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盼香提了一捆小白菜和筐鸡蛋来,我说,小白菜放下,鸡蛋你提回去。她说: “你就放开肚子吃噻,再也没个啥。”我说:“你看,盆子里、盒子里都是鸡蛋, 时间长就坏了,提回去给孩子们吃吧。”平时送菜啥的,放下就走,可今天她坐在 床沿上,我知道她有事,李谷说她可能要走,把羊、鸡、猪都卖了,那堆柴火都拉 到娘家去了。果然,她说:“想把马鹏程转到城里去读,我去庙台看了,学校的老 师有好几个都是雇来的。”我说:“万里咋办?”她说:“送到他外婆那里去了。” 我说:“书不念了?”她说:“念,这么大还做不了啥,先让念着。去庙台念,我 娘家离庙台近些。”我长叹一声。她说:“我城里没亲戚,你帮鹏程转个学吧。” 她放下五千块钱,说:“这事要花钱哩,不够,我再拿。”我说:“想去县城还是 省城?”她说:“能去省城当然好,省城里教学质量高。”我说:“省城消费也高。” 她说:“我知道,消费高可挣得也多,活路也宽。”我把钱推给她说:“钱你收着, 我给你办。”她说:“你拿着办吧,我知道这事难,是花钱的事。”我说:“我有 关系,不花钱。”她说:“有关系也得花钱,现在就这么个世道。”我没有坚持, 我知道如果不把钱放下,她就认为我不尽心。她走到门口,回转身来说:“要是省 城办不成,县城也行。”又说,“我先带鹏程到城里去看看,要是能供养得起,就 把万里也接过去。” 我上老疙瘩峰,给同学打了个电话。我是师范院校毕业,有许多同学都在教育 部门。有一个同学在教育厅,是个处长,上下铺住下的。我说:“一定要办,没有 钱花。”他说:“这是速生品种啊,才半年孩子就上中学了。”我说:“你就像帮 我儿子一样帮帮吧,我这是帮你积德哩,你该积积德了。”他说:“县城还是省城。” 我说:“省城,别弄个末流学校糊弄我。”他说:“你是不是跟娃他妈搞到一起了, 脱不了身,要求这么高,催得这么快。”我说:“一周后我给你打电话。”很快办 妥了,学校也还不错。我把钱退还给了盼香,她说:“至少请人家得吃个饭。”我 说:“不用。”她说:“这咋行,人家帮了咱这么大的忙,人情都落在你身上了。” 我撇开话题说鹏程现在有些骄傲情绪。她说:“这我看出来了,到了城里他就骄傲 不起来了,人家娃娃都念过啥书?他念过啥书?”没有想到鹏程在外面站着,盼香 一把拉进来,说:“记住,这是咱家的大恩人,一辈子都不能忘记了,跪下,磕头。” 马鹏程扑通就跪下磕起头了。我忙拉起来说:“这是干啥,以后不要这么做。” 盼香走后不久,李谷来问我盼香娃的学是你帮忙转的?我点点头。他说:“我 就说她家城里没亲戚,这事咋就那么容易办成了。”他掏出一沓钱来,说:“你帮 我娃也转一下学吧。”我看看他,他说:“人家一个女人家都带着娃出去念书,咱 一个大男人还比不上一个女人呀。”我把钱推过去,说:“不用钱,我帮你办。” 他又把钱推了过来,说:“老刘的孙子转学连请带送花了一万哩,城里入个学生难 着哩,我知道。”我说:“咱们上老疙瘩峰,你听着我给你办。”我们就上了老疙 瘩峰,我说:“是转到县城还是省城?”他说:“盼香转到哪里去了?”我说: “省城。”他说:“那就省城吧。”我又给我同学打了电话,同学说:“你这还西 瓜皮擦屁股没完没了了。”我说:“我帮你积德哩。”同学说:“少拿积德来要挟 我。”我说:“不要挟了,求你了还不成。”同学笑了,说:“这就对了,求人还 这么理直气壮,你再说一次求我的话。”我说:“为啥?”同学说,“你们文人都 清高,听文人求人是一种享受。”我变了个腔调,说:“求你了大处长。”同学啧 啧啧地咂着嘴,说:“好了好了,肉麻,还是上次说的那个学校,去了就说我说的。” 刚刚挂了电话,电话又响起来,是老同学。老同学说:“最后一次,别再揽这些破 事了。”我说:“不是破事,是积德的事,你不想积德可我积德哩。”挂了电话, 李谷说:“咋也要让儿子把自己念成个城里人,像你这样不花钱打个电话就能把这 么大的事办了。” 我们躺在一棵树下,我说:“不想再娶了?”李谷说:“其实,娶女人的钱我 攒下了,娶个姑娘都够,可是我不想娶了。”我说:“为啥?你再娶一个让你那前 妻看看。”他摇摇头说:“跟她较啥劲,也是可怜人哩。”我说:“打一辈子光棍?” 李谷说:“谁想打一辈子光棍谁脑子就让驴踢了,我得用这些钱供养儿子读书。” 我说:“你心里其实有人了。”他说:“谁?”我说:“盼香。”他脸红了说: “可不敢胡说噻。”我说:“敢说你对她没意思?当我看不出来?”他说:“人家 志向远大着哩,不敢想。”我说:“我给你牵线搭桥。”他说:“她没那心思,她 的心思全在娃上。”我说:“别以为你把啥事都看透了,或许你没看对。”他说: “你不了解她,她心里较着一股劲儿哩,她在争一口气。佛念一炷香,人争一口气 哦!”又说,“盼香是个好女人,就是命太苦了。” 水泥窖打成了,我就天天盼着下雨。可天空连片多余的云彩都没有。有一天, 天阴得很重,棉絮状的云团压着挡山,压着上庄。我心想该下了吧。可中午过后, 云还是退得一干二净了。坐在挡山顶上,我说:“阴得这么好,就是不下雨。”老 村长说:“这云是乏云,退云,在别处下了雨的。”又说,“老天爷给上庄下场雨 难怅着哩,就像要他的老命一样。” 该是收获的季节了,可上庄没有收成,土地一片焦黄,空气中浮着焦糊味儿, 野草让山谷有了一种青灰之气。但上庄人还是在地里忙活,一年庄稼两年种,他们 在收拾残局。老村长眯着眼睛审视着,说:“种了一袋子,割了一抱子,装了一筐 子,打了一帽子。你说全球都变暖了,咱这地方就更没出路了。”又说,“年底开 总结会的时候,你给提提,就说这地方真正要想脱贫致富,就整村搬迁到有水的地 方去,联合国的人来了都说这里不适宜人类生存,自己人会一级一级撒谎,别人总 不会撒谎吧。这几年旱得连鸟儿都少了,你就说这里的麻雀都搬到有水的地方去了。” 忽然,老天爷像是感应到了上庄人的渴望,带着龙王爷携着雨踢踢踏踏电闪雷 鸣洋洋洒洒地来了,满山坡的壕沟的水往下奔涌而来。整个上庄都欢腾起来了,大 人孩子都像快活的鱼儿在雨中奔蹿,所有的水窖都大张着嘴巴,吞着疯狂奔袭而来 的洪水。暴雨来势凶猛,去势迅急,一个小时后,雨过天晴,上庄所有的窖以及所 有盛水的器具大大小小全装满了。学校的两个水泥窖装得满溢出来。我趴在新打成 的窖口一看,水黄澄澄稠得像药汤。老村长扛着锹走过来,说:“还好,塌了两孔 箍窑,都是没人的。”趴在窖沿上看看,说,“一天时间就澄清透亮了。” 我说:“这两窖水用一年没啥问题吧。”老村长说:“细详一点用个三年都不 成问题啊。”老村长掏出两把大锁,把窖锁上。我说:“为啥要上锁?”老村长说 :“没水的时候,你不锁上,有人偷水哩,在咱上庄,偷水不是偷。”老村长把钥 匙递给我,说:“不管以后谁用这窖,都会想起你来。”我有些诧异地说:“以后 谁用这窖?”老村长说:“唉,我也不知道这学校还能支撑几年,这么毕竟不是长 久之计,或许明年就倒灶了?”我说:“有您老人家,这学校倒不了灶。”老村长 说:“翻年我就七十岁了,人活过了七十,就有今儿没明儿了,就是活天天子哩。” 我说:“你老能长命百岁哩。”老村长说:“毛主席全国人民都喊万岁哩,也没活 过一百岁。”拍拍我的肩膀又说,“人活一辈子不就是让人有个念想,你说是不? 多少年后,村里人还记得你。” 期末考试一结束,我正在批卷子。盼香就来了。我说:“鹏程门门功课第一, 万里第五。”她脸上就像给人拧了一把。她说:“我来开转学证明,明天打算就走。” 我说:“这么早就走?假期一个多月哩。”她说:“地里也没收成,早早过去寻活。” 我给她写了家里的地址,说:“你到了城里去找我老婆,有啥难处找她。”她说: “可不敢再麻烦你们了,我哥哥和弟弟都在城里打工,几年了,有落脚的地方。” 我说:“等两天走吧,学校要开表彰大会,三年级要举行毕业典礼。” 学生都拥在我的门前,我知道他们在等着看成绩。我叫进几个学生来,让他们 登记成绩。正准备去找老村长,老村长来了。我说:“我想开个表彰大会,三年级 得开个毕业典礼吧。”老村长说:“我来就是这事,我让李谷去进奖品了。”正说 着,马鹏程捏着一把钱进来了,说:“老师,合影钱。”我说:“哪儿来的?”马 鹏程说:“收的,每人三块。”我说:“退了,我给你们照合影,老师有相机。” 马鹏程说:“洗相还要钱哩。”我把钱塞给他说:“不要,不要。”马鹏程迟疑了 一下,走了。我冲着他背影说:“下午合影,一二年级也合影,明天上午开表彰大 会和毕业典礼。”就听马鹏程在院里喊:“下午合影,一二年级也合影。明天上午 开表彰大会和毕业典礼。”校园里就一片欢闹之声。 下午,学生们就像过节一样,个个穿得新崭崭的,都打着红领巾。我教李谷如 何拍摄,然后和老村长坐在中间。三个年级合影后,又全校合了影。 毕业典礼和表彰大会开得很隆重。还是那破鼓、破镲和老录音机,却也能搞出 很隆重的气氛来。奖品很丰富,我也多写了几张奖状。结束后,盼香带着鹏程和万 里来辞行,我说:“明天咱们一起走吧。”她说:“不了,我还得去娘家一趟,从 娘家就直接走了。”我说:“好吧。”我知道她怕再麻烦我。晚上,老村长准备了 一桌丰盛的菜,我、李谷和老村长喝了个一塌糊涂。 第二日一大早,李谷套着驴车来了,志远也来了。我说:“不用麻烦,又没行 李,我走着去。”他说:“让志远去送你吧,他该送送你。”又说,“下学期开学, 接不了你了,老村长说他接你。”我知道他把小卖店盘给了人,准备进城。 坐在驴车上走出老远,一回头才发现学校的五星红旗还高高飘扬。放假了,红 旗是该降下来的,开学了再升起来。我想想,还是让它高高飘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