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二天太阳虽然没有从西边出来,可吴之岗没有能和小姨一起去场部办他俩结 婚的事。两个人还没有走出连队的营地,汪启就带了几个人拦住了他们。要吴之岗 留下干活,说是过几天要开个不同一般的大会,要在操场上搭一个台子,需要木头, 让他去林带里砍十棵树。他们能拦住吴之岗,可拦不住贫农出身的小姨。小姨说不 让吴之岗去,她一个人也要去。 要走出十一队,一定要经过大水渠上的一座桥。 远远地,小姨看到桥上站了几个人,好像也是戴着红袖章,还拿着红缨枪。走 近了一看,才看出是一群孩子,其中还有我。我们的袖章上写的是红小兵的字样, 红缨枪当然也是假的,是用木棒削出来的。我们在站岗,这大概是世界上空前绝后 的岗,叫“语录岗”。要从桥上过的人,你要先对着这些孩子背出一段毛主席语录, 才能从桥上走过去。背不出来,是不让过桥的。小姨没有当回事,觉得是一群孩子 在瞎胡闹,怀着急切的心情要过桥,只见几支红缨枪一下子挡到了面前,吓了她一 跳。她看了我一眼,想我是她的外甥,会给她一点儿面子让她过去的,再说她平常 也是对我不错的。我也看着她,可眼睛里面没有要放她过去的意思。她只好站下了。 我说,小姨,你就背一段吧。小姨这会儿为自己的终身大事急得心里冒火,哪里想 得起什么语录来。我看出了小姨的为难,可我又不能不让小姨背就让她过去,那样 就是对毛主席不忠了。我只好把小姨叫到一边,对着她耳朵说,有些语录可短了, 就是几个字。小姨问哪有几个字的。我马上说,有啊。我说,毛主席说过,向雷锋 同志学习;还有,为人民服务。小姨不让我往下说了,怕耽误她的时间。她说了其 中的五个字。别说,我教她的这几句,对她来说,在以后一段岁月中还是起了不少 作用的。因为那时,到哪里办事,第一句话必须是先背一段毛主席语录,背完了才 能说你要办的事。小姨一遇到这样的场合,不是背为人民服务,就背向雷锋同志学 习,从来没有被难倒过。 过了桥,是一条大路。这路上现在有不少的汽车在跑。是离这里有一百多公里 的地方开发了一个大油田,叫克拉玛依油田,有一首很有名的歌是唱它的,中国人 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听到过。小姨到了路上,看到远处有一辆大卡车,她站到了路 边,等到车快开到跟前时,她伸手一招,车真的停下了。司机打开车门,让她上去 了。自从有了这条路,路上有了汽车,小姨到场部去没有再走过路。头一回坐车, 让她兴奋坏了,回到我家,说了至少有五遍以上。 可是也怪,好多人听她说了,到场部去也在路边搭车,可总是有好多人搭不上。 男人就不说了,一些女人也是一样搭不上车。于是一些人要到场部去玩,总是想把 小姨一块喊上,只是为了让她给搭上一辆车。坐了汽车到了场部的小姨,下车时笑 着说了声谢谢。心里想要是她遇到的人都是像这些司机一样好,那多好啊。 小姨的想法只能是想法,场部的人也戴上红袖章。也是怪,好好的一个人,只 要一戴上红袖章,马上就变了。说起话来,全是些大道理。面对小姨,他们说的话, 虽然没有汪启说的那样难听,可话里的意思并没有多大的差别。一句话,你不能嫁 给他,也不应该嫁给他。你是个贫下中农的女儿,这是最起码的思想觉悟。 可小姨偏偏没有这个思想觉悟,从场部回来的路上,她想了一路,想到走进了 连队,她还是没有改变嫁给他的主意。 下了决心要嫁给吴之岗,小姨也就不管那么多了。从场部回来天也黑了,她先 到了我家,胡乱吃了点饭。吃饭时,一直在旁边抽烟的我爹闷闷地说,以后咱们不 能和那个姓吴的再来往了。小姨抬起头看了看我的爹,她看到了他袖子上也缀了个 红袖章,她就不想再多说什么了。我娘不大明白外面发生的事,一个劲儿地问我爹 这是为啥。我爹说他是个坏人。我娘又问他干了什么坏事。我爹也说不清楚,干脆 也不吭声了。小姨哪有心思和他们瞎扯,放下碗筷,就出门了。 月亮不亮,好在脚下的路走过不知多少趟了,一阵风地到了吴之岗的房子前。 门也不敲,就像进自己家的门,一推开走了进去。吴之岗不在,可能是干活还没有 回来。小姨看见床头扔了些他换洗下来的衣服,他可是脏衣服从来不过夜的,一定 是这几天烦心的事太多了,他也顾不上了。小姨一直想给他洗衣服,总算是有个机 会了。她马上做起了一个男人妻子该做的事。 衣服还没有洗完,吴之岗回来了。他看到了小姨,他没有想到小姨会在,更没 有想到小姨在给他洗衣服。他看着小姨的样子有些发呆。小姨也站了起来,两只手 上是肥皂的泡沫。吴之岗突然像见了久别的亲人一样,眼睛湿了起来。他想走得离 小姨近一些,可刚一抬腿,就呻吟了起来,一只腿瘸了一下,差一点没有跪下。小 姨忙上前扶住了他,问他是咋回事。吴之岗说,汪启那个家伙,真是太不讲道理了, 搭那台子,我干了一天了,实在是太累了。坐下想休息一会儿,他过来了,说我是 偷懒,我说我不是偷懒,是真的太累了。他说我不老实,还敢犟嘴,是对无产阶级 专政不满。说着,就用他穿的翻毛牛皮鞋,猛踢我的腿。 快,让我看看。说着把吴之岗扶到了床边。让他躺下了。捋开他的裤腿一看, 果然是好几处青肿了起来。小姨拿来热毛巾给他擦敷着,嘴里还不断地咒骂着汪启 这个畜牲。躺着的吴之岗,从小姨的动作和神态里看出了她对他的心疼。他突然意 识到这一辈子不会再有别的女人会对他这么好了,他一下子伸出了手,抓住了小姨 的手,一直拉到了他的唇边,他亲了一口又一口。小姨这时也俯下了身子,用自己 的嘴替代了手。小姨断断续续地说,我们结婚吧结婚吧结婚结婚……吴之岗也跟着 说我们结婚结婚结婚……说着说着他们的动作有了变化,是一种剧烈地却又几乎是 他们察觉不到的变化,他们的衣服在这种变化里一件件地离开了他们的身体,落到 了地上,衣服带起的风,吹灭了箱子上的油灯…… 灯灭的同时,门被惊天动地地推开了。几支手电筒代替了油灯,却比油灯要亮 要刺眼,它们极粗暴地射到了小姨和吴之岗的身上,两个没有衣衫遮挡的青春的赤 裸的躯体,在手电筒的照耀下,闪动着无法形容的光芒。 在吴之岗流了许多汗搭起的台子上,十一队的人开了一次空前但决不是绝后的 大会。这样的大会在当时的中国到处在开。会议的内容完全是一样的,不一样的只 是人多人少规模大小,还有是被揪到台上的批斗的对象不同职务高低的不同。比如 说,在北京是国家主席刘少奇,和一些曾是那样地位显赫的国家领导人;而在十一 队就是马队长和吴之岗等地富反坏右了。大标语上说马队长是刘少奇在这个地方的 代理人,好像这个从来没有去过北京的九二五(一九四九年的这一天新疆的国民党 部队宣布起义)的起义军官,不但和刘少奇见过面,而且还密谋过什么似的。和马 队长一块揪到台上的共有七个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连马队长在内有三个 人;还有一个是地主婆,地主早死了,她是跟着儿子来到新疆的。再一个是现行反 革命分子,有人发现了他用报纸擦拉完屎的屁股,用的那块纸上正好有伟大领袖的 画像;再剩下来就是吴之岗和小姨,吴之岗的罪名就不用说了,小姨胸前挂的牌子 上写的是大流氓,她的脖子上还吊了两只破的布鞋,算是坏人一类的。 这个大会,我娘没有去,一个人在家里流泪。我和我的同学进了会场后,才看 见了台上的小姨。我当时恨不得地上能裂开一条缝让我钻进去。我只在会场上呆了 一分钟,就借撒尿的机会跑掉了,再也没有回到会场上。 这天夜里,十一队发生了火灾,只烧了一家,是汪启家。汪启没有被烧死,可 烧破了相,整个一张脸像是鬼的脸。从医院回到家里后,呆在家里极少出门,他只 要一出门,凡是看到他的孩子,没有不被吓哭的。 失了火的第二天,小姨也离开了这个连队,她先到了我家,可这时我们家的人 还没有从昨天的噩梦里醒来,见了小姨脸上全是些责备的表情。小姨坐了一会儿, 想说什么又什么也没有说,她开开门走了出去。外面的太阳正是毛泽东说的早上八 九点钟的太阳,好多人看见了她,可没有人和她说话,她一个人走到公路上,朝着 过往的卡车举起了手。 谁也没有想到,小姨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都说她是想不开,寻了短见了。 当时走这条路的人可是不少的,著名的大将军罗瑞卿想不开从楼上跳下来,把腿摔 断了;还有个大作家老舍也是在这一年投到了湖里,把自己葬埋在了水里。一直过 了五六年,好像是林彪摔死在了蒙古的温都尔汗后的第二个年头,小姨又出现了。 那天的下午,一辆大卡车拐下了公路,一直开到了我家的门口,车的门上写着新疆 石油管理局的字样。从车的驾驶室里下来了一个少妇,那衣着那皮肤的光润,一看 就是平常不做庄稼活的。她的旁边走着个三岁的小女孩子,长得挺好看。她的后面 还有位汉子,是开车的,也是她的丈夫。我们从车上卸下了好几袋子白面,还有这 里平时吃不到的另外一些东西。这时的国家还处在物资极度缺乏的年代,种地的人 没有足够的粮食吃。 我的娘把小姨的孩子搂在怀里一个劲儿地哭。可小姨不哭,她的脸上是那样安 宁的微笑。小姨只在我家呆了两个小时就走了,可十一队的人把她说了好几天。说 真是没有想到她还活着,更是没有想到她还活得那样好。当然没有不羡慕我家的, 有了这样一个亲戚,日子是一定会过得比别人好。 再后来,会常常看见有一辆大卡车来到我家的门前。 再一次出现的小姨,从来没有问到过吴之岗。不知是她真的忘了,还是不想提 起,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反正是没有问起过。其实小姨每次到我家时,吴之岗就 在不远处的地方干着活,顶多相距五百米左右。已经连着好几年了,被监督改造的 吴之岗没有了休息日,过年过节,别人一家人围着饭桌亲亲热热,他却被安排去打 扫厕所。他成了一个随叫随到的劳力,谁都可以安排他去干活,而他不管任何时候 不能说一个不字。他收工回来,不再洗得干干净净穿得整整齐齐坐到门口看报纸和 看书了。他一是没有了这个时间,只有他是天不黑透不能回家的;二是他也没有钱 订报纸了,三是他的书也全被戴红袖章的人抄走了,当着他的面放火全烧了。现在 他只要一进门,就躺到了床上,望着屋顶上吊着的蜘蛛网发呆。这一年,他三十五 岁了,看起来他和在地里干活的男人没有区别了,可是还是没有人来给他提起婚姻 的事。女人对他来说,就像是天上月亮一样,天天都可以看得见,却离他总是很远 很远。有一次他穿过一片农舍时,看到在一家人的门口,有一个三岁的小女孩在玩, 他站住了,站在那里把这个女孩盯了有三分钟,他是见远处有人过来了,才走开的。 这是个光着屁股没有穿衣服的女孩。过后,他一个劲地捶自己的头,同时在心里不 断地问自己,如果说不是有人正好出现了,他是不是也真的会干出畜牲才会干出的 事情呢? 一九七九年,高中毕业了四年的我因为作文写得好留在了场部的中学教书,同 时我也在复习功课考大学。这一天我正在宿舍里捧着书看,有人敲门走了进来,一 看是个满头白发的老头,一下子没认出是谁。开口说话,一听浓重的湖南口音,再 一仔细看才看出是吴之岗。他和我家已有多年不来往了,我都快要忘记这个人了, 想不出他来找自己有什么事。他也确实是没有什么事,他只是来告诉我,他的问题 平反了,他不再是右派了,他要回长沙工作了。他激动得几乎是含着泪水说,我啊, 说真的,我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啊,我打心眼里感谢共产党华主席(当时的领袖 是华国锋)啊。说完这些话,他就出门走了,一直走回了那个还是经常落雨的长沙。 只是不知他走在大街上,会不会遇到他的那个雪白的人儿了。也许是他们真的遇到 了,也是相互认不出来了。 再以后关于他的消息,我就一点儿也不知道了。不过也就是从这一天起,我再 也没有忘记过他,他那四十岁的满头白发,像是天山上的永远也不会融化的积雪, 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一想起来,身上不由得会掠过一阵阵寒意…… 不过,这些年,倒是经常会见到小姨,她的两个孩子,也就是我的表弟和表妹, 都在乌鲁木齐工作,她会常来孩子家看看住住。每次来,都会来我家里吃一顿饭, 和我的父母亲说些过去的事,有时也会说到李瘸子,说到吴之岗。只是说说,并不 会多说。知道我写小说,每次都夸我了不起,还会问,我们的事,你写了吗?我就 说,正在写,正在写。小姨说,写好了,一定要给我看。我说,当然。其实,那时, 我已经出版了好几部小说了,并且写的,多半都是她们的事。但一直觉得没有写好, 不敢拿给小姨看。怕她骂我写得不好。我想,哪一天,写好了,我一定会拿给她看 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