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朵硕大的花很鲜艳地开在贫瘠的草地上。两个多月了,没下一滴雨,这么旱 的天气,还有这么艳丽的花朵。走过去后,才发现是一群蝴蝶攒成一簇,细一看它 们扎在一团刚刚拉下的牛粪上。我的到来也没能惊动它们。我明白了它们是在咂那 牛粪里的水分。我轻轻捏住一只蝴蝶的翅膀提起来,其他的继续扎在牛粪上。我放 开那只蝴蝶,它飞了两圈,又扎在了那泡牛粪上。 我要去马鹏程家。马鹏程和马万里是双胞胎,可是一个陌生人见了他们,谁也 不会把他们当成双胞胎。在城里只要是双胞胎,人们会从衣着鞋帽包括书包、玩具, 刻意地打扮成双胞胎,展示炫耀他们的作品。可是马万里和马鹏程差别太大,马鹏 程显然要比马万里穿得好,书包也比马万里的新,就是文具盒也要比马万里的高级。 马鹏程很活跃,可马万里蔫呆呆的;马鹏程脸膛白净,可马万里脸膛黝黑,两条胳 膊黑得像烧火棍,学习差距也很大。但是从课堂回答问题的情况看,显然不是智力 问题。我想或许是马鹏程竞赛拿了奖,家里重奖的结果。对这样大年龄的孩子来说, 如此对待会产生强烈的副作用。可远远地看见盼香肩着锄去了地里,我就向着山野 走来。 因为封山禁牧,没有了羊群,山野寂静了许多。偶尔见到两只三只羊在山坡上, 就像两朵三朵飘落的云团儿。山野里有树,也是东一棵西一棵地散落着,不成片不 成林,因为干旱,吸吮不到足够的水分输送达树巅,去年的树冠大多枯死了,看上 去像一个个白了头的小老头。但树并没有死,在半腰又生出些新枝新叶来。 一棵树下有三只羊盘来盘去。尽管很旱,但草是续根的,冰草、柴蒿、灰条、 刺蓬、母猪刺还是努力生出嫩叶来。到了那棵树下,树下有一堆干枯的树枝,抬头 看树上猴着一个人,细看是一个孩子,再看,是马万里。他正在奋力地折一枝胳膊 粗细的干枝。他显然早就看到了我,从树上很利索地溜下来,叫了声“老师”。我 抹了一下他的头,说:“你折枯枝干啥?”他说:“烧锅做饭。”他捆扎那些枯枝, 我帮他把干枯的树枝收拾整齐捆好,说:“老师背上吧。”马万里忙摆摆手说: “老师,使不得,树枝晒得油都出来,沾在衣裳上就洗不下来了,衣裳就糟蹋了, 你那衣裳贵着哩。”他解了拴在树上的羊说:“老师,你帮我拉着羊吧。”马万里 背着柴捆走在前面,那柴捆大出他三倍,长的枝子在地上拉出一道尘带。他腿上被 划出横一道竖一道的伤痕。羊并不顺着路走,往两边的草地和庄稼地里钻,三只羊 合起来,劲还挺大的,我走得跟头流星的。马万里嘻嘻一笑说:“老师,见着青草 就走不动,不好拉哩,你扯上个劲。”我说:“你哥呢?”他说:“在家里学习哩。” 进了院门,墙阴下摆着一张桌子,马鹏程趴在桌子上写字。看到我马鹏程站了 起来,说:“老师来了。” 院子里有一个很大很高的柴垛,马万里开始码柴。马鹏程把凳子往我跟前摆了 一下说:“老师,您坐。”然后把作业本往我面前有意摆了一下,站在那里。我没 看作业本,说:“还不快帮你弟弟码柴。”马鹏程看了我一眼走向柴垛。我们一起 将树枝码上柴垛,我说:“这么大的柴垛,能烧多长时间?”马万里说:“细详点 能烧两年。” 盼香回来了,走得气喘吁吁的,说:“在地里看着你来家里了。”我说:“你 忙你的,我随便走走。”盼香说:“有啥忙的,几年没给一个好收成,今年苦又白 下了。”马鹏程端出一碗水来,盼香接过来一气灌了下去,说:“给老师泡一杯茶, 多放点糖。”我说:“一碗凉水就成,我不喝糖。”盼香笑笑说:“你别客气噻。” 马万里刚趴在桌子上写作业,盼香说:“万里,羊还没饮吧,快饮羊去,都晌午了。” 马万里又拉着羊背着吊桶出去了。马鹏程端出一杯茶来递给我说:“老师请喝茶。” 我接过茶,他又坐到桌前去了。 盼香从背斗里掏出一把草来,撒在院子里,鸡们就扑过来,她一伸手就捉了一 只,说:“鹏程,给娘把刀拿出来。”鹏程就进屋拿出了菜刀。她提着鸡往前走了 两步,将鸡头搭在一截木头上,一刀剁下去,鸡就身首分离了。她边拔鸡毛边说: “一直准备请你吃饭哩,家里事多,今儿个就在我家吃,没准备个啥,你别笑话。” 我说:“家常便饭就行了。”她说:“鹏程学习咋样?”我说:“很用功,也很聪 明。”盼香就开心地笑着。我说:“其实没那么多作业,不必整天都写。”她说: “是我布置的,让他抄课文哩,抄一遍比背十遍要强,我念书那会儿,有个同学我 们都叫淌鼻子,坏得很,老是让老师罚着抄课文。后来,他的书念得比谁都好,考 上大学了,现在当干部哩。”我笑笑,她说:“你说我们鹏程以后能考上大学么?” 我说:“没问题。”我只能这样说。她说:“老师,你给鹏程吃点偏食吧。”我说 :“我会关心他的。”盼香说:“鹏程要不学好,你就打,就像打你儿一样打。” 我笑了。马万里拉着羊回来了,盼香说:“万里,给牛拌料少点麸子,多点草,天 旱了,喂得再好,有劲也使不上。”马万里又背着背斗进了牛圈。一会儿盼香就整 出了四个菜,拿出一瓶酒来,我没让打开。窑洞的墙壁上贴的全是奖状,有十几个 之多。 吃过饭,盼香提出两把小凳子来,我们坐在阴凉下。我知道你是为万里而来的, 盼香说,我的情况你也知道了吧?我点点头。盼香的经历,李谷给我讲过。 盼香的第一个对象是周长春,是指腹为婚的。周长春是南湾的,盼香是刘寨的。 南湾和刘寨隔着一道岭山,虽说是两个队,但地块连着地块。牲口不配对的时候, 互相配对使唤牲口,家里有个事互相帮衬,走动频繁,就订下了娃娃亲。上学的时 候,两个人一起读书。盼香念完初中就不念了。周长春继续读书,后来考上了大学。 这在村里破了天荒。周家在村里大摆宴席,盼香也去了。红白喜事是展示未过门的 媳妇们才艺的舞台,做了周家二十年媳妇,盼香成熟得落落大方,里里外外的活儿 忙得利索出彩,人们就感慨地说真是天生一对儿,同时也艳羡地说盼香这娃命好啊, 跌到福窝里了,跟上秀才当娘子,跟上屠户翻肠子。然而,周长春上到大二就写了 一封信退了亲,用了“父母包办”、“没有感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这类话语。周 长春的爹是个门框碰了头都要踢三脚的倔汉,扑到城里,把一口痰唾在他的脸上, 给了一个耳光,踢了一脚,吼了句:“你个驴日下的,没感情,盼香十几年的针线 给你白做了,人家娃的手你白拉了,放你娘的屁哩,书念到狗肚子里去了,再踏进 家门老子断你一条腿。”周长春的爹一进盼香家门,扑通跪倒在盼香家地上,说你 就当周家这门人死绝了。接到信那个晚上,盼香上了吊,幸亏二嫂机敏,一直盯着, 盼香救下来就成了呆痴。盼香有一个弟弟,一直在念书。盼香被退婚让一家人受尽 屈辱,因此,一家人把扬眉吐气的愿望寄托在了弟弟身上。弟弟复读了三年,还是 负了众望,也就认了命。弟弟年过二十五,该娶女人了,可连续的大旱和奶奶的一 场大病,让家里一贫如洗。父亲一筹莫展,一天晚上,盼香说话了,她说换亲吧。 家里人都吃了一惊,这是盼香呆痴后说的第一句话。盼香说我该嫁人了。盼香就嫁 给了上庄的前进。六岁那年,前进家喂着一匹马,一日前进站在马后拽马尾要做网 扣去套鸟,结果马一蹄子就踢在了前进的头上。前进头上留下了一个月牙形的疤痕, 人也傻不叽叽的“二”“三”不分了。却说前进虽然呆傻,可干活有的是力气,只 要有人领着,干得有模有样。前进有个哥哥,下南山窑背煤,捂死在窑下,赔了十 万块钱。前进家出钱给盼香的弟弟娶了女人,盼香就嫁给了前进,也算皆大欢喜。 第二年,盼香生下两个儿子,可把马家一家喜坏了,大摆了宴席,满月那天,公公 跟盼香提了个要求,把老大过继给大儿,大儿没结婚,毕竟来过这世上,不要让大 儿这门黑了,公公说只是个名分,娃还是在你跟前。盼香很爽快同意了,因为是老 大的命钱才有了他们这桩婚事。一天,前进掏着扫驴蹄子下的粪,又着了驴一蹄子, 照踢在了头上,结果,前进就像睡了一觉醒来了,机明成了一个正常人。前进机明 了,把盼香疼得亲娘一般,说话、吃饭、行事都看着盼香的眼色,苦活、重活、脏 活都争抢着做了。前进痴傻着的时候,盼香和国庆好过。盼香只要递给前进一块馍 和一根鞭子,前进就赶着猪上山了;只要递给前进一块馍和一把镰刀,前进就背着 背斗进河谷了。前进机明了,盼香就想和国庆断了那事。盼香对国庆说你把心收了 吧,好好待你女人,我们都不痴不傻不呆,大道理得懂,这事想起来我们罪孽深重 哩。可国庆不想断,老是纠缠盼香,撬门翻墙的,围追堵截的,盼香躲都躲不开。 一天,国庆女人去了娘家,盼香就去了国庆家。国庆抱起盼香就要上炕,盼香却挣 脱开来说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才行。国庆说我答应。盼香说这是最后一次,完了就收 心,以后不要再纠缠了。国庆嘻嘻嘻一笑我答应。盼香在地上画个十字说你跪下赌 个咒吧。国庆说最毒妇人心,你要咒死我?盼香说赌咒才顶事。国庆就跪在地上嘴 里咕噜着,盼香说不行,你要大声清楚地说,让我听见。国庆说如果我再纠缠,就 让我这东西一辈子废了。盼香说也算,你要记着你赌的咒。可国庆是个赖货,不但 不收心,反而更加肆无忌惮了,盼香被逼得无奈,又一次约了国庆,这次她指缝里 夹着一个刀片,将国庆下身割了个一塌糊涂。国庆养好伤后成了废人一个,再也干 不成那事了。那事在村里动静大了,国庆的女人回了娘家,国庆进城打工去了,再 也没回过上庄。可是前进也消失得没个影踪,是死是活连个音信都没了。老马两口 子也在村里呆不下去,走了,说是在城里捡破烂。李谷说:“我怀疑盼香生在犯月。” 我说:“犯月?”李谷就念道:正月蛇,洞中休,二月老鼠饿昏头,三月老牛遍地 走,四月猴子满山溜,五月兔,六月狗,七猪八马九羊头,十月虎,满山吼,十一 鸡,架上愁,十二老龙海底游。李谷说:“每个属相都有一个月在受难,谁正好生 在这个月就犯月了,像蛇犯正月,生在蛇年的正月就生在犯月了。”又念道:有犯 月就有旺月,正鸡二兔三羊青,四蛇五马六月龙。七猴八虎九月鼠,十月老牛也有 功,十一月猪会堆卧,腊月狗会把财门。李谷说:“旺月就是每个属相都有一个月 去势最好,像鸡旺正月,谁在鸡年正月出生,就是生在旺月。血犯更厉害,就是怀 在犯月里。唉,男犯妻家,女犯自身。唉,都是命,你说不是命,一个人哪有这般 苦的。” 盼香拿着鞋底边纳边说:“我不打算供养万里读书?” 我吃了一惊,斜了一眼坐在阴凉下写字读书的马鹏程和马万里。 盼香说:“没啥避讳的,我给他们两个也这么说过了,他们也都明白。我一个 女人家单膀独力的,供得起一个,供不起两个,得有一个帮我干活,我没办法。” 我点了支烟,她说:“这事他们也是抓过阉的。” 我说:“啊,抓阉?” 她说:“鹏程抓到了念书,万里抓到了干活,本来鹏程干活耍滑头,万里干活 实诚,再说鹏程过继给他大爹了,没有他大爹用命换来的钱,也没有他们,让鹏程 读书也对着哩。” 我知道她有一腔泪水在洋溢,但不知道她如何将那一腔泪水抑制得风平浪静。 她说:“都是命,我说你们就认命吧。” 我说:“可两个孩子一样的聪明好学啊。” 她说:“这我知道,我的儿子我难道不晓得他们?所以我才让他们抓阉,如果 一个聪明一个不聪明还抓啥阉?” 我说:“这对万里不公平。” 她说:“生在我们这样的家里还讲啥公平,供养成一个,总比两个都耽误了窝 在山沟沟里强。” 我说:“以后万里大了,你会后悔落抱怨的。” 她说:“大了他就该体谅我这个做娘的难处,要是不能体谅我,就等于我白养 了他,抱怨有啥意思。” 一个母亲作出这样的选择,内心要经受多大的痛苦,可盼香显得那么宁静,从 容,甚至是冷漠,就像在说别人的事一样,她眼里连一点泪光都看不到。 然而,当我出了大门,我听到了盼香号啕大哭,声动山野。 她说得没错,凭她确实供养不起两个儿子读书。从盼香家里出来,我感到心里 堵得慌,就上了挡山。当我坐在山顶时,我看到了马万里,背着背斗,拉着三只羊 向挡山爬来。我真想和他坐在这山坡上聊聊,给他说些什么。可是我能跟他聊什么? 能跟他说什么?我没有走过去,我躲了起来,我不敢与他对面,怕看到他那双眼睛。 我心里感受到一种寒凉与无奈! 挡山上一种非常艳丽的花开了,开得甚至有些喧闹。这花名叫猫蹄蹄花。我仔 细端详过这种花,每朵花是由五朵小花攒在一起,每朵花又一根尖刺,藏在茸茸的 花朵中,很像猫爪。花瓣是紫色的。衬托着这一朵朵紫色的花的是淡青色的叶片, 香气逼人。猫蹄蹄花就像母猪刺一样,根系发达,十分耐旱,天气再旱,也会开出 艳丽的花朵。其实,还有一种小黄花也开得很盛,只是被猫蹄蹄花压住了气势。 坡上有一户人家,树枝柴蒿扎起的院墙,向日葵秆编织的大门。在院墙外我抽 了根树枝提在手中,咳嗽了几声,没听到狗叫,我想狗可能串门子去了。推开柴门, 院里也没人。但我听到有小铃铛的声音,循着那声音看去,有个两岁左右的孩子, 在鸡群里跌跌撞撞地趴着,他正抓起一疙瘩鸡粪往嘴里塞,我忙抱起来掏掉,把他 的手和嘴擦干净。小孩不认生,咧着嘴对着我笑,露出两颗洁白的小虎牙,两只手 舞着,袖口上的铃铛就更加响亮了。我恍然明白,为什么那些街巷里爬来爬去的小 孩的袖口、肩膀或者背部都戴着铃铛,就是怕走失了,循着铃铛的声音就能找见。 “老师!”背后传来一声。我回头一看,是顾小军,背着一个背斗。 “这是你家?”我说。 顾小军“嗯”了一声,放下背斗说:“老师,进屋坐吧。” 屋里除了几口水缸,两个破旧的箱子,再啥也没有。在桌子上,我看到了这世 上最黑的一块馍,完全像一团黑泥。 我说:“你爹呢?” 顾小军说:“在城里拾瓶瓶哩。” 顾小军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字写得很好,就是基础有些差,尤其是数学,像是 断过链条。 我说:“小军,你是不是生病休过学?” 他说:“没有。” 我说:“那你的数学怎么会这样差呢,就像有些知识你没学过一样?” 他捻着衣襟不说话,我想他不说有他的难处。从屋里出来,我说:“小军,你 是个聪明的孩子,你要用心念书,将来肯定能考上大学。”类似的话我已不止一次 地说过了,但这种重复是有意义的,尽管这话大而空洞,可他们需要这样的话语, 尤其是孩子更需要这类话语的鼓励的。 我说:“每天下午,你到学校来,老师给你补补课吧。” 顾小军说:“谢谢老师。” 这时门外走进一个女人来,顾小军说:“娘,老师来了。” 她从肩上放下锄头,说:“快请老师屋里坐噻。” 她一转身我才发现她是单臂,一只袖管一荡一荡的。 顾小军说:“娘,老师要给我补课哩。” 我忙说:“小军很聪明,学习踏实,就是底子有些差,补补就跟上了。” 她说:“谢谢老师,你咋不给老师泡茶喝?” “不用麻烦了。”我拍拍顾小军说,“今天下午就来吧,把上学期的课本也带 上。” 顾小军跳了个蹦子说:“是,老师。” 出了顾小军家,到了远处我回头看看,想起那首《逢雪宿芙蓉山人》来:“日 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也想起了上庄人说的一句话 :家穷得连狗都养不起。贫困,是个我们一直频繁接触的词,报纸,文件,讲话里 都有,然而,倘若你不走近,就永远不会有那么强烈的感受。真正的贫困比我们说 的讲的写的更贫困。 两周后的一个早晨,我跟着李谷去了趟一碗泉,才知道走一碗泉远不说,路确 实难走。一碗泉在一道很深的大沟沟底,往下走一直是下坡路。十多里路,全是坡 道。路上到处是塘土,坑坑洼洼的,很不好走。沟底有一道浅浅窄窄的溪流,却是 咸苦的,水滴溅在鞋面裤角,就会留下一个白坨,就像盐渍。溪流两边什么草也不 长,光秃秃的。靠近沟崖的地方有几道泉子,水也很涩,但不太咸苦。拉水的人很 多,泉水泛都泛不及,都用碗底刮。李谷说,其实家家窖里还有点水,都不敢用, 谁也不知道老天爷啥时才给一场能收上水的雨。 从一碗泉回来,门缝里塞着一张纸条,打开一看,是一张请假条,却就一句话 :“老师,我去城里拾瓶瓶了。”署名是顾小军。 我忙向顾小军家走去。我刚刚给他把上学期的课补完。可是柴门用绳子拴着, 屋门挂了锁。回来的路上,马鹏程迎了上来,手里提着一只鸡,已经宰了,毛也拔 干净了。马鹏程说:“顾小军去城里拾瓶瓶了,一早他们就搭蹦蹦车走了,等你等 不住,把鸡送到我家了。” 我说:“他不念书了?” 马鹏程说:“念,每年天一热他就和他娘一起到省城里跟他爹一起拾瓶瓶,天 气凉了,街上喝水的人少了,就回来念书了。” 我抬头望望挡山。“他爹一条腿,一直在省城里拾瓶瓶。”马鹏程说。 接连几天,我的眼前浮现着在城里见到的那些拾瓶人的身影,我想我在城市里 与顾小军一家一定遇过面,只不过我们不认识罢了。 每逢周末,我都会到镇上去给手机和相机充回电,回来再爬挡山,登上老疙瘩 峰给老婆打个电话,拍一些照片。我想拍摄一个系列,告诉人们真正的贫困,真正 的干旱。挡山的梯田一直修到了山顶,一圈一圈,十分壮观。我见过梯田的照片, 庄稼的颜色组成各种图案,就像一幅幅精美的油画,十分迷人。可来上庄已经三个 月过去了,没有下过一场雨,除了那些宿根耐旱的草努力长出一片片瘠薄的青色, 再就是一片枯黄,整个梯田就像上个画框,没有一笔浓墨重彩。四周起伏的黄土山 峁泛着淡青色,就像大海里的波涛,眯着眼睛看,就觉得它们波涛汹涌。 老村长也和我一样,每逢周末,他会爬上老疙瘩峰去打电话。因此,我们常常 能够在挡山上遇面。 我说:“给儿子打电话?” 他说:“人老了,报个信还活着,头不疼脑不热的。” 他拿过照相机看看,我说:“拍两张?” 他说:“浪费那钱做啥。” 我说:“不浪费。” 他还是没拍,把相机还给我,说:“天这么旱,有啥拍头,雨水广的年份,这 梯田可就出彩了,一种庄稼一种颜色,一道一道的,可漂亮着哩,那才有拍头。有 一年来了几个人,照相机就像炮筒一样,拍了又拍,报纸上还发了老大一块哩。” 老村长顺着山梁走,我也跟着他走,老村长指着前山后岭,说:“按我那时的 想法,这周围的山坡都要修成梯田的,那些年的许多事现在想起来就像耍哩,可是 修梯田这事没错。只要老天爷照顾,梯田种啥成啥!上庄人就靠着这梯田吃饭哩。 坡地不养墒啊。” 在一个土台子前,他说:“你知道这土台子是干啥的么?修梯田插五星红旗的。 一杆大旗,整日在风中呼啦啦地飘扬,一过驴崾岘就能看见这杆红旗哩。满山遍野 都红旗招展。人的积极性要调动起来,那可是好大一股力量哩。那时候,上庄红火 着哩,全省的典型,几个大队的人都在上庄修梯田,大会战。你想想那是什么场面, 修下的梯田最终得利的是上庄人。” 老村长双手叉腰,眯着双眼,审视着前山后岭,神情有一种痴迷甚至是陶醉, 我想他正在回到过去。 李谷把老村长与两个大人物相提并论,一个是陈永贵,一个是邓小平。李谷说 邓小平才三起三落,可老村长都四起四落了。 老村长跑过脚识得几个洋码号,成分又好,解放后当过社里会计,生产队长, 民兵连长,后来就当了大队长。农业学大寨那会儿,上庄大队的梯田在全省都修出 了名,好多大领导都来过。“要不是出事,说不定他能做第二个陈永贵哩,他那时 可红哩。”李谷说,“陈永贵还不是修梯田修上去的?”可是老村长风头正劲的时 候,却出了事。在野鸡岭修梯田放炮炸山时,炸埋了秀芝的男人。秀芝就成了寡妇。 尽管秀芝已是三个娃的娘,年龄却还不到三十岁,正是最水亮的时候。他和支书两 个都打秀芝的主意,可这秀芝偏偏就喜欢老村长。支书咽不下这口气,就组织了一 场捉奸,把老村长捉在了秀芝的炕上。大队驻着工作组,立马开了批斗大会,秀芝 家成分是地主,老村长不但抹了官帽,还给扣了顶四类分子的帽子。捉了奸,这事 就等于挑明了,秀芝就死心塌地跟老村长好着,再没嫁人。秀芝大儿子18岁那年, 老村长毕竟当了几年的大队长,上面有熟人,跑前跑后想尽办法让当了兵。“这事 不简单哩,那时间讲的就是个成分。你想想爹是富农,娘是地主,那事有多难?可 他办成了。”李谷说。秀芝的儿子当兵当得好,儿子在部队上提了干,后来转到地 方上,是个老大的官,这娃本事大,不但把两个弟弟都拉拽到了城里,连老村长的 儿子也拉拽进城里,说是打工,其实已经是城里人了,楼房都买了。“你猜猜他和 那支书最后咋样?他们结了亲,成了亲家,儿子娶的就是老支书的女儿。老村长那 度量才叫大哩,一般人这样的仇要记几辈子哩。”李谷说得非常感慨。老村长老伴 去了,秀芝就跟了过来,服侍老村长。 包产到户后,老村长当了村长。有一年上面下来调查农民人均纯收入,选点选 在上庄。他们算纯收入,越算让老村长觉得越可笑,把驴粪、牛粪、猪粪、羊粪都 算成了钱。老村长说噢,原来拉泡屎都是钱哩。人家就说你想,如果你不拉屎,地 里就没肥上,要上肥就得买肥料,可不就是钱,省下的就是挣下的,这理也不懂? 老村长就说,噢,书记,你还记得么,我有一次把一泡屎拉到你家了,你还没给我 开钱哩。你要不给我开钱,那就要在我家纯收入里扣掉一泡屎钱哩。老村长和镇上 的书记是老熟人了。修梯田那会儿,书记还是个娃娃,当宣传员,上庄的梯田上省 报,就是他写的稿子。书记的脸子都掉下了,他还笑着说,要这么算,我看纯收入 能过五千哩,该小康了。结果镇上人均纯收入大打了折扣。书记说,你不要干了。 老村长不饶人,说,就因为一泡屎钱?你当我愿意干?连个破夜壶的钱都不值。 后来,老村长又给选上了,这次是支书。有一次镇上开会,镇长说:“只有落 后的干部,没有落后的群众。”老村长说:“你说的这是心里话?”镇长说:“这 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老村长说:“那你还不向我承认错误,向我道歉?” 镇长说:“给你承认错误,给你道歉,我为啥给你承认错误,给你道歉?”老村长 说:“你刚才是不是训我了?”镇长说:“我还想抽你哩,训你算轻的了。”老村 长说:“是啊,只有落后的干部,没有落后的群众,我和你相比,可不就是个群众, 你咋能训我,还想着抽我?”镇长说:“你别给我蹬着鼻子上脸。”老村长说: “咱哪里有资格蹬着你的鼻子上脸,镇长,是你心底阴暗,才那样想的。”镇长就 拍了桌子,说:“我就心底阴暗,你能咋样了我,你这个支书不要再干了。”老村 长也说:“就你这样还往四海里放哩,不要说老龙王,虾兵蟹将都不要!”后来, 有人给他分析说是老村长“心底阴暗”这个词用坏了。老村长说:“我平时哪里用 过‘心底阴暗’这么高级的词,可那天不知这个词咋就冒出来了。或许是旁边几个 小干部悄声说的,灌进耳朵里了。可他发那么大的火,至于嘛,比娃娃翻脸还快。” 那年搞改革,支书、村长一肩挑,老村长又被选上了。一年县上推广种紫洋芋。 紫洋芋产量高,价格好。可是,籽种贵,还要施肥,花钱不少,下得苦多。问题是 天不下雨,种金子它也不长。去年一秋没雨,一冬没雪,地里就没底墒,怕种上成 活率不高,产量肯定上不来,大家积极性不高,再说都进城打工去了,谁还在乎地 里那点收成,许多人家地都撂荒了。可上面要的是亩数,不是产量。老村长说这有 难度,也不符合实际。镇长戮着老村长的鼻子说,少给我找借口,完成不了任务数, 到时候翻脸把你撤了别怨我。老村长说,那你现在就把我撤了吧,我给你烧高香哩。 镇长说,把你想得美死了,要在部队上我让你提头来见哩。这镇长是个军人出身。 推是推不过去了,老村长就躲到城里儿子那里去了,手机一关,就找不到了。种紫 洋芋的季节过了,老村长回到村子才知道他已经不是村长了,镇上派了个干部兼村 长。年底,许多种了紫洋芋的村,连种子、化肥钱也没收回来,找到镇政府,干部 们全都躲回家去了。 在一棵树下,我们坐了下来。山上总是有风,因此并不感到暑热。 老村长说:“人都往城里钻,其实城里有啥好,城里人受罪哩,你说这么好的 风,这么好的阴凉,有这么高的地方,城里有么?火柴盒盒大的个地方,老觉得头 上扣着个大锅,闷闷的,耳根子也不清静,嗡嗡的。折寿哩。每次去儿子那里,住 上几天就得跑,儿子说你看你,我就像你抱养的,让人咋说我们哩。儿子说你心慌 了可以跑跑步,锻炼身体,我说那还不如回去爬挡山哩,空气还新鲜。” 他把鞋脱下来,垫在头底下,身子抻得展展的,说:“你说要城里这么睡,人 家肯定会把你当疯子。可一回到村里,看着村里的事没人管,就一些女人娃娃,连 要个救济都摸不着门,那咋行?再说起起落落的,村里人张口老村长,闭口老村长 的,一选就选你,你说你不管谁管?就说学生娃上学的事吧,要不管,这学校早成 牲口圈了。” 我也那么躺下来,一人点一支烟,老村长说:“我老了,想让李谷干,可他不 干,他说他跟上面人不对卯,一张口就顶上劲了,其实他是觉得一个月百十块钱, 不够三天两头开会摩托烧的油钱。再说人都进城打工去了,就剩下些妇女娃娃了。” 我说:“女人也能干,像盼香。” 他说:“猪毛擀不了毡,女人当不了官,再说,盼香迟早也是要到城里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