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水旺每天都回得很晚,街上的路灯都亮起来了,他才到家。水旺的家在老城区 柴行巷,一条石板街在门前蜿蜒而过,一条溪水也傍着石板街蜿蜒而过。溪水是从 城西的水王庙流下来的,穿过县城,裹着菜叶纸屑和满城的气息,注入春陵江。溪 岸很高,有一人多高,溪水在下面静静地流淌,清清亮亮,并无喧哗。水旺的家在 溪水对岸,一条长长宽宽的青石板从这头搭到那头。那里家家户户门前都搭了那样 的一条石板桥。石板跟石板中间形成间隔,有的三尺宽,有的四尺宽。常常有半大 小子不走石板街道,却要从这石板桥上一路蹦跳过去。水旺的房子还是他爷爷那辈 人传下来的。房子很旧了。那一排房子都很旧了。那排房子离岸都有一丈余远,想 必早先是作通道的,现在各家各户都依自己的墙基砌起了半截砖墙,自成一片天地。 水旺踏着路灯光影,推车碾过石板桥,到家门口停好单车。这时候老婆美莲已 经先他一脚回来了,刚刚点燃灶火。美莲在县人民医院做护工,每天也回得很晚。 美莲蹲在地上点火,头也不抬地问一声:“回来了?”他答着“回来了”,就绕到 溪下面,捧几把水洗了脸,洗了手,再回到屋门口的石板桥边,拖把竹凳子矮矮地 坐下。他摸出一根纸烟,探手从柴灶上捡出一枝柴火点上。(水旺家做饭一直烧柴 火。城里的好多人家都用上煤气灶了,他还是烧柴火,他觉得用柴火做的饭炒的菜, 特别香。)水旺静静地坐在家门口,抽着烟。烟头明明灭灭。脚下的溪水闪闪烁烁, 无语长流。背后灶上的柴火烧得毕毕剥剥,菜刀剁在丁板上,叮叮叮地响。水旺觉 得这是一天中最松快的时候。 美莲手脚很快,不过两支烟工夫,饭菜就上桌了。饭菜摆在一张矮火凳上,摆 放在水旺身后,水旺只须把竹凳转个方向就可以了。每餐晚饭水旺照例要喝点酒的。 酒是自家蒸的糯米酒。糯米都是从美莲娘家背回来的,一次蒸一大缸。很多人家的 糯米酒都要兑水(所以本地人又叫水酒),他们家的不兑。原汁原味,稠得沾手。 若似水旺的酒量,每餐两斤酒只怕都打不住的。可是在自己家里,又是每天要喝, 哪里可以那样喝法昵?水旺每餐也就喝一碗——一碗酒也有半斤多了。美莲知道水 旺的口味,知道他喜欢吃些什么菜。火焙鱼、红烧肉、粉蒸肉、腊肉炒大蒜、豆豉 辣椒焖腊鱼、辣椒炒肚尖、青椒炒腰花、红椒炒牛肉丝、白辣椒炒鸡杂、茭瓜丝、 炒干茄子。她一天不多做,两荤一素,每天变换花样。美莲也能喝点酒,但她不每 天喝,只在心情好的时候,倒上小半碗,陪水旺。在暗暗的光线下。小两口各坐短 火凳的一头,一递一口,并无言语,只用眼神交流,那情景是很动人的。 他们的这餐饭一般要吃很长时间。酒喝到一半的时候,水旺就要停下筷子,点 根烟叼上。他把脸皱得很紧,眯缝着眼凝着神一口一口地吸烟。有时也很久不抽一 口,让纸烟阴阴地燃着,只睁了眼望对面过往的行人。偶尔也抬头看看天,数数天 上的星子。美莲早已吃完了饭,也不起身,默默地陪着,时不时从菜碗里挑出一片 辣椒放口里慢慢地嚼。她知道水旺喝完了酒总还要吃大半碗饭。她等着给他装饭。 等水旺也吃完饭,夜已经有点深了。美莲把碗筷捡到一只盆子里,端着到溪水 里清洗去了,水旺就拖过一只高腰木桶(这木桶还是他父亲用了很多年的),倒上 大半桶热水。这时候他换过了一条高凳,高高地坐着,把两只脚深深地踩进木桶里。 然后,挖出一口槟榔塞进嘴里嚼着。木桶里的热汽腾上来,轻轻地包裹住他的全身, 踩在木桶里面的脚底板下有股热流汹涌地往上冲,槟榔嚼出来的辣劲嗖嗖地直朝身 体四处发力,他听到了身上骨节松动的扎扎的响声,他感觉到了七窍通畅,似在腾 云驾雾。他很快就觉得脑壳晕了,一身温酥发热,屁股直往下塌。 水旺把洗脚水用力泼进小溪里,吐掉槟榔渣,反身进屋。关门。熄灯。睡觉。 美莲早已脱光了衣服钻在被窝里。水旺一触到她温软的身体,心里就一阵激荡。 美莲比水旺要小七八岁,还是激情灼灼的年纪,像春草一样洋溢着勃勃的生机,身 上随时可以膨胀。水旺总是不太来神,矜持一会,到底经不住美莲像水蚂蟥一样的 又缠又绕又扑又叮。水湿丁木柴也还是木柴,一烧起来也是很疯邪的。两人就在被 窝上面癫狂一阵。有风。有雨。也有云。 事毕,两人都有点累,一人一头倒下身子仰躺着,七扯八扯地念几句空话。 “水旺,你是个没良心的东西!” “我怎么没有良心了?” “你做事不着神!” “我还不着神?我的身体都快淘空了。‘ “就是没着神。你骗不到我。” 美莲说的是真实的感觉。在那种时际,女人的身体就是架最精密的仪器,灵敏 度极高。她能感觉得出他一时的狂野,是一种外厉内荏。她知道是什么原因,但她 怎么也理解不了。她没有理由不心存怨愤。 “你要总是这样,我就到外面去偷人。” “你敢!我打脱你的脚!” “那你好好待我。” “我当然会好好待你。” “我要生崽。” “我不考虑这个事情。” “没有见过这样犟的人。” “就让你见识见识。” “事情总要有个限度。你说你要怎么样才肯要自己的孩子?” “我要活得像个人样子再说。” “你要活得像个什么人的样子?” “起码,起码……” 水旺自己也说不出该要像什么人的样子。他感到十分疲倦,于是一下就睡过去 了。 睡到半夜,他醒来一次。迷迷糊糊地忽然想到,我起码活得像李开星那样子吧。 李开星是县报老总。李开星跟水旺是同学。小学时同班,中学还有过一年同桌。 李开星很聪明,圮性很好,可是读书并不用功,常常跟水旺几个人逃学,去爬猫公 岭,去钻水王庙,去春陵江游泳,所以学业平平,高考时只考取了一所三本的大学, 是一所地处偏远的师范院校。李开星没有去上大学,也没有复读,他把一应复习资 料用纸箱装了,拖到春陵江边,点一把火烧得精光。然后毅然进了家农机厂当工人。 那时他才开始用功读书了。他随身背个挎包,包里装着书,有空就掏出来读。读完 一本,扔掉,接着再买。他读了好多好多书。读了《中国通史》,读了《剑桥中华 人民共和国史》,读了《史记》,读了《毛泽东读书笔记》。他反复读了《红楼梦)) 和《三国演义》,随口能说出里面的很多人物。他慢慢把一本《圣经》啃完了。他 还读了一本让很多人莫名其妙的书:《妖怪传》。他知道“第三次浪潮”是怎么回 事,知道地球是圆的,也是平的,也知道萨特、罗素、尼采、叔本华、柏杨、费洛 伊德。他还知道华盛顿是美国第一任总统,罗斯福曾四度入主白宫连任总统,他知 道罗斯福的全名叫富兰克林·德兰诺·罗斯福,是另一位总统西奥多- 罗斯福的堂 弟。他知道这位总统是死于脑溢血的。有一年,大约是该他转运,遭遇贵人了。省 报一位记者下来农机厂采访,听说厂里有这样一位饱学之士,约他聊了一个晚上。 省报记者很惊异,没有想到这样偏远的县城里的一个工人,竟会读了这么多书。他 还不是读死书,还有自己的看法。正好省报在搞一个征文活动,记者建议他写篇文 章,投给报社。记者很赞同他对社会转型时期工人地位改变的看法。记者说:“一 个人、一个阶层的社会地位的改变,是跟社会的演进同构的。这是由不得谁的意志 的。你们现在需要的不是牢骚,不是哀叹,不是眼泪,需要的是振奋精神,努力学 习,努力工作。只要对社会作出J ,贡献,社会会不尊重你?你这个角度很好,— —非常好。就从这个角度去写,去发挥,一定是一篇好文章。”李开星听了很高兴, 有点诚惶诚恐。他还没有给报纸写过稿子,担心写不好,有负厚望。记者说:“不 怕。你有见解,在基层有亲历,有感受,又读了这么多书,对世界大势有了了解, 能写好的。我要提醒你的是,你一定要用自己的语言,不要写套话。 写好了,你可以先寄给我,我先给你把把关。“记者给李开里留下一张名片。 临走,又翻了翻他床头上堆着的书,说:”你的阅读面还应该扩大。西方是有很多 先进东西,但本土的东西也要多了解。要看些近代史的东西,找些地方史志看看, 作些深入的研究。——你看过你们的县志么?——没有。那不行!马上去找到,好 好读一读。你还要抽时间多到乡下走一走,作些调查研究。你一定要把自己脚下的 这块土地了解熟透了,才能有所成就!“ 李开星请了工休假,把自己反锁在宿舍里。他把省报记者的话想了想。他熬了 几个通宵,把文章写出来了。正如} 己者所言,他一炮就打响了。文章发表,随后 获奖,一时在县城里引起轰动。后来的事情就顺利了,也似乎是顺理成章地,他给 调到了县文史办,干满三年,把一本县志编好印出来,然后进县委办,进报社。他 一下当上县报老总了。 李开星坐上县报老总位置的那年,还只三十岁出头。这样年轻,又是这样重要 的位置,县里少有。很多环节都是破了格的。这让很多人钦敬,让一些人羡慕,当 然也有人眼热,心里很不服气。他每有文章发表,就有人暗暗拿回家去。研究、琢 磨。那眼光当然都是很挑剔的。于是眼热之余,生出一丝丝的嫉怪之情也是难免的。 他的办公室里,常常有人信步走进来,跟他探讨天下大势,或是文章的起承转合, 如何开头,又如何结尾。 报社在县委大院靠东北的一块坪地里,一栋三层小楼。楼前有两蓬凤尾竹,长 得蓬勃高大,枝叶都高过了楼顶。日出时一地阴凉,下雨时迎风摇曳,大雪天也仍 然青葱劲拔。他的办公室在一楼,进门就到。一个单位的头头把自己的办公室放在 一楼,这也是很少有的。谁都不愿意将自己置于众目睽睽之下。只要他在办公室, 那扇木板f J 就总是敞开着的。来来去去过往的人,都可以看到他坐在办公室后面 忙碌。每天上班,李开星都是头一个到,坐在他的那张杉木硬板凳上,先把刚出来 的当天的报纸看一遍。他的报纸只有四版。一版是要闻,四版是副刊。他把一版和 四版看得很仔细,二版、三版则一溜而过。接着就把桌上的另外一摞报纸浏览一遍。 《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参考消息》、《经济日报))、省报、市报,他 都只看标题,一瞄而过。只在翻到《杂文报))时,他才稍稍慢下来,也看标题, 也看内文。不时地抬起脑壳,腰身后倾,轻靠在椅子背上,眼睛向上,望一会天花 板。他的身后是一排书柜。书柜里插满了书。然后,喊人过来开会。他的会议很乡。 一半是他喊人来开的,另一半是被人喊去开的会。县里的一些重要会议,都会邀请 他去参加。县委常委会,县长办公会,也常常叫他列席。他很明白,也很低调,很 有分寸,知道哪些会他是必须参加,哪些会只是别人出于客气和尊重请他的,所以, 很多场合他只是猫在一个角落里,静静地看,静静地听,不发一言。但有一点,无 论什么会议,他只要去,从不迟到。他觉得守时是一个人很重要的品质。 李开星每天晚上都回办公室。他关着门,不开大灯,只开台灯。灯光从绛红的 窗帘上透出来,晕染在凤尾竹叶上,橙红一团,显得很温暖。夜色越深,这团橙红 越鲜明。李开星的坐功很好。无论看书,无论写文章,都能一两个小时不动窝。偶 尔开门出来上个厕所,到凤尾竹旁边小站一会,甩甩手,踢踢腿,或是双手扳住凤 尾竹,轻轻摇晃一阵。 他一般都要在夜里一点钟以后才离开办公室。那时马路上已经很少人和车了, 他顺着路边小跑一阵,又大步走一阵,然后,拐进家属区,消失在一片楼群里。 李开星很勤奋,不时有文章出来。市里、省里,常常在报刊上看到他的名字。 隔不多久,他就会收到汇款单。多则几百块,少则几十块、十几块。每次收到汇款 单,李开星都要压在办公桌的玻璃板下面,放几天。取款回来,如果多,他会在报 社喊几个人到大院门口的红星酒店要个包厢吃一顿。他每次请的人都不同。今天这 几个,下次那几个,报社几十个人都要轮到。如果稿费少,他会买一包烟,或者一 袋槟榔,散给大家。后来女同事们有意见了,嗔笑他偏心,重男轻女。他就会换换 花样,买口香糖,买话梅,买兰花豆,散给她们。抽着烟,嚼着槟榔,含着话梅, 大家都很高兴。他们私底下串通好,每天轮流到资料室去翻报纸杂志,一见有李开 星的文章,立即捧了闯到他的办公室,给他报喜,顺便跟他出主意如何犒劳各位同 事。他们嘻嘻哈哈地笑闹着,把敲李开星的竹杠当作过节一样开心的事情。 李开星不抽烟,不喝酒,不嚼槟榔,也不唱卡拉OK. 他被人请去洗过一次脚, 后来再也不肯去了。他不喜欢给人捧着脚搓来搓去的。他怕痒。他唯一的业余爱好 是游泳。县城旁边两水交汇的地方有一处小河凼,县城里头的人都喜欢到那里玩水, 扑通扑通像下饺子一样从桥头上往水里跳,又扑通扑通游着狗爬式,把水花打起好 高。李开星不去那里。他去的是离城两里多地的春陵江。他一见到宽阔的碧青碧青 的江面,心里就激动起来,一扑下水。他会仰泳,会潜泳,会自由泳,还会一点蝶 泳,可以随意变换姿势。他一口气游到江对面,在岩石上躺一会,赤脚走动走动, 再又游回来。他每个星期都要去游一两次春陵江。水旺也跟他去过几次。但水旺游 水的本事不大,不敢横渡,只在水边打湿一下身体,就爬回岸上,坐在沙地上抽烟, 帮他看守衣服。水旺看着李开星在水肚子里左冲右突劈波斩浪自由自在的样子,心 里羡慕得要命。 水旺是在李开星当了报社老总以后,过从才多起来的。 李开星的报纸在水旺的厂里印刷。 这单业务是水旺跟李开星硬要过来的。 报纸本来在市里印刷,水旺找了李开星,想接过来做。水旺是在李开星当上报 社老总一个多月后,才去找他的。那时候诸事妥帖,应该有余暇考虑更多的事情了。 水旺没有到办公室找李开星,径直去了他家。李开星很讲交情,很仗义,很快就答 应了水旺。当然也不是一找就答应的。水旺去找了他三次。每天都去,每天一次。 到第三次去,李开星松口了,说:“把你们老板喊来,明天我们一起在办公室谈谈。” 原来水旺一找李开星,他就上了心。他把几方面的情况都考察了,也跟副总们作了 商量,决定把报纸印刷业务要回到县里来,他的理由很简单,在县印刷,什么事都 方便。市里的那家印刷厂是家大厂,不在乎他们这点业务,何况合同也已经到期, 一说就同意了。 李开星给水旺的老板胡承富提了一个要求:必须增添设备,进一台双色印刷机。 一台双色印刷机需要上百万块钱,这不是一笔小数字。胡承富算了算,只要业 务饱满,几年工夫就可以回来,怎么算都划得来的。他当场应承下来,还准备专程 去市里请两个技师过来。于是拍板成交。 拉到这笔业务,胡老板胡承富十分高兴。以后有了长线产品,工厂的业务有了 基本保障,不至于再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今天不知明天的下锅米在哪里了。每天晚 上也可以睡个落心觉了。胡老板单独请水旺吃了顿饭。席间,胡老板封了一万块钱 的红包给水旺,算是奖励。 水旺兜着那个红封包,当天晚上就去敲开了李开星的家门。他觉得真正应该感 谢的是李开星。 李开星看他拿出红封包,忽然很扯火,说:“朱水旺你这是做什么?我们是什 么交情,扯小穿开裆裤卵袋拖灰的时候就在一起玩的老伙计、老同学。我总记得小 时候那一回,我母亲得病住院了,我父亲又在外面没有赶回来,我进不得门,站在 街边上饿得哭。你老娘看到了,赶紧带我到馆子里下了碗饺子给我吃。我总觉得那 碗饺子是我这辈子吃到的最好的东西。话又说回来,这次好像是我帮了你,其实还 是你帮了我。你想想,我们把报纸拿回县里来印,工作方便了好多,工价还降了一 大截,这是你们帮了我呀!——你把这东西带转去!再不要说二话!不然我们就朋 友都没得做了,我反而会把报纸拿到别的厂子去印!” 临出门,李开星拿出两条“芙蓉王”烟塞给水旺,说:“你以后在口袋里只兜 一种烟Ⅱ巴,自己抽烟也抽好点的,不要亏自己。” 水旺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口袋里兜了两种烟?” 李开星笑笑,说:“我也是听人说的。你跑业务,是要求人的这没错,但没必 要搞得自己就低一等。这不好,给人看不起。 水旺点点头,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敲了一下。 回到家,水旺毫无睡意,又在门口坐了好久。他反复地想着李开星不收红封包 的这件事,想着出门时李开星对他说的几句话,又想起自己在社会上闯荡这些年碰 到的一些人,时而点点头,时而摇摇头。他把一包烟都抽完了,才摸黑进屋。他跟 黑夜融为了一体。大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关上了。门外的溪水汤汤地流着。漂过了一 叶水草。又漂过了一叶水草。夜深的时候,溪水才显得清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