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娘的妹妹,我喊她小姨。小姨比我娘小四岁,可做的事比我娘大。我娘和我 爸去到乡里办结婚登记手续那天,小姨也到了乡上,小姨到乡上是报名参军到新疆 去。那时我还在爹娘的梦想里,没有机会看见小姨戴着大红花穿过夹道欢送人群的 好不风光的场景。在真的看见小姨以前,我先看见的是小姨的照片。照片是在新疆 拍的,穿的是军装,戴着一顶无檐帽,上面缀了一颗五角星。照片是寄给姥姥的, 我是在娘回娘家时,躺在娘的怀里看见的。也是从这时起,我把小姨当作一个了不 起的女人了。大约是看过照片半年后,小姨回来了,小姨到了我家,这时的我已是 满地跑了,小姨见了我后,还是亲热地把我抱在怀里。她是抱着我给我的娘和爹做 动员工作的。她说她这次回来其实主要不是为了探亲,而是带着组织上的任务回来 的,这任务就是给生产兵团从内地带些人回去,那里实在是太缺劳动力了。爹和娘 正为苦日子犯愁,哪有不点头的。小姨马上就给了些路费,还说不用带什么,到了 那边穿的用的组织上会给发的。这是一九五八年,农村的日子是一天比一天难过, 都想往外跑,可村里搞大跃进,大炼钢铁,也要青壮劳力。怕人跑,村子夜里还派 了民兵站岗。我一家,在小姨的安排下,趁着一天黑夜下雨,才溜出了村。没有小 姨,我一家是不可能到新疆的。村里当时好多人想来,可他们没有小姨这样的亲戚, 他们来不了。我爹娘的档案里,有一栏要填如何来疆,他们只能填接家二个字。也 就是说,我一家是作为小姨的家属接到新疆的。大约是这个原因,小姨在我家里面, 开口和我的爹娘说话,一点儿也不像是个当妹妹的,那口气,倒像她是当姐姐的。 和小姨在同一个农场。离得不远,可见面的机会不多,一个农场十几万亩地, 几千人撒进去,就像天快亮时的星星,睁大了眼睛也找不到几个。不在一个连队, 是极难碰面的。星期天几乎是没有,忙起来,几个月不休息,谁也不发牢骚。我有 时问娘,小姨咋还不来?我老是惦记着小姨,可小姨好像并不把我放在心上。好不 容易来一次,也不多理会儿我,顶多是亲一下我的脸,从口袋里摸出几粒水果糖, 塞到我手里,就马上和娘坐到一起说话了。有时她们说着说着,还看看我,一脸不 想让我听的样子。小姨说,这孩子长大了,娘说,大啥,屁事不懂。不过娘还是让 我到外面玩一会儿。好像我在屋子里,碍着她们什么事了,非要赶走我似的。爹正 好扛着砍土镘要去地里浇水,我要跟爹去,爹不带我,说他要到半夜才下班的。 站到门外面的我,心里面有些不高兴,这时一群比我大一点的孩子从门口经过, 我就跟了上去,没有想到这些孩子嫌我小,不让跟,还举着拳头说,我要是再跟着 他们,就要揍我。我站下了,心里的火气也更大了。心想,有什么了不起的,没有 你们,我一样可以玩。我站下朝四周看了看,看到了不远处的大沙丘。我决定到那 里面去看看。我不是头一次看到它们,也不止一次地问过爹娘那里面有什么,爹娘 总是懒得回答我,对一个六岁的孩子的提问,谁会认真地当回事去回答呢。 我朝不远处的大沙丘走了过去。远看是一个大沙丘,走近了,才看到是一片大 沙丘,看不到边。沙丘是圆的,是鼓起来的,还光滑得没有坑没洼,样子让我一下 子想起娘胸前的奶子,引着我去亲近它们,我一下子扑倒在沙丘上,晒了大半天的 沙丘暖烘烘的,我把手伸进沙子里,细细的沙子又像水,流过我的手背手心,弄得 我痒庠的想笑。好玩的是溜沙,坐在沙丘的顶上,放松四肢,把鞋子脱掉,身子向 后一仰,刷地一下随着一道沙浪,落到了两个沙丘之间的谷底。闭上眼睛,就好像 在飞。我得意地忘我在这个游戏里,从一个沙丘滑到另一个沙丘。沙丘上也生长植 物,一种灌木,到处都是,叶子不是扁圆的,而是棒针形状,这是为了抵抗烈日暴 晒的一种姿势。我知道它的名字叫索索,家里冬天取暖,烧的全是它。我盯住了一 簇索索,可我对这植物本身没有兴趣,吸引了我目光的是密密枝叶间的一个鸟窝。 我凑近了,想看仔细些,没有想到一只鸟从里面飞了出来,把我吓了一跳,可那鸟 儿,就在我身边五米远的地方落了下来。再一看,是只云雀,嘴口处还有嫩黄没褪 去,是一只还没有完全离窝的小鸟。我悄悄走近了它,刚伸出手来,要去捉它,它 却一下子又飞了起来,又飞了五米左右,落了下来;我又向前去捉,小鸟又是在我 伸手的一刹那,飞开了,还是飞到不远处落了下来。这更说明了它是只小鸟,飞不 远也飞不高。我想要捉住它的信心也随之增大了。可这只小鸟并不笨,总是在我眼 看要捉住它的时候逃开了。于是这就成了在我看来是个马上可以结束的游戏,但却 总是不能结束。直到我发现,这个依旧离我五米远的小云雀,似乎是有些模糊了。 我揉了揉眼睛,还是有些看不清楚。这时我才抬起头来,注意到天边的太阳没有了。 我不再去看那只鸟了,我直起了身子,想看看家在哪里。可我看到的只是一座连着 一座的沙丘,全是一个样子。我只好去找我踩出的脚印,可沙子像水,留下的痕迹 一会儿就被抹平了。再说,天一黑下来,能找见的,也看不见了。我迷路了,回不 了家了。我坐在沙丘上,张开大嘴哭了起来,刚哭了两声,又憋住了。我记起了娘 在床上的油灯下讲的狼的故事,小孩子不能哭,一哭狼就听到了,就跑来了。我这 时好像看见了不远处就有一只狼,在找东西吃。我想这一下我是完了,不被狼吃了, 回到家也得让爹娘打个半死。 天黑了,还不见我回来,娘和小姨到门外喊了几声,没有回应。两个人着急了, 把找的范围扩大到了整个连队。还是找不到。幸好问到了那几个不要我跟着的大些 的孩子,他们说我好像往沙漠那边去了。娘一听这话,眼泪刷地流了下来。那个地 方,这些年总有人走了进去,没有能够走出来。小姨看了娘一眼,说,姐,你回家 等着,我去把他找回来。说完,小姨就走进了连队的大房子,里面住的都是没有成 家的单身汉。小姨再走出来时,后面跟了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其中一个还是瘸子, 走路是一拐一拐的。小姨说,老于同志,你就不要去了吧。瘸腿的老于一挥手说, 我没事,走吧,找孩子要紧。小姨领了一群男人到了沙丘上,天黑黑的,看是看不 见的,只有喊了,于是一块儿喊起了我的名字。声音也像波浪,在越过了一片沙丘 后,就不断地弱了下去,到了我耳朵跟前时,就没了音了。喊了一阵,没有回应。 小姨说,点一堆火。遍地是柴火,抽烟的男人随时带着火,一会儿工夫,一堆大火 烧了起来。火在沙漠的空旷里面,活像个小太阳。 我看到了火,我跑向了火,在跑的过程中,我听到了小姨的声音。我扑到了小 姨的怀里,从来没有觉得小姨是这样的亲,小姨的怀里是这样的暖和。我不知道这 时四周的汉子们是怎么样的羡慕我。往回走的路上,李瘸子还拍了一下我的屁股。 说,你这小子,真他娘的有福气。小姨问,什么福气?李瘸子嗨嗨一笑,说有你这 样一个小姨啊。 到了连队,小姨对一群男人说,谢谢你们了。还和他们挨个握了手,把那些男 人高兴得不行,全说以后有什么事,打个招呼就行了。不知道这一握手,在几个男 人的身上种下了相思,至少李瘸子是一夜没有睡好,不时地把一只手拿出来放在鼻 子下面嗅嗅。 小姨二十三了,还是一个人过,没有结婚。这个年纪,在当时还是独身是不多 见的。小姨到家里来一次,娘就要对小姨唠叨这个事。小姨说,不是她不想结婚, 是她真的没有看见让自己满意的人。还给娘说,结婚这个事,对女人来说,实在是 太重要了。老一辈人都说,男怕干错行,女怕嫁错郎。你说,咱们这些人,还能图 个啥,不就图个有个可心的人一块过日子。娘说,那这么大个农场,你就没有个看 上的?小姨说,有啊。娘说,那你就找啊,不会是人家不愿意吧。小姨说,姐,我 这样的,不会有人家不愿意的事吧。娘听糊涂了,说,那是咋回事?小姨叹了一口 气说,我看上的,都结婚了。娘说,你是不是还老惦记着那个四只眼。小姨不吭声 了。在老家时,快解放,家里住过一个班的解放军,其中一个戴眼镜的,是文化教 员,组织村里的青年学习认字。小姨也参加了,人家是只能上课时学,小姨却是下 了课还能继续学,眼镜就住在她家里。学着学着,小姨的眼睛就不只是光看黑板上 的字,而是还要悄悄地瞅几眼那两只玻璃镜片。晚上好晚了,还缠着给她补习文化。 要不是只住了一个星期,队伍就开走了,两人非要闹出点事不可。就这,小姨躲在 屋里面哭了一天,两只眼睛哭得像是熟透了的桃子。别以为小姨跑去当兵是有多高 的觉悟,她想的是没准当了兵,能碰上那个文化教员。穿了军装到农场一看,文化 教员倒是有,只是不戴眼镜。小姨也没有死心眼到非要找一个戴眼镜的,她只是想 找一个有文化的。年轻人嘛,谁能没有个自己的理想。可是没有人了解她的心思, 一到农场就不断地有人给她介绍对象,全是当过兵的,在战争中动过真的刀枪的, 个人经历无一例外都是一部了不起的英雄史,只是无一例外的都是大老粗,让小姨 觉得和村子里的男人没有什么两样。和小姨一块来的女子一个个光荣地嫁给了光荣 的他们,只有小姨是见一个吹一个,组织上出面帮她提高觉悟也不行。用小姨的话 说,总是动不了那样的感情。时间长了,有了小姨缺少革命阶级感情的说法,本来 是要吸收小姨入党的,就是因为这个事,党支部讨论就没有通过。小姨倒是不在乎 这个,她想的还是找个称心如意的丈夫。没有人介绍,她就自己找上了门。到连队 部让文教帮忙写封信,看见文教有脏衣服没有洗,就顺手帮助给洗了。到了谁也能 看出她是对文教有那个意思的一天,她打算和他把话挑明了,去文教屋子的路上, 把要说的话在心里先说了一遍,可是把门一推开,她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不是 害羞了,胆子小了,是她看到在床上坐着一位比她一点儿也不差的姑娘。文教给她 介绍说,这是他的未婚妻,在师部医院当护士。小姨差一点没晕过去。回到自己屋 里,发半天呆,但是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只是在娘面前叹了口气,说,她看上的, 和别人结婚了。是没准当了兵,能碰上那个文化教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