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这一段日子,小姨几乎是天天来。来了也不要吴之岗搬凳子让她坐,她有时自 己搬来坐,有时干脆就坐在床上。这时吴之岗也坐在床上。他想挪开一点,不要挨 得那样近,可他挪不开,不是他的腿有毛病了,就是他的周身发软了。小姨胸前的 那颗扣子真的是脱开了,里面的内容更多了,也看得更清楚了。小姨说,天真热。 吴之岗说,是有一点热。小姨说,我都出汗了。吴之岗说,你真的出汗了。小姨说, 我还会骗你呀,不信你摸摸。说着小姨抓过吴之岗的手,贴到了她的脸上,真的是 热热的湿湿的。小姨松开了她的手。失去了托依,吴之岗的手顺着小姨的脸滑了下 来,一直滑到了那些让他看着都要惊心动魄的内容上。小姨像是一下子被子弹射中, 坐不住了,软软地倒向了坐在一旁的吴之岗的身上。他只能像抢救伤员一样,让小 姨躺到了他的怀里。可小姨好像伤得严重,紧闭双眼连呼吸也没有了。吴之岗像是 经过了战地医疗训练,动作熟练地对小姨做起了人工呼吸,同时一只手配合着在小 姨的心房处进行着按摩。果然有效果,小姨人醒了过来,可她好像还是没有力气, 嘴里含糊不清地咕噜着什么,像是呓语。她的手臂软得像条绳子,缠到了吴之岗的 腰间。可能是皮带的铁扣硌了她,她想把它拿开,皮带的环扣在错动时,发出金属 的脆响。这响声穿过了吴之岗的腹部,撞动了他身体深处的一口大钟,他突然有些 明白他是在做什么事了。他一下子跳了起来,像扔一颗马上要爆炸的炸弹一样,把 小姨甩到了一边。 不过他说了一句,我们结婚吧。他知道有了这句话,这个一下子被他扔出了怀 抱的女人还是会欢天喜地的。 那天以后,吴之岗多次回忆起这件只有两个人知道的事情。他很是为自己骄傲。 随便换一个人,那些大老粗们,那是一定不会放过这送到门上的机会的,会像狼一 样让她体无完肤的。这就是读过书的人和没有读过书的区别。能够得到这样的证明, 吴之岗得到了另外一种快乐。 结婚的话,说出去了,他是算数的。这不完全是个文化修养的事,是他真的想 结婚了,他有些顾不了那么多了。说到底他还是正当年的男人。 结婚在我们这里,是个简单的事情。两个人写个申请书,连队的干部在上面签 个字,再到场部的群工股登个记,举行个不到半个小时的婚礼,主要是以一种方式 通知大家,这两个人以后可以在一起睡觉了。一个婚结下来,有时连一百元钱也花 不到的。 本来吴之岗说了那句话,第二天就可以办手续的。可连队正好要抽些劳力到奎 屯河边修一条水渠,大约有一个月时间。吴之岗也是其中的一个。他们把申请报告 交给队长时,他说那就等回来再办吧。干部这样说了,他们也就只能等到一个月后 再办了。一个月是个说起来一点儿也不长的时间。 在这段时间里,小姨打算缝制一条新的被子,这被子要大要厚,是可以在冬天 和夏天盖住两个人的。 谁也没有想到,还不到一个月,吴之岗就从水渠工地回来了。回来的原因和小 姨正在缝的那床被子没有关系,它是我们国家一个重大历史事件的细节,只是这细 节太细,细得让任何一部史书不得不忽略掉它。 刷了白石灰的山墙上,头一次出现了大字报。这些大字报,点了农场一些平常 大家认为是有文化的人名,说他们是这个地方的“三家村”,当时全国在批北京的 “三家村”,三个人是邓拓、吴晗、廖沫沙。还说他们是封建主义资本主义修正主 义的代言人,其中吴之岗的名字在显赫的位置上。关于他的罪行而不是错误列出了 一大堆。往远一点说,他是个右派,早就是个对共产党社会主义不满的人,而且他 也是姓吴,和那个吴晗弄不好在血缘上还有关系,说明他的骨子里就是个反动的家 伙。还有他老是捧着古书看,从看不到他看毛主席的书,他还指着他看的名字叫《 红楼梦》的书说,现在的书和它是不能比的。什么意思,分明是说新社会不如旧社 会嘛。 整天看报纸的吴之岗,其实在政治上并不比那些一个字不识的大老粗们敏感、 有远见。看到那些大字报,他一开始没有太在意,他想这大不了又是一次反右派运 动。当他看到身边的好多人的袖子上套着红布圈,上面印了战斗队造反团的字样, 他觉得他们的样子实在是太可笑了。但是没有过多久,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接二连 三地发生,他才隐隐地看出了天和地似乎不再是原先的那个天和地了。 天天盼着等着结婚的小姨,也没有在意那些大字报。她看到吴之岗提前回来了, 高兴得不行,马上去找他商量结婚的事。两个人走过贴着大字报的墙头,去找队长。 队长苦笑了一下说,不是我不给你们办,是我没有这个权了。你们去找汪司令吧。 汪司令是哪个,吴之岗不明白这个才二百多人的连队咋会突然有司令。队长说,就 是汪启,咱们队的卫生员。他现在是红色造反团的司令,昨天晚上他们才把连队的 权夺了去。这不,现在让我写交代材料,让我坦白在国民党军队里干的坏事。吴之 岗满脸的疑惑,像是问队长,也像是问自己,这是咋的一回事呢? 小姨扯了一把吴之岗的袖子,说咱们去找汪启。 汪启还在他的紧挨着连部的卫生室里,不过不是在给人看病,而是领着几个人 在开会。这几个人他们认识,都是在地里干活的,说起话来,三句里有二句离不开 脏字,说真的,吴从心里是看不起他们的。他们开会的内容是研究如何把十一队的 文化大革命更加深入地开展起来,其中多次提到了吴之岗的名字。偏偏这时小姨和 吴之岗进来了。看到烟雾缭绕的屋里全是戴着红袖章的人,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 在这么多人面前说结婚的事,多少还是让人有些不太好意思的。见吴之岗不说话, 小姨急了,对汪启说,我们要结婚,队长说,公章在你这里,你就给盖个章子吧, 我们好到场部去办手续。 汪启一听,哈哈大笑起来。对手下的几个人说,你们听听,他们要结婚,结婚, 哈哈哈……另外几个人也傻傻地跟着笑了起来。突然汪启不笑了,一拍桌子,把吴 之岗吓了一跳。汪启指着小姨,却面对着吴之岗大吼了起来:你他娘的你想娶她, 你也不想想你是什么人。你是个右派,你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革命的。你知道吗, 你是我们的敌人。她是谁,是贫下中农,是我们的阶级姐妹。能随便地就让你日吗? 告诉你吧,我们革命群众是决不会答应的,你就别白日做梦了。 这一些话,就像是一堆乱石,砸到了吴之岗毫无准备的身体上。他一下子不会 说话了,脸变得落了霜的一样白。小姨却跳到了汪启面前,指着他说,我就是要嫁 给他,我愿意,你管得着吗?汪启说,过去,我是管不着,可现在,形势不同了, 革命者掌权了,我就能管得着你了。小姨说,我不管是什么形势不形势的,反正是 我要嫁给他,你快给我们盖章子去。汪启说,你这个人咋一点无产阶级的觉悟也没 有啊,你就那么想让他这个右派日你吗?有那么多贫下中农你不找,就想让他日, 咋的,他的那个玩意儿和咱们革命群众的长得不一样吗?他的话又引得几个人大笑 了起来。他们笑得那样起劲,那样开心,真像是在过一个什么节日。这个世界真的 是很奇怪,大家都是一样的人,却总是会处在不同的位置上。面对同一件事,你高 兴时,总有人会不高兴;你不高兴时,总会有人高兴得要死。 小姨对着汪启大吼了一句:你是个不要脸的畜牲。说完一转身跑了出去。吴之 岗刚要跟着出来,汪启又把他喊住,说,从明天开始,你要接受革命群众的监督, 不经过批准不准离开连队。吴之岗只能是说好。他还不知道这个国家到底出了什么 事,可他知道一点,在有关组织的档案里,有一份材料是关于他的,也是这份材料 把他定成了右派,当然这是不用和他商量的,就像是这个连队的卫生员一样,他要 他做什么,也不用问他是否同意,他只能去按照他们说的去做。 从卫生室出来,天已完全黑透,用伸手不见五指一点儿也不过分。一块他没有 看见的土坎把他绊了个踉跄,弄得他差一点摔倒。他站住了,在黑暗里站了一会儿。 这时他有些后悔,应该早一点去和小姨办结婚手续,那时他要是点个头,现在小姨 可能都怀上孩子了。他又往前走了不远,听到了小姨的抽泣声。 他站到了小姨的跟前,小姨不哭了。她说,咱们明天到场部去。共产党讲的就 是婚姻自由,我就不信谁还能挡住咱们结婚了,他汪启算是个什么东西,一个流氓, 打针时对上海女青年要干坏事,差一点没有劳改,这阵子倒人模狗样起来了,太阳 真是要从西边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