚过年不久,又新开 学,学生身上都是新崭崭压岁钱,李谷忙得连个打招呼的时间都没有,只是远远地 撇过来一笑。我明白了,他昨日接我顺便进货也是为开学准备的。 下午,学生们带着锹、扫帚、簸箕、背斗来了。一个冬天,西北风在校园积攒 了许多尘沙、蒿柴、塑料袋,羊、猪、牛、驴、骡子在校园里留下许多粪便。校园 虽然是黄土夯筑,但经过一阵尘土飞扬的打扫,院子一下子显得朴素而洁净了。我 发现地上有许多被分割得整齐的小方块,就像一块块“责任田”,打了方格线,旁 边写着马鹏程、刘小亮、朱二喜、牛大志等名字。我想大概是学生做什么游戏留下 的痕迹。看样子这个游戏需要全班学生集体参与。 卫生打扫完,我把学生集合起来,宣布明天正式开课,布置各年级回去预习第 一课。马鹏程说:“老师,不开大会了?”我说:“开什么大会?”马鹏程说: “每学期开学都要开大会。”我想想说:“今年就不开了吧。”马鹏程嘴唇动了动, 没说啥就走了。院子里就叫喊起来,“老师说不开大会了”,“老师说不开大会了”。 学生一走,校园一下子就冷清了,李谷在收拾摊子,我说:“这一天收入还可 以吧。”他嘿嘿一笑说:“凑合。”说着扔给我一包“黄山”烟,“不上档次,你 凑合着吃吧。”我知道“黄山”牌烟的价格,五块钱一包,曾经抽过好些年,现在 不过是抽了十块钱一包的“云烟”。我给他五块钱。他阴了脸说:“咋,看不起我?” 我说:“你这风吹日晒的一天才有多少利润?”李谷说:“赔不了。”我将钱塞进 他口袋。李谷将车子推到避阳光的地方放稳,拆开一包“黄山”递给我一根烟,我 接过来点了。他的口袋里还装着一包烟,是一块两毛钱的“金驼”。 三月的风虽很硬朗,可阳光已经有了热度,只要避风向阳的地方就很暖和。我 们蹴在避风的墙根下抽烟,李谷说:“其实开学大会还是要召开的。”我说:“那 是走形式。”李谷说:“大人看是走形式,对学生娃那可不一样,开学仪式上,每 年级都选一个学生代表班里学生发言,表决心,鼓舞人心哩,学生娃看重这个。” 我说:“你刚才咋不说?”李谷说:“当着学生的面咋说?薄你的面子失你的权威 哩。”我说:“明天召开一下?”李谷说:“对着哩,有些形式还得有。”老村长 来了,李谷起身打了招呼就拉着车子走了。老村长又蹴在李谷刚才蹴的地方,我说 :“明天新学期开学典礼,还得请老村长讲个话。”他嘿嘿一笑说:“算了吧,你 讲,我就不讲了。”我说:“要讲,我也得讲,形式很重要。”他说:“对着哩, 有些形式不走不行。”我说:“我给你写个讲话稿吧?”他说:“算了吧,我是个 白识字,上夜校学了点。你是文肚子,写下的东西我讲得了?就随便讲几句吧。” 这时一个女人赶着驴车进来了,咣当咣当的,一听拉的就是水。老村长说:“给你 送水来了,马鹏程的妈,盼香。” 驴车上架着的拉水桶是装汽油的大圆桶改装成的,套着两个旧轮胎,稳稳地卡 在车厢里。桶口焊了一个铁管,上面套着自行车内胎,折起来用麻绳扎着。盼香解 开扎绳,把水放进提桶里,我起身去提水,老村长说:“你让她提吧,溅出来的水 把你的衣裳脏了,洗衣服还得费水。”看看盼香的鞋子和裤腿,落满了尘土,我想 这趟路该不会近。一车水盛满了一个大缸,卸完水盼香赶着驴车走了。我说:“这 水从哪里拉来的?”老村长说:“一碗泉。”我说:“远吗?”老村长说:“十几 里路程。”我说:“村里人一直在那里拉水吃?”老村长说:“哪能老拉着吃,家 家都有两三个窖,只要有一场好雨,收一窖水能吃个一年。唉,汶川大地震,咱这 里也受了灾,人虽没伤亡,可窖塌了不少。”我说:“学校也有窖吧。”老村长说 :“有,两个窖,也摇烂了,水全渗光了。学校断了水,是由各家各户承担的,村 上排了送水日程表,挨家挨户轮流给学校送水,盼香双胞胎儿子都上三年级,送水 她就排了第一。”我说:“双胞胎?”老村长说:“就是三年级的马鹏程、马万里。” 我说:“这名字不像弟兄俩。”老村长说:“按规矩马鹏程马万里这辈是‘彦’字 辈,马家宗谱传得年月久了,不要说他们这辈,下几辈的字都取下了。可盼香这娃 图个意思好,有前途,为叫这个名,连家门(户族)中人闹翻了,硬叫了这个名。” 叹了口气,又说,“盼香这个媳妇子想法大着哩,就是命太苦了。” 老村长抹下帽子拍拍土,头发白刷刷的,眼角挂着给风刮出来的老泪,说, “你看,我给你派饭呢,还是你自己做呢?”他似乎是在征求我的意见,却还不等 我回答又接着说:“派饭,粗茶淡饭的,你也觉着不卫生,有时候地里活一忙,日 急慌忙的,一碗冷水一个馍也是一顿,一天吃一顿饭是常事,单独给你做,也没工 夫。再说你们城里人口细,怕也吃不惯。”我说:“我自己做吧。”他说:“要不 在我家搭伙吧。”我说:“谢谢您,还是我自己做吧。”他说:“也好,自己做的 顺自己的口,城里男人都会做饭,比女人还会做,电视上讲做饭的就有个男人。” 又说,“村上给你补助,米面油肉都村上管,这几天就先在我家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