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这里的村子是和内地村子不同的,大家相互之间是没有什么血缘关系的。姓什 么的都有,什么地方来的人都有。村子里人也像河水一样,也总是处在流动中。如 果,在你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张陌生的脸,那么你不用多问,这一定是新来居住的 一户人了;再如果你发现一个极熟的人不见,消失了,也不用多问,这个人一定是 搬到另外一个村子去了。 吴之岗这个人是哪年哪月哪日来到十一队的,不一定有人说得明白。可要问起 吴之岗这个人来,十一队是无人不知的。 一个人的名气大,那他是一定有和平常人不一样的地方。 吴之岗有两点和村子里的别的大人不太一样。一是他每天下地干活时,穿一身 破衣服,可只要一收了工,回到他的屋子里,会马上梳洗一番,在脸上搽一点润肤 的油,才换一身笔挺的中山装,穿上黑色皮鞋,才肯出屋去做别的事。也没有别的 什么事,也就是到食堂去吃饭。还有一点不同,他是这个村子里,唯一一个个人订 报纸的人,他订的是国家的最大的一份党报,《人民日报》。夏天的天长,吃过了 饭,太阳还在西面的天边上,光虽不强烈,柔和得像是水。这时在村子里的一排土 房子的其中的一个门口,一定会看到他,吴之岗洗得干干净净,穿得整整齐齐坐在 一个小板凳上,在读那份至少要晚到十天的报纸。他不抽烟不喝酒,但是喝茶,在 读报纸时,他的旁边总是会有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有时报纸没有送到,他就看书, 他看的书,很厚,字是竖着排的,还是繁体的。这书的名字叫《红楼梦》,是本有 名的古书,写的全是男女间的事。到了冬天,不能看到他坐门口看报纸看书了,却 还是能看到从门里走出来的吴之岗与众不同,他不是像别人那样在头上戴着皮的或 棉的帽子,他是在脖颈处围一条米黄色的绒毛的长围巾。围巾的两头,一长一短地 垂在他的胸前,那时正在放一部叫《青春之歌》的电影,片中的男主角余永泽让十 一队的人一下子想到了吴之岗。 吴之岗是南方人,长得却不像南方人那样精瘦,他个子挺高,两道黑眉如剑, 若不听他开口说话,会觉得他是北方汉子。他说一口湖南长沙话,这地方说这种话 的人少得很,都觉得他的话和他这个人一样,让人不大好懂。不知是谁想起了毛主 席也是湖南人,说他原来和毛主席是一个地方的,大家全感叹起来。说怪不得他和 一般的人不一样呢。全觉得这样的人是无论如何也不该到这里来种地,干这样只要 是人就会干的粗活。他那样子,当个干部或教书的先生才是合适的。不知道是谁把 他安排到了这里,真是瞎了狗眼。过了一阵子,又有关于他的新的说法了,说大家 没有看错,他原来真的就是个干部,是长沙市卫生系统的一个干部,是犯了错误发 配到这里的。上面有规定,这个人只能是接受劳动改造,不能干别的事。他犯的是 个啥子错误,像当年的林则徐一样,直接从南方流放到了塞外边关。这时十一队的 人听到了一个对他们来说是个陌生的名词:右派。不太识字的人难以从字面一下子 理解其中的意思。知道右派不好,是干了坏事,就问,他干了啥,是偷人家了?没 有。是抢人家了?没有。是杀人了?没有。是把人家女人那个了?也没有。那他还 有什么坏事可以干呢?听说他是给单位的领导提了意见,说这个延安来的干部不懂 业务,让这样的人当卫生局的局长是不合适的,医疗方面的事可是人命关天的事。 正好这时上面要求这单位落实两个右派的指标,他的这些话帮他得到了这个指标。 这一年是一九五七年,他才刚刚二十岁。是这么回事,大家听了后全笑了,没有人 相信真的会有这样的事。再说真的是有这回事,那也不能说明吴之岗是坏人。其实 这个时候,在整个生产兵团,有下放改造的右派近万人。著名的诗人艾青当时就在 另一个叫石河子的农场里,离这里也就是二百多公里。他在那里劳动,除了种庄稼 外,还种出了一群诗人的苗子。这些诗人曾在八十年代轰动过中国文坛,其中一个 最有名的叫杨牧。和艾青比起来,吴之岗这样的右派,实在是个不值一提的无名的 右派了。但这个右派在十一队是独一无二的,由于对右派这个名词的含义还弄不太 明白,十一队的好多人知道了吴之岗是右派后,也不对他另眼看。照样觉得他是要 比自己高一个档次的人,见了他后一样喊他吴秀才,还有的人以能和他交成朋友为 光荣的事。 我的爹,就是其中的一个。 这是一九六六年以前的事。 一九六六年是中国一个重要的年份,许多故事是在这里结束的,也有许多故事 是从这里开始的。 但接下来要说的还是一九六六年以前的事。 爹吃晚饭时,说他夜里要上班给玉米地浇水。说这话时爹的脸上有些兴奋。爹 平时可是最不愿意上夜班了。我和娘全觉得有些怪。娘说,还给你煮俩鸡蛋带上。 爹说,这回煮四个。娘说,以前你上夜班都是煮两个的。鸡蛋也是当时紧俏的东西, 娘也是能省一个是一个的。爹说,不是我一个人吃。还有谁?娘看了爹一眼。爹说, 还有那个吴秀才,吴之岗。娘说,为啥要给他吃?爹说,两个搭伴,要搞好关系。 爹又说,还不知道人家吃不吃呢。娘说,你给人家吃,人家还能不吃。爹说,你不 知道,这个人和别个不一样。娘说,有啥不一样,多长了什么,还是少长了什么? 娘说是说,煮鸡蛋时还是多煮了两个。 爹第二天回来对娘说,吴秀才把两个鸡蛋全吃了。不知道是不是和这两个鸡蛋 有关,反正是从那天起,吴之岗常到我家来串门了。吃饭前来,就坐下一块吃饭, 吃完饭来了,就坐下喝茶。原来家里是没有茶的,看吴之岗爱喝茶,爹让人从场部 买了一点茶,他来了,泡给他喝;他不来,那茶别人是不能喝的。喝茶不能是光喝 茶,那就没有味道了,要边喝边说话,才有意思呢。这样的时候,开始时,一定是 吴之岗说得多,不是爹和娘不爱说话,是怕说不好,让这有知识的人笑话。在一起 时间久了,说得多了,觉得吴之岗说的也不过是平常的家事。爹娘也随着说说老家 有意思的事。他们说的时候,吴之岗也听得很在意,不是可笑的话,他不笑;要笑 时,笑起来也是放得开的。是年轻人才有的一种笑,一听这样的笑,你就会知道这 个人,对活着的事,还有着许多可以用美丽来形容的想法。 有一回说到了和婚姻有关的事。娘问吴之岗多大了。吴之岗说他二十五了。娘 又问他咋还不结婚。他说没有人嫁给他。娘说,你这样子,是女人都想嫁给你的, 是不是你的眼光太高了,总是看不上啊。吴之岗说,在长沙时,有过一个女的和他 好过。娘问,什么样的。吴之岗的脸上放出了一点亮光。他说,我们俩走在大街上, 多少人走过去了,还要回头看我们一眼。认识他们的人,没有不说他们是天生一对 的。那现在你们呢?娘追着问。吴之岗脸上的亮光没有那么亮了。他说,开始时还 通过几封信,后来就没有信了。说这些话时,爹没有说话,可一直在旁边听着呢。 而我早趴到床上睡着了。 上床后,见我睡得死了一样,爹把灯一吹,不往被子里钻,却压到了我娘的身 上。娘说,那女的不知有多漂亮。爹说,有啥用,现在是人家的人了。啥漂亮不漂 亮,灯一灭,全是一样的,想着有多漂亮,就有多漂亮。爹一阵子用起了劲。床有 些晃动。娘说,你轻点,别把孩子弄醒了。可爹好像管不住自己了,动得更厉害。 不大一会儿,爹气喘着从娘的身体上滑了下来。两个人并排躺着,还不想睡,接着 说话。爹说,把我的小姨介绍给小吴,我看还行。娘说,那倒是,她是一心要找个 有文化的,读书识字的。爹说,咱们给牵牵线。娘说,我看不见得能成。听小吴说 话的口气,那个女的在他心里还占着个地方,我妹子是论哪方面也不能和她比的。 爹说,你是说,他看不上他小姨。娘说,我觉得是这样的。爹说,到了这个份儿上 了,他还挑什么挑啊。他想得好,可咱这也得有这样的人啊。再说了,这也和吃饭 一样,到时候饿极了,那不是啥样子的饭都要往肚子里咽。娘说,你以为天下的男 人全是你这样的。整天想的都是那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