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家人,包括我在内,谁也没有想到,大约十天以后。李瘸子来到了我的家里。 当时一家人刚吃完了饭,闲着没事,打算等一会儿吹灯睡觉,李瘸子敲门进来了。 李瘸子当然不是来找我的,他是来找我爹娘的。找我爹娘的目的是为了找我小 姨的。他带了两只野兔子两只野鸡,全是双数,大概是为图个吉利。不过还有一样 东西是单数的,是什么,怕是没有人能猜得出来的。连我看了也吓了一跳,不明白 李瘸子为啥要送这个东西。这东西是我见过的那张狼皮。那四只野味是送给爹娘改 善生活的,狼皮嘛,是送给小姨的。李瘸子说,这狼皮是防寒隔潮的东西,住地窝 子可是要用得着的,女人更是会用得着的。说完了,不等我爹娘表态,李瘸子拉开 门走了,像是一阵旋风,在屋里转了一圈又消失了。 也不怪李瘸子,这件事的主角不是我的爹娘,他们的态度是不能起决定作用的, 他们说什么不会有太大作用,这一点,除了我之外的人全明白。爹娘看看四只野味, 又看看狼皮,他们没有多说什么,只说还是等到我小姨来了再说吧。狼皮可以等到 小姨来了再说,可是还滴着血的野味不能等到小姨来了。第二天,爹娘红烧了大大 的一锅,把我吃得肚子滚圆。吃过了,我的爹娘可能觉得有些不太对劲,爹问娘, 你说他小姨会同意吗?娘说,我看准是不会愿意。爹说,说真的,当时我就想让他 把东西拿回去。娘说,我也是觉得当时不该收他的东西。爹说,那你咋不说让他提 回去呢。娘说,我看你盯着那野兔野鸡恨不得生着吃的样子,怕让他拿了回去,你 过后又要骂人。爹说,算了,不说了,说了也没有用了,全吃到肚子里了,又吐不 出来。反正咱们把话给带到,行不行,就看他小姨了。不过,我觉得,李瘸子这家 伙也就是腿有一点儿瘸,别的也不比别人差。娘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小姨,那不 是腿瘸不瘸的事。爹这时在看那张狼皮,他用手摸了摸,说,还是熟过的,软和得 很,是张好皮子啊。 小姨来了。大约是吃了人家的嘴软的缘故,爹娘在传达李瘸子的意思时,就不 自觉地有了一点倾向性。把李瘸子最近打狼的事有意多说了些,还说跟着这个男人 嘴是亏不着的。可是小姨不等他们把意思传达完毕,就发起了火,没有用手接过爹 娘递过来的狼皮,是用脚一下子踢到了地上。大声地说,你们真想得出来,把我和 他,一个瘸子扯到一块,要想找他这样的,我不用等到今天,早就抱孩子了,怕也 不会比我小多少。爹娘不吭声了,相互瞪着,好像责任都在对方,和自己没有关系 似的。娘到底是当姐姐的,老让妹妹数落也是没面子的事,她说,发啥火,咱不同 意,回个话就行了吗,啥也不用说,把狼皮还给他不就得了。谁去还?我反正是不 去的。爹想从这件事中赶紧逃出来,先发表了声明。这时小姨和娘一起把目光落到 了我的身上。 娘说话了,你,你去把这个狼皮送给于叔叔。我正在折纸飞机,头也没有抬, 随口说了一句我不去。小姨一把扯过了我,说,你要是不去,小姨再也不心疼你了, 不给你买糖吃了。糖对我来说,是个有内容的字眼。我不折纸飞机了,去拾起了地 上的狼皮。小姨说,你真是个好孩子。我却看着小姨说,我觉得于叔叔这人挺有本 事的,你就嫁给他吧。小姨愣了一下,笑了,说,你个小屁孩懂个啥。 我推开了李瘸子住的地窝子,李瘸子正躺在床上想好事呢。看到是我进来了, 一下子坐了起来,问我,你小姨回来没有……刚说了半句,看到了我手里拖着的狼 皮,说不出话了。他明白了,像是有人朝他的胸口开了一枪,他一下子又栽到了床 上,死了一样。我把狼皮放到了他的床头,一句话没有说,走了出来。 这里过日子,苦是苦一点,不过,那会儿全国一样,三年自然灾害嘛。没有不 苦的人比较,苦的人也就不觉得苦了。公有制,公家的人,啥也不要自己操心。大 事,苏联撤走专家撕毁协议,美帝国主义搞经济封锁,蒋介石要反攻大陆,中央领 导在庐山开会,党中央自有安排;小事,住有盖好的房子,吃有大食堂每顿把饭做 好,穿的是按季节配给,还月月给发点零花钱。没有人不以为自己是生活在阳光灿 烂的天堂里,没有人不相信共产主义马上就要来到了。如果说还有一点能算得上是 个人私事,给人带来另外的快乐或苦恼的,那就只能是男女间的一些项目了。大家 到一起说什么呢,也没有啥别的说的,只好就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地里干着活 的时候说,说着干着不累,一会儿到了收工的时间。不干活了,吃过了晚饭,没事 干,上床睡觉前的一段空闲,没有别的东西好打发。男人们凑到一起,有烟的,掏 出来分给大家抽;有酒的,端出来,轮着一口口地抿。没有下酒的菜,只好拿话来 提精神了。这样的时候,结了婚的男人是主角,李瘸子一类的只有听的份儿了。听 得多了,李瘸子也就知道得多了。知道了谈对象其实不是谈对象是搞对象,一谈不 如一摸,一摸不如一抱,一抱不如一干,说啥都是废话。女人啊,一开始没有一个 心甘情愿的,只要把她干了,那就是你的人了,就死心塌地地跟你了,赶都赶不走。 这叫啥,这叫栽桩子拴驴。说这些话时,总是伴随着不断的开怀大笑。笑完了,月 亮爬到了屋子顶上,有人打起了呵欠,有人喊着行了别练嘴皮子了,就散场了。有 家的,回到家把语言转化成了行动;没有家的,像李瘸子一类的光棍汉,住大房子 的,只能对着天窗想好事了;也有的,干脆闭上眼睛,把自己的一只手暂时地变成 女人,搞一会儿对象过过干瘾。 七月的太阳是一盆巨大的毒火,站在家门口就能看得见的雪山冰川,一下子变 得比原来小了,再一看家门口的奎屯河比过去大了,大得把河边长的树木淹掉了。 好多人到河边去看从来没有过的大水,我和一些孩子也去看大水。翻腾的浑浊的激 流里,不时地可以看见从上游冲下来的淹死的牛羊和马,还有些别的平常用得着的 木制品。一些大人想下水去捞东西,刚碰到水浪的边边上,差一点被冲走,吓得没 有人敢靠前了。 这时农场的那口大钟敲响了,还没有听到过半下午敲钟,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 事情发生了。大家从四面八方涌向了钟声响起的地方,看到农场场长政委和其他大 小干部都已经到场了。场长一挥手喊了声同志们……大家才知道奎屯河的水那么大 是因为发洪水了,而且洪水极有可能在晚上的时候漫过堤岸,淹没我们这个农场的 房屋和庄稼。场长宣布了场党委的决定,所有青壮劳力组成抗洪突击队,所有贵重 的财产和妇女儿童转移到大沙包上面去。 见不到洪水带来的恐慌,倒是人人都兴奋了起来,像是他们将要面对的不是一 场灾难,而是要玩一个心惊肉跳充满刺激的游戏。男人们顾不上房子孩子和老婆子 了,争着抢着往指定的地点跑,生怕落到了后面。肩上扛着的挖土筑堤的工具,像 是一种武器,在站住等待命令下达的空闲,他们捡起地上的石头,把金属部分擦得 锃明瓦亮,个个的样子都很英雄,表情是急切而又自信的。女人们回到家收拾东西, 家里也没有啥东西,也就是个铺盖卷,麻绳儿一捆,扛到肩上出了门,回头看看房 子,想到可能被大水冲掉,也不觉得有多么心疼,反正是公家的,冲掉了还会盖新 的。看孩子没有跟上,不忘喊一声,要说女人的心里啥是最贵重的,除了孩子还是 孩子,孩子一蹦一跳的,跟在娘后面,看起来比平常快活多了。阳光是真的很灿烂, 蓝蓝的天空里白云悠悠,女人和小孩从四面八方走向集合地点,如潮水般喧闹着, 像是要去逛一个庙会。 我在远处的一群人里面看见了小姨,指给了娘看,娘让我去喊小姨。我去喊小 姨,小姨也正在找我们,小姨对娘说,走吧,啥也不要管了,都安排好了。小姨穿 着黄军装,挎着行军壶,也背了个行李卷,看上去要比娘神气多了。 通往大沙漠的路有十里长,平常是见不到有几个人和车辆来往的,像条弯曲的 绳子,冷清清地扔弃在荒原上。可是这会儿,完全换了样子,上千的人一齐拥到了 上面,还有马车牛车拖拉机,上面装满了要转移的公家的重要物品,还有成群的羊 儿,和妇女孩子结伴同行。路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变得有形有色有声响了。这时太 阳快要落到了西边的山顶上,不再是金灿灿白亮亮了,看上去,倒更像是一只熟透 的果子,挂在那里,只是它的颜色滴落了下来,摔碎了,又溅起,渗进了道路上的 滚滚烟尘,把行进在其间的人马全涂上了颜色,包括许多只脚扬起的沙土像是有一 块大得无边的红绸缎子,盖到了偌大的这一片风景上,似乎是想遮住什么羞处不让 人看,就是看到了,也是看得影影绰绰不明不白,不由得要生出些不着边际的猜想, 却可能是永远也猜不完全其中的意思。我在长大成人好多年后,还会不时地记起这 天黄昏看见的红色风景,总是觉得还有些东西没有弄明白。 沙漠也是海,无数的沙丘是它涌起的浪头。一座座一道道连在一起,怕是没有 什么力量可以摧毁它的。的确是个躲避洪水的好去处。再多人马开进了沙漠,也会 觉得像是森林中的一片树叶,不起眼了。一座沙丘上呆到二十个人左右,这样一千 多人连同车马也占到了六十多个沙丘,看上去也是好大一片连起的营寨。但在这沙 漠里,怕是连百分之一的一个边角没有用去的。人只有到了荒漠上才知道自己是多 么的小,和脚下的一颗沙砾是没有区别的。 我和娘、小姨,还有另外十几个妇女孩子住在其中的一个沙丘上,如果说,把 住了人的沙丘连成营寨,我们住的这个沙丘的位置是处在一个角落上。有一面对着 的是空旷的沙海,相伴的是荒无人烟的一座连着一座的沙丘。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 时,火就点了起来,沙漠不是森林,是不怕火烧的,凡是有人的沙丘上全点起了火。 六十多堆篝火一齐烧起来时,是多大的一片光明啊,把星星照得找见了。中间的一 个沙丘上是负责做饭的炊事班。开饭时,是小姨去打的饭。吃过了饭,打开铺盖在 火堆旁休息。可谁又能睡得着呢。大人说着家长里短,孩子们更有精神头,干脆凑 到了一起,玩起了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我和另外两个男孩轮着当老鹰,一个叫胡兰 的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当老母鸡,护着一群还要小些的孩子不要让我们抓到。大 人喊他们去睡觉,喊了一遍又一遍,可谁也不肯老老实实躺着去。他们觉得这不是 逃难,而是一次极有意思的野游。 沙丘上也不全是女人和孩子,也有极少的男人,他们是有这样和那样的伤病原 因没有编到抗洪突击队的。比如说李瘸子,算是其中的一个吧。他不是那种到了关 键时刻装狗熊的男人,怎么说也是从朝鲜战场上下来的英雄啊。找了连队和场里的 领导,非要去堵洪水,干部们却都说他是为革命立过大功的人,抗洪这样的事,就 用不着他辛苦了。后来干部们见他要翻脸的样子,就安排他负责转移群众的安全。 还说沙漠里有野兽出没,有他这个打狼的英雄守护,大家也就放心了,男人们也可 以不担心老婆孩子了,就可以全力投入抗洪了。这任务一点也不比上河岸抗洪轻松 简单。听这样一说李瘸子也就不再闹了,而是把枪擦得亮亮的,和大队人马一起上 了沙丘,打算要认真地完成这个任务。但是真的到了沙丘上,特别是到了天黑以后, 各个沙丘上的篝火点起来后,正独自站在远处站岗的李瘸子,顿时没有了劲头。这 么多的人,这么多的火,别说有狼敢来了,就是有狮子老虎也会被吓得逃走的。根 本用不着他扛着枪走来走去,人模狗样的。李瘸子想到这些,就一步也不想向前走 了。他坐了下来,朝烧着火堆的沙丘望去,望着望着望到了不远处的一个火堆,他 看到了我,我的娘,当然还有我的小姨。瞧她又说又笑神采飞扬的样子,一群人中 就数她活跃,好像也数她好看。他想走过去也坐到火堆旁,可是想到了狼皮褥子被 退回来的事,就觉得坐过去没有意思了。李瘸子叹了一口气,身子向后一仰躺倒在 沙丘上,沙丘原本是又松又软胜过铺了棉褥的大床,又在阳光下晒了整日,没有了 半点的潮湿和寒意,身子挨上去,会觉得暖烘烘的舒服。李瘸子打算就这样躺在这 里,睡到天亮。他想不出在这样的晚上在这里,还会有什么事情要他做,还会有什 么事情要发生。 我小姨说着笑着觉得肚子有些不对劲了,也不是啥大毛病,是想上厕所了。小 姨朝四下看了看,没有看到厕所,她知道也找不到厕所,只是想找个合适的地方。 她不能像我这些孩子,站在火堆旁就能吃喝拉撒一块进行;也不能像我娘那些结过 婚的妇女,走到沙丘下面脸朝着没有人的地方就松开了裤子,反正是不管别人能不 能看见,只要自己看不见别人就行了。小姨还是大姑娘,小姨是不能让任何一个人 看见她要做的这件事。这样,小姨就不能光是下到沙丘下面就行了。虽是黑天有夜 幕遮挡,可连成片的篝火很旺,堆堆火腾起了好高的火苗,放出的光亮使得方圆百 米内跑过一只兔子也能看得见,别说是一个大活人要做什么事了。小姨站起来,朝 没有篝火的沙丘走去。娘说要不我陪你去。小姨笑了说用不着,她一会儿就回来了。 我想说我陪小姨去,可又想到了自己是个小男孩,小姨才不会让我跟着去呢。我没 有吭声,只是看着小姨下了沙丘,又上了一座沙丘……她是一定要走到火光照不到 的沙丘下面去。这样小姨要走过五个沙丘才行,这倒算不了什么,只不过多走几步 路就行了。 小姨渐渐地走出了火光照到的区域,火堆旁的人是没有可能看见她的了,她却 没有想到有一个没有在火堆旁的人看见了她。 李瘸子是躺着的,他觉得自己快要睡着了。可是好像有什么响动,从离他不远 的地方传来。他想到了他的职责,他坐了起来,他看到了一个人正从身边的沙丘上 走下来,走到了暗处,他认出了那人是我的小姨,正纳闷她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却 闻到了有一股气味飘过来,再朝那边黑的地方看过去,见到她蹲着的影子又站了起 来,同时还可以听到系腰带的声响。他觉得这时正有人用一把锥子在扎他,扎得他 坐不住,他只好站了起来,枪顺着他的腿滑到了沙地上,却连一点儿声响也没有。 锥子还在扎他,扎得他只好往前走,走到了留着我小姨脚印的沙丘顶上。 小姨系好腰带,觉得肚子轻松极了,她顺着来的路往回走。上坡时是低着头, 到了坡顶才抬起了头,突然见到面前立了个人,吓了一大跳,刚要喊叫起来,认出 是李瘸子。她说,你站在这里干吗,吓死人了。李瘸子不说话。小姨又说,走吧, 到火堆旁歇着去吧。李瘸子还是不说话。小姨往前走,过了李瘸子的身边有一步, 觉得走不动了,侧面一看,李瘸子把她的衣服袖子抓住了。小姨甩了一下,没有甩 掉,李瘸子是用劲抓着的,小姨心想这个人可真够讨厌的,一句话也不说,却把人 家袖子抓着不让走。小姨这回用了好大劲,差不多是全身力气了,还是没有把李瘸 子的手甩开,可能是一条腿站不太稳的缘故吧,李瘸子被小姨扯倒在了地上,倒了, 手也没有松开,这样又把小姨扯倒了,两个人可以说摔到了一起。李瘸子这回不光 是手扯着小姨的袖子了,他的大半个身体都挨到了小姨。于是对他来说,想做那件 事的念头,就极快地从身体的角落扩大到了每一根粗细不一的血管。 小姨死命要从和李瘸子的接触中挣脱出来,三挣两挣就从沙丘顶上滚到了沙丘 的底下,两个沙丘之间的坡谷处,是沙漠中最为隐蔽的地方。小姨是在要从李瘸子 的压迫下跑出来的过程中,从李瘸子的动作和伴着吁吁喘气的低语里,明白了李瘸 子想要做的是什么事了。李瘸子几乎是在不停地说着要小姨做他的老婆他要娶她只 要点个头他就放开她。小姨说,我死了也不会嫁给你这个坏瘸子的,放开我再不放 开我我就喊人了。李瘸子一听这话吓了一跳,四周可全是人,他们看不见,可是能 听见的。不能让她喊出声来。那就放了她,放了她可是再也不会有这个机会了。他 好像看到好多男人在笑他是个没有用的东西,连个女人也收拾不了。他一下子强硬 了起来,说,告诉你吧,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今天晚上你就得做我的 老婆。说着就扯小姨的衣服。小姨扯起嗓子要喊,一个字还没有出口,脖子就被李 瘸子掐住了。小姨还是要喊,还是要挣脱出来,李瘸子为了不让小姨喊出声音,不 让小姨从他的身子底下溜走,手不但不松,反而还不断地多添了些劲,直到小姨上 不来了气,晕了过去。 李瘸子开始看小姨一下子没有动静,吓坏了,再往鼻孔处一试,还在呼吸,放 心了。李瘸子又想了一会儿,抽了一根烟。把烟头一掐,才开始做那件一直想做而 没有机会做的事的。是头一回做,没有经验,小姨又和死人一样,他做不好,做完 以后,没有完全像他想的那样,他有一点点后悔。 这时我们玩的游戏,终于在大人们的吆喝下停止了。我躺到了铺开的行李卷上。 我问娘,小姨咋还没有回来。娘说,是啊,这么长时间,也该回来了啊。娘说这些 话时,还在不断地往火堆里添加着柴火。 我娘找到小姨时,小姨还没有完全地醒过来,还是仰面躺在沙地上。李瘸子坐 在小姨身边,一声不响地抽烟。娘看见小姨的裤子没有穿在腿上,只是乱乱地盖在 小姨的大腿处。娘似乎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她大声地问,李瘸子,你对我妹干了 什么?李瘸子说,你都看到了,还问个屁呀,我要和她结婚。就下个星期天,我和 她结婚。你告诉她,我和她结婚。说完,不等娘说什么,李瘸子站起身走了。娘赶 紧把躺着的小姨扶着坐了起来,喊了几声小姨的名字,小姨醒了过来,娘看到小姨 的脖子上勒出的印子。小姨穿裤子时,看到大腿根的地方有鲜红的血迹。 一夜过去了,奎屯河的洪水没有漫过堤岸,当太阳再次升起时,水位落过了警 戒线,沙丘上的人接到了回家的通知。不知别人心里是怎么想的,反正我觉得有些 失望,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洪水也真是太讨厌了,晚 一点退多好,要知道对我们孩子来说,在沙丘上呆着要比在家里有意思多了。 回到家,小姨病了一样,在床上躺着。娘坐在小姨身边,给她泡一杯红糖水, 让小姨喝,可小姨不喝,只是呆呆的,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娘说,要不就嫁给他算 了。 这时爹从门外又嚷又叫地闯了进来,进门就对着姐妹俩大声地喊了起来,问小 姨是不是过两天就要和李瘸子举行婚礼了。娘问,你是听谁说的?还用问听谁说, 全农场的人都知道了。李瘸子见人就请人家吃喜糖,说他和小姨的亲事不但定下了, 还说他和小姨已经那个了,那个了……他小姨,你说这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 … 一直发呆的小姨不发呆了,她一把掀掉了盖在身上的被子,下了床。对着镜子 梳理了凌乱的头发,人一下子恢复了原来的精气神。她说,姐,姐夫,我要走了。 娘问,你要到哪里去啊?小姨说,去准备结婚啊。娘说,你真的要和他结婚啊?小 姨说,不结,那咋办?全都知道了,不结也得结啊。说罢,小姨拉开门走了出去。 这一下子轮到娘和爹发呆了。娘说,这是真的吗,她真的是要和那个瘸子结婚 吗?爹说,我看有一点像,也有点不像,说不准。娘说,女人到了这种地步,也只 有这么着了,还能有啥别的法子呢。爹说,奶奶的,真是太便宜李瘸子这个王八蛋 了。接下来,娘又和爹商量小姨要结婚了,该给她送点什么样的结婚礼物呢。 第二天,农场出了个让人目瞪口呆的大新闻,李瘸子让农场保卫股的人给抓起 来了。一个月后,以强奸罪判处五年有期徒刑,送到了劳改队。可是过后大家说起 这件事时,却没有多少人骂李瘸子,倒是有不少人同情他,说他运气不好,碰到了 这么个女人,要是换了个女人,出这么个事,才不好意思去告呢,只能是悄悄结婚 过日子了。同情李瘸子的人多,替小姨说话的人就少了。说别看小姨是个面善的女 孩子,心可狠毒得很,骨子里缺少无产阶级感情,政治觉悟不高。道理是明摆着的, 李瘸子也是个革命功臣,就算是把你个姑娘家欺负了,硬把你那个了,你就当为革 命牺牲一回了,比起那些死了的女先烈,你这点付出又算个啥啊。还非要把别人送 到大牢里去啊,真是缺少教育啊。女人么,早晚还不是要让一个男人给那个的,不 是李瘸子,也会是另一个男人的。又说回来了,这样干她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把 别人判了,出了心里的气,可每个人都知道了她已经被李瘸子那个了,想娶她的也 不想娶了,女人只要是出了这样的事,她这一辈子就落下了个把柄,不会再有什么 好日子过了。听说,她刚告过后,还有干部来做她的工作,让她不要告了,还说愿 意结婚,结婚的费用公家包了,不想和他结婚也行,可以重新给她安排个地方,干 什么让她随便挑。可说什么也不行,她说你们要是不处理,我就告到师部去。干部 们没有办法了,只好把李瘸子送上了军事法庭。 都说我的小姨啊,看样子长得挺精的,可咋就做出了这么糊涂的事啊。因为把 李瘸子送进了劳改队,她一点好处得不到,反会被人说。 小姨又到我家来了,娘问小姨到底是咋想的。小姨说没咋想,只想着不能嫁给 他,只想着不能让他干了坏事还像没有事一样,要是就这样让他顺了心,我死也是 咽不下这口气的。 娘说小姨,你就没有想想你自己以后咋办。我,小姨笑了,说,你看我还不是 和过去一样吗?小姨理了理头发,扯了扯衣襟,故意摆了昂首挺胸的立正姿势。 不管别人是咋看的,反正我看小姨,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好看。这就意味着小姨 的故事还完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