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迷迷惑惑的被一声“报告”叫醒,一睁眼才发现天已大亮。几把穿好衣服拉开 门,门框后面露出一双双眼睛。我恍然大悟,忙说:“先上自习。”马鹏程说: “老师,今儿个该升旗。”我拍拍脑袋说对对,对,升旗,升旗。我有些窘迫地说 :“集合,整队。”开学的第一天是升旗,这只要上学的孩子都知道,要系红领巾, 穿校服,升旗手要戴白手套,学生把这看得很庄严。马鹏程说:“老师,国旗在你 这达。”我脸也顾不得洗,在房子里翻找。红旗找到了,递给马鹏程说:“快去。” 马鹏程接过旗说:“老师,还要放《国歌》。”我这才明白那台录音机的用途了, 按下播放键,声音却乏沓沓的。我拍拍录音机,还是乏沓沓的。马鹏程说:“老师, 没电了。”老婆说山里离不开手电筒,专门买了一手电筒给我装上,还带了几节电 池。我打开旅行箱,摸出电池装进录音机,按下了播放键,高音喇叭就传出雄浑嘹 亮的《国歌》。我匆忙出来,见四个同学每人拽着红旗的一角,迈正步走向旗杆, 马鹏程站在旗杆下,郑重地接过红旗,在绳上挂好,一下一下很匀称地拉着,红旗 缓缓升向天空,高高飘扬。同学们都高高抬起头仰面朝天,左手高高举过头顶,风 儿拂动着红领巾。我情不自禁地高高举起了手,从离开学校,就再也没有经历这庄 严的行动了。 三月的早晨,出气成霜,寒气逼人,山风很硬朗,吹在脸上刀割针刺一般。同 学们的脸蛋被山风掠得通红通红,可他们的头依然高高仰起,一只只举过头顶的手 高擎着,一脸庄严……校门外聚集了有许多村民,观看学生们的升旗仪式,并不比 观看天安门升旗仪式逊色。 升旗仪式结束后,我宣布下午举行开学典礼。我说:“每一个班选一个学生代 表出来发言。”学生们欢呼雀跃,立刻忙着搭起会场来。马鹏程到我的办公室翻出 了两绺红绸子和几张黄纸,说:“老师,你写字还是我们剪字?”我明白他们要做 会标,就说:“剪,你们剪,老师的字很丑。”马鹏程就嘿嘿笑笑,抱着红绸子和 纸出去了。校院里一派繁忙景象,搬桌子的抱凳子的拴绳子的,几个女生在那里剪 字。教室比院子要高出一米左右,门前形成两步宽的土台子,正好做主席台,摆了 三张桌子四个板凳,一绺子红绸子苫盖了桌子,录音机和话筒也摆上了。很快那条 “草鞋镇上庄小学开学典礼”的会标做了出来并挂上了教室的檐下,会场就这么摆 出来了,一切都像模像样的。会标上剪出来的字并不比城里电脑打印出来的差。看 着他们,我在想如果没有学校,他们将会是一种什么状况。 刮了一早晨硬朗的风,吃过午饭竟然无声无息了,天公要作美,就会给个好日 子。主席台上坐的除我,有老村长、盼香和李谷,我想他们三个就是上庄的领导层 了。 老村长的口才真好,讲得既通俗易懂,又鼓舞人心,句句都是好好学习天天向 上的大实话,连我都觉得鼓舞。我想要是我给他写讲话稿,绝对写不到这个份儿上。 几个学生代表中有获全县一等奖的三年级班长马鹏程,有二年级学习委员李志远, 他是李谷的儿子,有一年级班长顾长宗。几个学生代表的发言博得了一阵一阵的掌 声。上庄的人能来的都来了,都站在学生后面听,鼓掌。开学典礼就像一个节日, 不仅是学生,连家长也重视。 我用了一个中午写了讲话稿,念得还算顺利。老村长拍拍我的肩膀说:“到底 是文肚子,那些词儿用得多好,虽然我不懂,但一听就是好词儿,要是那些年,都 能当口号喊哩。”我说:“村长讲得真好。”老村长嘿嘿一笑说:“讲顺嘴了,年 年讲噻。”李谷照旧把摊子摆到校园里来了,他给我竖了大拇指,说:“好,讲得 好,有文化,比前几个都讲得好。” 天气还很寒冷,刮过来的风依然有着彻骨之寒。教室里架着一个火炉,就在讲 台附近。对于一间坐五六十个学生的教室来说,一个火炉的热量实在太弱了。教室 的后门是封死的,窗户也是封死的,缝隙都是用透明胶粘过,但教室依然很冷。我 让学生将火炉移到了教室中间,并将学生往一起集中。 教室里氤氲着一种孩子特有的气息,与新书本的墨香融合在一起,这就是童年 的气息,是欣欣向荣的气息,天天向上的气息,我很熟悉这种气息,我曾经被这些 气息熏陶了十年,所以倍感亲切。阳光从窗口畅亮地扑进来,教室一派明媚,所有 的眸子一片晶莹。 二年级和三年级一个教室,给二年级上课,三年级就只能自己预习。我打开课 本,说三年级先写语文课第一课后面的生字生词,对照后面的拼音每个字词写二十 遍。二年级把课本翻到第一课。话音刚落,三年级学生立刻跳起来往出就跑。我说 :“你们干啥往外面跑?”马鹏程说:“报告老师,我们去写作业。”我说:“写 作业跑到院子里干啥?”马鹏程说:“老师,不在院子里写,在哪里写?”我说: “在院子里写?”马鹏程看出我的疑惑来,说:“老师,作业本上写家庭作业,课 堂作业在院子里写。”我猛然想起院子里那些写着名字的“责任田”,原来是“课 堂作业本”啊。 给二年级上着课,偶尔扫视一眼院中,学生种瓜点豆似的往那一块块“责任田” 里填字,看上去更像一群啄米的小鸡。写错了,手就是橡皮擦了,用手刨几下再写。 三月初晨的阳光尽管明媚,却无法驱散浸骨的寒冷,他们不时地两手合起来大口大 口哈着热气取暖。给二年级上完课来到院里,地上已是密密麻麻横竖成行落满了字。 我拿过刘元手中的“笔”——一截废旧电池里的炭棒,磨得明晃晃的,在地上写了 几个字,比粉笔硬一些,也还算顺畅。看着他们冻得通红的小手,我心里涌起一阵 悲伤。城里的孩子在有暖气的教室里还戴着手套。马鹏程跑进教室,拿了一截粉笔 来说,老师,你拿粉笔画圈打叉。我说快进去到教室里烤火吧。可同学们都围着看 我批他们的作业。等批阅完课堂作业,我的手都冻拙了。 炉膛里不知哪位学生塞了土豆,土豆烤熟的香味正发散出来。李小宁双手捧着 土豆跑过来,说,老师,吃土豆,烤下的可香了。我抹了他头一下,说:“老师不 吃,你吃吧。”他显得有些失望。有学生悄声说:“老师是城里人,不喜欢吃洋芋。” 我说:“谁说我不爱吃洋芋,我最爱吃洋芋,咱俩一人一半。”李小宁说:“老师, 还有哩,还有哩。”从那天开始,讲桌上总是摆着一个或者两个烤得脆黄脆黄的土 豆。 中午放学后,我去了李谷家,问一个作业本得多少钱?李谷说有三毛的,有五 毛,也有一块的。我说你去给进一趟作业本来,一块的。李谷说我给你按批发价。 我笑了笑,他拍拍自己的脑袋说这话我说得不好,我给每个学生送一个笔记本。我 说算了,我几天的工资就能给每个学生发十来个本子。 两个年级在一个教室上课,自然会互相影响。我想再开一间教室,反正那些教 室也闲着。上庄小学学生最多时有二百多,教室并不少,为什么要把两个年级集合 在一个教室。我去找老村长,老村长说学校虽然没撤,经费却是压缩了老多,取暖 费、桌椅板凳门窗玻璃维护费都按人头往下拨,你没看那些教室一块玻璃都没了? 再说天冷了,一个教室坐十来个人,教室冷得就像冰窖,还不如挤到一起热乎。村 上啥费都不让收了,拿不出钱来。 李谷拿了些泡菜来,说:“今晚到我那里去吃。”我说:“在我这里吃吧。” 他说:“我都准备好了。”他满屋子走了一圈,说:“你一个人老呆在屋里孤不孤?” 我说:“呆惯了挺清静的。”他说:“还没人往你被窝里钻吧。”说完咯咯一笑。 李谷的小卖店就在自己睡的窑洞。木板钉了简易的货架柜台,各种货物还真齐 全。我往里看看,说:“嫂子呢?”李谷说:“跑了,跑到你们城里去了,都好几 年了。”我觉得我是揭了他的伤疤,戮到他的痛处,就说:“不好意思,我……” 他嘿嘿一笑说:“跑了就是跑了,日囊松,领不住婆娘。” 我脱了鞋上了炕,李谷就像变戏法似的立刻在炕桌子上摆上了两盘菜,一盘猪 耳朵,一盘猪肘子,都是酱的,看出来他是去进货从镇买回来的。还有两个碟子, 一碟瓜子,一碟咸菜。他拧开一瓶酒,酒杯有拳头大,一杯足足有一两。 我说:“把志远也叫过来。” 李谷向里面努努嘴,说:“能少下他的?” 我看看酒杯有拳头大,就说:“这么大的杯子,几杯子就把人搞翻了。” 李谷边斟酒边说:“夜长,慢慢喝,边喝边拉闲,喝得晕晕乎乎啥都不想了好 睡觉。” 我也不客气,我特能吃肉,老婆说我是狼转世的。才喝了半瓶酒,两碟肉让我 吃掉了一大半,李谷冲我竖起大拇指说:“你这人实在,不像有些人作假,吃一定 要实在,虚头巴脑的就不好交了。”又碰了两杯酒,他长长吁了一口气说:“我给 你说说你嫂子吧。” 我说:“好。” 他点了支烟,悠悠吐出一口说,“按正常情况来讲,像我这样瘸了一条腿的半 残人要想娶个女人是做梦哩,多少健壮的人娶个媳妇都犯难哩。我爹娘早亡,除了 两孔窑洞,再没啥家业。到我娶媳妇的年龄,我才发现爹娘积了厚德,娘给我生下 了一个水灵灵的妹妹。媒人一撺掇,二十五岁那年,我用妹妹换回了媳妇桑巧。这 叫换头亲,在咱这方圆是天经地义的事,许多人家都是这样解决问题的。桑巧的哥 哥,身体没啥残疾,就是反应有些迟钝,两个眼睛往一起斗,就是斗鸡眼。换亲有 换亲的规矩,怕哪一方不守规矩,半路不负责任走了歪路,把别人闪在半路上,要 摆一桌宴席,两家户族里主事人出面主持,立下字据,谁家女子半路上生了邪念, 有了二心,另一方就要接回自家女子。为了保险起见,双方女子身份证都交给男方 家压了。身份证攥在男人手中,女人想走也走不了。以前这种婚事是最牢固的。可 这些年不一样了,女子都出外打工,见了世面,有些人就守不住了。桑巧在城里给 人家当过几年保姆,刚娶过来,她唉声叹气的,我知道她心里泼烦,桑巧长得俊俏 着哩,人都说像画儿上走下来的,在城里当个明星都是拔尖的。这样的女子,嫁个 啥人都配得上,嫁我这样一个一走路日天戮地的男人,心里能好受?可我心里说在 这村子里谁心里没事,哪个女子出外回来心里没事?日子长着哩,啥心病都能疗治 好,消解得了,一年半载身上掉下个肉疙瘩,就把你拴得定定的。一年后,桑巧给 我生了一个大胖儿子,看得出桑巧很高兴,对儿子好得顶在头上怕吓了,含在嘴里 怕化了,话也多了。第二年,桑巧下地干活,上山放羊,日子理得顺顺当当的,我 就把心放下了。娃长到三岁,我想桑巧不会走了,娃就是拴娘的桩,就是拴女人的 石头。桑巧还跟我说将来一定要把儿子培养成个大学生做个城里人。我就想人家没 走的心,咱还把身份证扣着就没意思了,就把身份证还给了桑巧。忽然的一天早晨, 桑巧就走了。翻桑巧留下来的东西时,我才明白从嫁给我那天起桑巧就一直准备逃 走,三年里她给儿子做下了能穿五年大小不等的衣服和鞋袜。对于存心要跑的人, 我知道找不见,可我还是背着儿子跑了三个月的路,也是为了给外父外母一个交代, 免了村里人的口舌,丢一只鸡都得找一找,况且是个人,你说是不?” 我给他添了杯酒,续了支烟。他说:“半年后,我去了妹妹家。妹妹生得稠, 已经两个娃了。我往妹妹门口一站,妹妹就背了一个娃抱了一个娃跟着我回来了。 妹妹的公公婆婆只是眼泪汪汪盯着我,啥话也没说。我正在气头上,他们要拦阻, 我会和他们拼命的,我腰里别着家伙哩。可他们就那么看着,唉,都是老实巴交的 人。妹夫跑到我前面一步一个头一步一个头地磕着,我一直努力着不去看,可妹夫 就那么跟着,一村人就那么看着。难心啊,我都觉得我太不够人了。可我还是没有 松口吐话。妹妹边走边说你回去吧,母猪肚子大了,出不了三五天就下,警醒些, 把娘叫过来,别下下来母猪一屁股全压死了,心就白操了。走过几步,又喊着说晚 上记得上大门,这几年不及那几年,下夜功的人多了。都过了一道山岭了,妹妹还 喊着说豌豆该锄第二遍了,别荒了庄稼,咱就没吃的了。我明白,妹妹这么喊着说 话,看上去是在给他男人安排活,其实是在说给我听。我心软了几次,可还是没让 妹妹回去。妹妹来家后,下地干活,回家收拾屋子做饭,活干光了一闲下来就站在 门口发呆。这么过了几天,妹夫就撵来了,说猪娃下了十三个,死了两个,娘照顾 着哩,糜谷都锄过了,家里啥东西都没丢,五个母鸡下蛋,两个母鸡闹窝,一个公 鸡让野狐吃了。听着两个人说话,我心里好凉好凉。妹妹还给我说别人说柱子傻柱 子呆,哥,他一点都不傻,一点都不呆。两个人在地里干活说说笑笑,回到屋里叽 叽咕咕,晚夕睡下一家几口又说又笑又打又闹的,儿子挤也在偏窑里不愿回来,我 硬将儿子抱了回来,屁股上拍了两巴掌,儿子嘴一扁一扁的却不敢哭出声来憋得咕 儿咕儿的。我感到很煎熬,又过了几天,我实在煎熬得不行了,就对妹妹说你们走 吧,回家吧。妹妹抹着泪水说哥……妹夫跟着也说哥……我说回呀,快回呀!妹妹 说哥,我和柱子回去给你好好苦,挣下钱给你再娶个女人。我说啥都别想了,好好 过你们的日子,我有福旦就够了,桑巧对得住咱李家了,给咱留下了根,也就够了。 妹妹号哭着走了。我坐在山梁上放开嗓门号哭了一个下午。几位吃了宴席在协议书 上按了手印的主事人都来了,说世事再瞎也还没瞎到这种地步吧,他们不把人找回 来,就赔钱,当初订下的规矩。我摇摇头说,算了。他们说还翻了天不成?难道我 们说话像放屁?我说算了,算了。老人们不依不饶地说你怕啥?有我们呢,这事我 们不能不管,还没规矩了。我说算了,这是我的事,我作主了。他们冲着我发了火, 骂我日囊松,羞先人,女人活该跑了。 “后来,我把娃撂到妹妹家进了城,边打工边找桑巧,要找到她我就一刀子把 她捅了,都别活了。可是我腿子有毛病,干活力没比人少出,可人家觉得我沾了他 们的光,老板也看咱像个混工钱的,吃人家下眼饭,挣的也是下贱钱。有一年,我 回来看过儿子,走到镇上,在老拐子摆的种子摊前坐了一个下午,我又踅了回来。 从我记事起,爹带着我去赶集,他就摆个小摊,小摊上摆着几十个小布袋,里面装 着各种菜籽,也有葵花籽、西瓜籽、香瓜籽,每个都有几个品种。娃娃们欺负他腿 瘸,溜到跟前抓一把就跑,因为这些瓜子能吃。他不追只是跺跺脚,用一个长杆子 够着捅一捅,说吃种子,养腾子(傻子)。几十年了,他还那样摆着小摊。可他把 三个儿子都供养成了大学生。回来后,我就办了个小卖店。” 他又开了一瓶酒,说:“不说这些烂事了,你帮我捋抹捋抹志远,读书有没有 出息,将来能不能考上大学。” 我说:“他很聪明,考大学没问题。” 他盯着我说:“实话?” 我说:“实话!” 我只能这么肯定地说,其实他也知道这事谁也说不准,日子还长着哩,日子越 长,不确定因素就越多,变数就大。但我知道他需要这样的话。 李谷就很激动,一抬脖灌了一杯酒说:“现在我一点儿都不恨桑巧了,鸟儿都 拣胖枝子落哩,别说人了。城里那么好,要啥有啥,我去了都不想回来哩。桑巧真 的很漂亮,她就是给城里生的,应该过得好着哩。我现在啥都不想了,就想着哪天 她突然回来把儿子带走到城里去读书,儿子要是在城里念书,考个大学没问题,这 娃就是念书的料,可在咱这山窝窝里就难说了,教书是个大学问,要专业的。”看 看我又说,“我不是说你,你别多心,学校不是这么开的。” 他从柜台下摸出一条子“云烟”塞了过来,我说:“你这是干啥?”他嘻嘻一 笑说:“不让你白吃,你要付出劳动的,给娃开个偏灶,吃个偏食。”我说:“说 实话,我给全村的娃娃都开偏灶哩,一共就40来个学生,负担又不重。”他说: “你不收我咋整?你也知道咱这儿谁吃得起这么贵的烟,放在这儿也是废物。”我 掏出一百元钱,说:“那我买了,反正我抽烟。”他不接,我说:“我知道,你啥 话也别说了,再说我生气了。”我把钱塞进他手里,他长叹一口气说:“你们是可 怜我们这些人啊。” 用粉笔写着“请不要迷恋哥,哥只是一个传说”,“我写的不是作业,是寂寞” 的那张桌子,坐的是朱小文和黄富,很快我就认定那是朱小文写的。朱小文很活跃, 看得出来他在城里呆过,对城里流行的生活元素知道很多。他有很时尚的穿戴,很 流行的书包,很前卫的文具盒,还有很多城里小孩的玩具。因此,他游手好闲,学 习不专注,作业很是粗糙,多笔少画的情形很多,“目”“日”不分,家庭作业也 不完成。不过,数学题倒做得很干净利索。我决定去朱小文家里,用教育行话讲, 就是家访。 朱小文家在村子的西头。到了大门口我溜在墙根往里探探头。我怕狗,上庄人 家家都养狗,见了生人个个扑起来都很凶,尽管我已经学会了像上庄人一样行走手 里提根棍子,但还是有些胆怯。忽然背后传来声音说:“进去吧,他家没狗。”我 回头看了一下,是一位倚门的大嫂,怀里抱着一个孩子。进了院子,一位大娘正坐 在院子里补一条孩子的牛仔裤,她花白的头发上落着草屑,衫子和裤子上补着几块 补丁,布料颜色很不相配,深一坨浅一坨,黄一块红一块的。她眯缝着眼睛看看我, 停下手中的针线活,站起来,说:“是老师啊,快进屋坐。”我想在村巷里或者开 学仪式上她认下了我。我说:“大娘,就在院子里坐坐吧。”大娘说:“进屋去, 我给你烧茶喝。”我说:“你忙你的大娘,刚刚喝过水。”我帮她捡去了头上的草 屑。大娘说:“小文又闯下祸了?”我说:“祸倒是没闯下,就是学习……”大娘 说:“唉,小文在城里学得又鬼又精的,扯皮溜谎的,管不住噻,老师你就多操心 多担待。”我说:“大娘,这不是担待不担待的事。”大娘说:“我没治,一点治 都没有,离开了娘老子,这碎东西天不怕地不怕的,骂呢他比我还能说,打呢我又 追不上。”我说:“他爸妈不在么?”大娘说:“都在城里。”我说:“小文在城 里念过书吧。”大娘说:“念过,去年后半年才回来的。”我说:“咋就回来了呢?” 大娘说:“两个狗日的福烧得,进城把好的没学下,瞎的学了一大堆,离了,爹不 是爹了,娘不是娘了,一个娃都养不起了,送回来了。”正说着话,门外一阵吵闹, 进来三个孩子。我一看都认得,二年级的朱小军,一年级的沈秋菊、朱小伟。三个 孩子一看到我,立刻齐刷刷站成一排,手掉得顺顺的,低着头看脚尖。大娘嘻嘻一 笑走到跟前,说:“老鼠见了猫了吧。”我说:“三个都是您的孙子?”大娘说: “都是孙子,两个家孙子,一个外孙女,小军是小文的弟弟,秋菊是小女儿的丫头, 小伟是二儿子的娃。他们的娘老子都在城里打工。” 我盯着三个孩子看了一眼,说:“小军、秋菊、小伟,过来。”三个就挪着脚 步过来了。大娘说:“啧啧啧,一窝降一窝,蜈蚣把蟒捉,这下有人熟你们的皮了, 没个管住你们的人,你们还去抓玉皇大帝的胡子辫辫子哩。”这么说着大娘笑眯眯 走过去,一个孙子头上抹了一把说,“馍在笼子里挂着,取了馍照挂起来,别让老 鼠吃了。”可他们还站着,朱小军睨了我一眼,又垂下头去。我说:“奶奶的话你 们没听见?”三个立刻就跑了。我又说:“回来。”三个人又跑了回来,在我面前 齐整整地站好,我说:“不帮奶奶干家务,就罚一早晨站,欺负奶奶,就罚一天的 站,听下了没?”三个齐声说:“听见了。”我说:“大声点。”三个就大声说: “听见了。”我说:“去吧。”三个又跑走了。 我给大娘点了根烟,大娘咂了两口说小文在城里学坏了,鬼心眼多,胆子大着 哩,村里来了狗贩子,小文作主把狗卖了。我从地里回来一审问,他们合起来撒谎, 一个人打了他们一柳条,晚上他们几个趁我睡着了,把我衣服全泡在了水盆里,我 一个早晨没出得了门。他们有时候晚上还把我手脚都捆了。这娃不管住点迟早会学 坏的。我说大娘,我来管他们。大娘说多谢了,唉,话说回来,都是些不懂事的娃 娃,离了娘老子的娃可怜着哩,他们一个个隔了奶就在我跟前,一年爹娘都见不上 一次,没人疼没人爱的。我知道大娘心疼孙子,怕我手重了。大娘拉起衣襟搌搌眼 睛。我不知道她眼角的泪水是因风溢出来的,还是悲伤溢出来的。 这时间朱小文回来了,在门口探了下头,吐了一下舌头,准备溜走,我叫了声 朱小文,进来。朱小文就走了进来。他的牛仔裤撕了两道口子,膝盖都露在外面。 我说:“奶奶手里这条还没补好,你又把那条撕烂了?”他看了我一眼,那目光桀 骜不驯,并不像那三个低眉顺眼的。面对他我竟然有些无话可说。我知道像他这样 大的年龄,正是拗着一股劲儿听不进去话的年龄。我说往跟前站。他扭过头来盯着 我说:“我不怕你,你只教我一年就走了,又不是年年都教我。”我说:“你不怕 我,那你怕谁?”这时间大娘走过来在我耳边说:“他怕大炮。”我说大炮?大娘 说:“就是老村长。”我说:“你不怕我,可你怕一个人。”朱小文偏着脖子看着 我说:“我谁都不怕。”我说:“大炮你怕么?可大炮怕我,我是他请来的。”一 提大炮他把头勾了下去。我把他的作业本拿出来,说:“每个错别字写五十遍,要 再写错,每个字写一百遍。”我知道有人批评过这种惩罚式的纠正。但,这却是最 有效的。他接过作业本,我给了他一个新作业本说:“在这个本子上写,以后错别 字全给我写在这个作业本上,你要是在这学期不改正粗心大意的毛病,我就把这个 本子在全校展览,让村里人都来看。”他嘟着嘴接过本子掉头要走,我又说:“你 是很聪明的学生,可是你不用心,你要用心,谁也学不过你。”他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说:“再要惹奶奶生气,我就让你天天到大炮门口去站岗。”他进屋去了。大娘 高兴地说:“对着哩,对着哩,就要这么治哩。” 我说:“大娘,小文一个娃娃,咋会怕大炮?”大娘说:“大炮脸上带煞气, 大人都怕哩,村里娃娃都怕,他要阴着脸走过,鸡狗都无声哩,要不咋叫大炮呢。” 我扑哧笑出声来,大娘说:“上次小文把狗卖了,大炮知道了来抽过小文两鞭子, 说由着你长大了还不杀人放火,那两鞭子抽得重哩,脊背上指头胖的肉岭子背了好 些天,晚上睡觉都乱喊乱叫的,从那以后小文见着大炮的影儿就藏起来了。”临走 的时候,大娘说:“你等等。”便进屋去了,不一会儿端出一方腌猪肉和一碟豆芽 菜,我没有推辞。大娘又说:“唉,没爹没娘的娃可怜哩,那两个千刀万剐的,老 师,你给多操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