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听说水旺跟人骂了一架,县城里认识他的人都感到很惊讶。无不撇嘴,摇头, 道:“雪里打出了火,说痴话哩!” 而且听说水旺还是在扯结婚证的时候跟人骂的架,人们更不相信,甚至暗暗有 点扯火。怎么讲人家扯结婚证也是件大喜的事情,拿这个日子来胡诌人真是有点缺 德。 然而水旺的的确确跟人骂架了。骂了架,还发了毒誓。一对小眼睛努得绿豆样。 这事就奇了怪了。 水旺是个很和顺的人,性子糯绵,行动迟缓,少言寡语。水旺的个头偏矮,偏 瘦,偏陋秽,又出身很低,又三十岁了还没有讨起老婆,所以,他跟别人在一起的 时候,人们都喜欢拿他逗耍子。几十年过来,水旺也习惯了。随那些人眯笑着眼睛, 歪鼻咧嘴大声地放肆地取笑,他只低头听着,几无反应。就像理发店后门的下水道 口,各种污水倾流进去,没有一点声息。只是有时玩笑开得过分了,话语说得过于 刻毒时,他也会在心里有点扯火。但那火不是明火,是像锯末燃起一样的阴火,是 燃不起来的。他在心里扯火的时候就是把头往左歪,右边脖颈上一根青筋暴起很粗, 像筷子头一样粗。到了这时候,众人识趣,立即收嘴,断不会穷追猛打把玩笑开得 没边。几十年了,一条街巷里的人没有看他跟人红过脸,骂架就更没有的事了。 那么这次是怎么回事? 想不到跟水旺骂架的是民政局的顾大姐。 顾大姐是民政局办理婚姻登记的办事员。顾大姐做这件事情有好多年了,给好 多人办过好事,积德无数。是一位圆圆肥肥的老大姐,常年拢一头齐耳短发,嘴唇 很厚。 那天,天气很好,阳光白炽,风轻云淡,沿路的溪水哗哗哗地唱得不歇憩。水 旺和他的对象美莲并排坐在顾大姐办公桌的对面,一切都按程序办得很顺利。送上 喜糖。验过户口、身份证、居委会证明。盖红章。压钢印。红彤彤的结婚证书捧在 手里十分鲜亮。 最后顾大姐又拿出一本小册子给他们。 水旺接过小册子一看:《计划生育须知》。 水旺说:“你这是给我玩什么咚咚?” 顾大姐说:“带转屋里,两口子上床以前先好好学习一下再搞事。” 水旺说:“两口子的事,还要你教?” 顾大姐说:“不是我教你,是国家教你。” 水旺说:“我没有文化,不识字,劳烦你教教我。” 顾大姐说:“回去叫你娘老子教。” 水旺说:“我娘老子早就入土了,教不了了。” 顾大姐一愣,知道说错话了。她拍着嘴巴说:“既然这样就不多说了。你们走 吧!” “话还没有说完哩,走什么走?” “什么话没有说完?” “你教我们‘搞事’呀!” “我看你这后生仔是有点不清白哩!” 顾大姐有点恼了,一下站起来。 水旺却不愠不恼,只低着眼睛说:“我就是不清白才要搞清白。作什么两口子 ‘搞事’之前还要先学习文件?” “那不是文件;那只是告诉你们要注意的一些事情。” “注意什么?” “注意采取避孕措施。” “未必我三十多岁才讨老婆,还不让养崽?” “我没有说不让你养崽。我只是提醒你要有计划,要有安排。” 水旺抬起眼睛,盯住顾大姐厚嘴唇,说:“若是我不计划,不安排哩?” “那是你自己的事,莫问我!” “我就要问你!” “是人都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我就不知道!” “你硬要我讲给你听?” “就是的!” “……罚!——罚死你!——这样回答满意了吧?” 水旺嘿一声笑起来,慢慢站直了身子,扯起美莲,慢慢走到门口,慢慢转回头, 说:“我就不养崽!——这辈子都不养崽,可以了吧!” 水旺听到那老女人在身后嘟囔着说:“你养不起崽关我屁事。” 水旺又冷笑了一声,慢慢走下台阶。 出门好远,美莲才紧走几步,轻轻揪住水旺的衣袖。她幽幽地责怪水旺,不该 发那么大火,不该发那样的毒誓。 美莲问:“你还真的不想养崽啊?” 水旺说:“养崽作什么?我自己都是活得这个样子,养了崽,只会跟着受累。” 美莲说:“你又生活不差。吃有吃的,穿有穿的,还成天看到你叼起纸烟到处 走。” 水旺说:“我讲的是活得不好,不是生活不好,两码事。” 美莲说:“听不出来有什么区别。” 水旺说:“区别大哦。生活那是好简单昀事,不过吃饭、穿衣、睡觉、搞老婆。 但是我们是人啊!是人就要活得体面,活得有尊严。” 美莲说:“我听不懂你的话。” 水旺说:“跟你讲不通。你是体会不出的。” 美莲说:“我是体会不出。我只要日有三餐,夜有一宿,就很知足了。” 水旺说:“就知道吃,就知道睡,你是头猪啊?” 美莲说:“做猪有什么不好?我娘老子养的那头老猪婆一窝能下十三条猪崽哩!” 水旺说:“养崽养崽,你烦不烦?” 美莲说:“我就是要养崽!” 水旺拍拍小肚子,说:“那还要看这里肯不肯。” 美莲就嗔道:“你这人好痞。” 结了婚美莲才知道,水旺这人真是太不痞了。新婚燕尔,哪个做新郎的不是激 情如火,锋锐无比,恨不得整天霸在床上不要起身。只有这水旺却完全没有那股狼 劲。不光不狼,根本就是呆痴,一切都等美莲摆弄导引。最后还怎么也不肯刺刀见 红,不顾一切地把自己的武器包裹得严严实实,把美莲气得眼泪汪汪。他还每次都 浅尝辄止,随便几下就鸣金收兵,十分潦草,撩得美莲非常窝火。美莲就骂他真是 一条死卵。他幽幽地回答说,我只是不想要崽。美莲发狠说,你不想要崽也应该要 我呀!水旺很无辜地说,我要了你呀!美莲低低压抑地恨道,你这是要了我呀?你 这是要了我呀?水旺不跟她斗嘴,翻个身,把脸趴下就睡死过去。 水旺一年到头总是很忙。他在百胜印刷厂打工,做业务员。这家印刷厂是私人 开的,老板姓胡。老板的名字起得好,胡承富。老板确实很富,光私宅就有四套。 还有两间铺面出租。但他的家景在早先并不富裕,这些财富都是他自己打拼出来的。 胡老板文化很低,初中没有读完就停学到社会上闯荡了。挑煤,放竹排,倒卖西瓜 ……很多行当他都做过,但都做不长久,都是刚一上手就又丢手转向了。他这样做 的结果,一是混熟了社会,二是磨炼出了一颗仁厚的心,知道世道艰难,知道怎样 待人处世。他把印刷厂办起来的时候,就找了水旺给他做业务员。他看中了水旺的 老实、勤快,做事放得心。 水旺很对得起胡老板。他把全副心思都贴在了工作上。百胜印刷厂是家小厂, 只有两台平版机,二十几个工人,可是每天要开工,业务量还是不小的。这些业务, 全靠水旺揽回来。水旺生活所在是山区县城,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部门、单位、 企业、公司很多,可是都很小,很分散,要不断地找回印刷业务,也真是难为了他。 水旺必须像雷雨天上山捡地衣一样,东一点,西一点地捡回来,一天都懈怠不得。 他又像一粒被抽紧的陀螺,不停地旋转。每天,他差不多都是最早到厂里的。水旺 家住在旧城区的柴行巷,工厂在县城外头,中间要走一截石板街,又要走一截马路, 距离不短。水旺有一部单车,半新不旧,没有铃铛,也没有刹车。他的嘴巴就是铃 铛,他的脚就是刹车。路上碰了人不让道,他就嗬嗬地不住地怪叫;碰到需要停下 来时,车头一歪,左脚一点地,就稳稳地停住了。每天清早,街上还看不到几个人, 他就推车出门了。他把车子骑得飞快。到了石板街道的尽头,路旁有一家米粉店, 兼卖油炸糍粑。他在米粉店门口拖张矮凳子坐下,点一碗酸辣粉,再买两个炸糍粑。 他一口粉一口糍粑慢慢地吃着,吃得身上的汗出来了,眼泪出来了(那米粉汤辣啊), 清鼻涕也出来了,吃得热气腾腾。吃完了,他又抽完一根烟,这才推着单车慢慢地 走到厂里。这时候离上班还有半个小时,负责生产的主管也前后脚到了,两个人聊 一聊前一天厂里的生产情况,又到车间看看半成品,到仓库看看印制好的产品,道 声“明天见”,他就跨上单车出门了。 水旺的嗜好很多。抽烟,喝酒,饮茶,还嚼槟榔。他从早晨起床就把槟榔塞口 里嚼上,上厕所都在嚼,上下嘴唇嚼得乌青的。会打纸牌,会打哈,会搓麻将,会 钓鱼。他家的阁楼上,放得有河竿、海竿、渔网等一应渔具。他的裤子两边口袋里, 常年揣着两包纸烟。左边“芙蓉王”,右边“白沙”烟。“芙蓉王”是待客的, “白沙”自己抽。“芙蓉王”比“白沙”贵五倍。他的衬衣口袋里,则兜着一袋金 猴牌槟榔。所以,他走在街上,只见他身上到处鼓鼓囊囊的,像只螳螂。水旺自小 在县城里长大,认识的人很多。他在路上,走不到几步就会碰到熟人。他就总在脸 上蓄着笑,不停地跟人点头,打招呼。有时碰到是那种人了,就停下来,把单车靠 在身上,会抽烟的递烟,不会抽烟的递槟榔。细细地说几句话,打几声哈哈,他每 天的工作都是没有规定的,有时一上午要跑好几个地方,有时一天一个地方都不跑, 只在茶楼里呆着。他把人约来,泡一壶云雾茶,点三几个小碟子,无非是瓜子、花 生、豆子之类,一边抽烟、喝茶、嚼槟榔,一边散散碎碎地聊天。有时没有约到人, 他就在茶楼里四处游走。茶楼的每个房间,都是配有麻将机台的。听到有声音,他 就推门进去。他站在别人后面静静地看着他们理牌、摸牌、出牌,最后,和了。数 钱。他的麻将技术,明显比一些人要高。他常常看到有人拆错了搭子,出错牌。但 他从来不会开声,一言不发。观棋不语真君子。他未必是君子。他只是明白,他帮 这个人纠了错,就是得罪了另外三个人,他就成了别人眼里讨嫌的人。有人尿憋急 了,让他顶一下,他顶多歪过身子,帮忙码好麻将,绝不动手出牌。牌桌上的人都 很奇怪,他居然就可以那样静静地不动声色地站上一天。到了星期天,水旺不时地 会约人去城外钓鱼。水旺跟好几个地方的鱼塘主人都有默契,钓半天鱼,吃一顿中 饭,收获无论多少,都尽数带走,过后由他去结账。每次钓鱼,他们都能满载而归。 能让水旺约了去坐茶楼、打麻将、钓鱼的,都是他的客户。他的那些业务,都 是耍玩谈笑间,一一定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