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从此水旺同李开星的交往多了起来。有事没事,总想去找到李开星见一见。他 是个懂规矩的人,不会总到报社去找李开星。他常去的是他家里。他跟李开星老婆 本来就熟,跟李开星的儿子也很熟了(李开星已经有了个五岁的儿子)。他去了, 敲开门,进去坐坐,自己动手倒杯茶喝了。有时帮忙扛扛煤气罐,换个灯泡,有时 李开星两口子都忙,他也代他们去幼儿园接小把戏。幼儿园的阿姨听说他是李开星 的同学,看到小把戏欢叫着“水旺叔叔”直扑过去,一时眼睛都亮了。充满钦羡。 逢到节假日,他都要想办法抽出身来,跟着李开星去春陵江。李开星在水里嬉游, 他坐在岸上抽烟看。他觉得跟李开星在一起很有意思。 水旺现在每天都要提早一个小时到厂里,他要用点时间把报纸看一遍。李开星 每次见到他,会问:看了今天的报纸没有?他马上点头:看了。李开星问他怎么样? 水旺说,里头只有一篇文章还看得。 他说的是那天报纸第二版登的一篇长篇通讯:《农村水利设施备忘录》。 水旺说:“我时常要去看我岳母。你知道我岳母的村子在南岭山拐上,自古以 来就缺水。后来搞人民公社的时候,搞大会战,架起了一条几里路长的水槽,把水 从道人岭上引过去,从此人有水饮了,田土也有水饮了,粮食很足。这么多年过去, 现在渡槽也老了,有的地方堵塞了没有人清,有些地方漏了没有人补,水越来越小。 若是再没有人管,要不了好多年头,渡槽就会垮了去,那时候老百姓就苦了。” 李开星说:“不是有村委会么?村委会应该组织劳力去修补啊。” 水旺说:“那条水槽跨几个村,只要一个村不肯动手,别的村就不会动。再说, 如今有点力气的年轻人都到外面打工赚钱去了,就是有心有钱都找不到那么多劳动 力。” 李开星说:“你的意思是,这事情必须由县政府牵头来抓,才会有效果?” “对。早就应该抓了。 “好,我再组织记者下去,再写篇文章。” 李开星很高兴,自己把文章又读了一遍。 又一天,报纸刊登了一封渎者来信:《不能让茶楼成为藏污纳垢的地方》。 水旺说:“这个题目太吓人了。 李开星说:“我们核实过了,这个读者的确在茶楼看到有暗娼。” 水旺说:“那是个别现象。”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我成天在茶楼里转,这个茶楼出,那个茶楼进,什么事不清楚。 你们报纸现在这样一登,一竹篙打了一船人,以后哪个还敢进茶楼?” “没有那样严重吧。” “只怕更严重。全城几十家茶楼,那些老板个个心里都长倒钩的,手眼通天, 我想他们不服气,会有人找你的。你赶紧打好主意对付他们。” 果然,还没到吃中午饭,李开星的手机就响了。打电话的有茶楼老板,也有读 者。还有一个电话是女声,捏声捏调的。 第二天李开星在报纸第三版右下角发了个“声明”,算是非正式地表了个态。 李开星为了加强对报纸的监督,请了几个审读员,大多是老资格的领导和专家。 其中,请了一个朱水旺。这让很多人都意外。 水旺很高兴,——真是十分地高兴。他觉得李开星很给面子。他特意买了套毛 料西装,平时挂在大衣柜里,逢到参加评审会时才穿。他每天给自己倒酒时,要稍 稍多倒上那么一点。夜里和美莲缠绵,情到浓处,底下的人再说要养崽的事,他也 不那么反感了。他觉得生活就像南岭山脚下的灌木,正在一点一点青葱滋润起来, 他心里也有了一些憧憬。 李开星真的把水旺当朋友看的。久不久的,他就会给水旺介绍一两单业务。 后来,他给水旺介绍认识了刘善。 刘善是县文化局的办公室主任。那是个正牌的重点大学毕业生。刘善在广州读 大学。毕业的时候,刘善也很想留在广州,可是他没有门路,也没有钱。他去参加 过很多次招聘会,到处投档。也笔试过,也面试过。有一次还过关斩将,进入到了 第三轮面试,却终究没有被录用。他是七月毕业的,在广州一直滞留到年底,看看 希望越来越渺茫,正好那时家乡的县政府到广州召开招商会,他在饭桌上去给县长 敬酒,两人站着交谈了几句,县长热情地希望他回家乡创业。他想想,也只有这条 路可走了。在广州四年多,他只学会了一句广州白话:丢那妈。他说:丢那妈,凉 亭虽好,不是久留之地。哪里的谷米不养人。回去就回去。 刘善回到家乡的这步棋是走对了。家乡才是海阔天空。县里大学生也不少,但 像他这种学历的,不多。刘善一到文化局就成了引人注目的人物。很多人都知道文 化局来了个名牌大学牛业的“靓仔”,知道他老家在南岭山下,是个世代务农的农 家子弟。刘善很快结交了一批年轻的或不太年轻的朋友。宣传部、组织部、县委办、 政府办,公安局、工商局、党校、烟草局……都有。他每天都跟朋友们在一起,不 是这帮朋友,就是那帮朋友。他在政府大院的单身宿舍有一间自己的房间,但他很 少呆在房间里,每天晚上都要十二点后才回去,在床上睡一觉,天亮起床就出去了。 上午忙公务。下午一上班就开始往四面八方的朋友打电话,探问晚上有没有饭局。 被问到的朋友,如果晚上有饭局往往都会随问他有没有空。他当然有空。也当然会 欣然前往。如果朋友没有饭局,而又说另一位朋友谁谁谁晚上有个什么什么应酬, 他随即就会把电话打过去,骂一声“丢那妈”,责怪朋友不仗义,要去哪里潇洒也 不说一声。朋友当然是仗义的,朋友也当然会自责一番,然后十分恳切地邀他同往。 反正是公家的钱请客,多个人多双筷子而已。吃完饭一般都是直落,一群酒醉癫子 挟腰搭背又吼又唱地涌进另一个场所,洗脚、按摩、松骨,再又宵夜,一搞就到半 夜了。刘善善酒,但不抽烟,不嚼槟榔,不打麻将。他只打网球。网球还是刚刚进 到县城的一项运动,只在东塔岭下有一个网球场。刘善身穿白衣白裤,白袜子,白 球鞋,头戴白色长舌的遮阳帽,在漆成绿色的网球场上奔逐挥拍,生气勃勃,格外 耀眼。打完了球,他把球拍装进皮套里,斜挎在背上,依然一身白,很招摇地横穿 县城,返回住处。刘善打网球的这身行头,是专门托人从广州专卖店买回来的。刘 善喜欢打网球,但是,球技很臭。这是连外行都看得出来的。 刘善三十多岁了,还没有结婚。他的同学(他是在县城读的中学,有很多的同 学),孩子都上幼儿园了。可是看起来他一点都不急。他的条件是很好的。文凭, 职业,自不待说,相貌也很出众。眉清目秀,身材匀称,皮肤很白,——很奇怪, 他生长在大山脚下,那里的太阳很烈,山风很猛,霜多雨多,他却一点不黑。其实 他谈恋爱很早,读初中的时候就完成了启蒙。这种事情也是有天分的,无师自通。 经年历练,又在广州那个地方见过世面,几乎进入到了无技巧状态。他没有结婚, 但身边总有女伴。女伴不是固定的,就像春陵江溪水人口处的水车,不断轮换。女 伴都很年轻,都是水灵灵青葱葱像豆腐脑一样鲜嫩,偶尔有年长一点的,也都很华 贵,涂脂描眉很人时。女伴有的是自己结识的,大多经人介绍。县城里总有些热小 作红娘拉郎配的人,而且锲而不合,孜孜不倦,一而再再而三地乐此不疲。不知她 们真是为刘善着急,还是为了一定要得到一双皮鞋、一段布料和一腿猪肉(县里风 俗,介绍成功是要送这份礼的)。刘善很配合,无论谁作介绍,介绍的是什么样的 人,他都去见。到饭店、茶楼、公园、咖啡屋见面,都行,他都会欣然前往。但有 一条,他不会埋单。他已经见了很多女孩子,交往时间都不长,少则三五天,多则 十天半月,只有一个来往了有大半年,女孩子身上都配有他的房门钥匙了,人们都 以为这次应该成了,最后还是分了手。好多人还为他着空急,找他直打听为什么为 什么,让他一顿嘲笑。现在的女孩子生得贱,明知道刘善就是一道玻璃做的斜坡, 在上面是很难站稳脚的,却还是合生亡命地往上爬。 刘善还一直单身,快乐着,潇洒着。 他当然是穿西装,打领带,还戴眼镜。眼镜是窄窄的薄薄的镶了金边有一层毫 光。 李开星把刘善介绍给水旺认识,目的很简单,刘善手里有一单印刷业务。 看来这单业务还不小。县里计划在年底搞一个文化节,规模很大,从省里、市 里都要请很多领导和专家来。刘善分工负责宣传资料的设计和印刷。这些资料很零 碎,计有:伴嫁歌汇编、宣传广告、县情简介、画册、节目单、请柬……批量都不 大,但总起来不少。 水旺很高兴,第二天就跑到刘善的办公室,要请刘主任吃晚饭。水旺客气,还 不清楚刘善的口味,事先没有定地方,让刘善作主。刘善想了想,说,既然你这样 客气,那我就不客气了。去帝豪,l 号包厢。水旺一听,心都抽紧了。水旺去过一 次帝豪大酒店,知道那里的菜好吃,可是那里的价也是价,贵死。 刘善又当着水旺的面,抓过办公桌上电话座机的话筒,给朋友们打电话。打完 张三打李四,一个接一个,一连打了十几个电话。每个电话就一句话:晚上6 点, 帝豪1 号包厢。不见不散。不醉不散。 刘善打一个电话,水旺就抖着笑说一声:好,好,人多热闹。刘善打了十几个 电话,水旺就说了十几声。 晚上果然很热闹。一张大圆桌,挨挨挤挤坐满了人。水旺都懒得去数有多少人 了,反正多来一个就多加一个位。他很少动筷子吃菜,只是不停地举杯敬酒。咕— —一声,一杯。咕——一声,一杯。一边喝,一边想:这是杀我哪! 很快地,四箱啤酒都清空了。——是四箱哪! 水旺喝醉了。 他是真醉了。吐了一地。 他是自己把自己灌醉的。 水旺还没有这样醉过酒。没有想到酒醉了会这样难受。可他还是高兴。他以为 这样刘善他们就不会要求直落,不会去唱歌了。 他想错了。刘善他们正在兴头上,怎么可以不找地方唱一下,发泄发泄哩。几 个人拥着水旺,下楼,出门,再上楼,就到了一个卡拉OK厅。灯光一闪,歌声随即 响起来。一群人一个个就变了形。 那歌声啊,真粗亮,真嘈人。 水旺蜷缩在沙发一角,眼皮都睁不起来了,一时清醒,一时昏沉,心里暗暗叫 苦。他口袋里已经没有钱了,不知道最后怎么刹脚。 歌声高亢激昂,绵绵不断。 终于,歌声停歇了。一个穿黑衣服的男子晃进来,谦恭地问:“请问,哪位结 账?” 水旺挣起身子,正要开口,就听刘善坐在中间沙发上大声说道:“你是新来的 Ⅱ巴?” “是。刚来几天。” “你认不认识我?” “那认识。文化局的刘主任嘛!” “认识就好。——今天是我请客。” “——那,免单,免单。主任开心就好。… 那黑衣男子躬身出去了。水旺顿时松懈下来,脚都软了,站立不稳,又是两人 架着他才出了门。 他恍恍惚惚地听到有人问刘善:“没量起你在这里还可以签单?” 刘善说:“也就回把两回吧。前几天他们老板到文化局办证,还是我带起去的。” 那人说:“那你应该把这回签单权留起,以后我们自己来。这回还是等这个朱 老板结账。” 刘善说:“今天那顿酒席已经不便宜,晚上再要他结账就有点过分了。再说, 他是李开星的朋友,不能把事情做得太过分。” 水旺心里舒服了点,硬了硬脚杆子,跺得地下一响。他觉得刘善还算讲点良心。 后来,水旺同刘善的过从就多了起来。久不久地,水旺会约刘善出来吃个饭, 喝个茶,泡个脚。清明节前还陪着去了趟南岭山脚下刘善的老家,给刘母坟地挂青, 做了一回孝子。刘善看他殷勤、懂事,也很用心地关照他。虽然文化节是个有预算 的项目,但伸缩性很大,可以有临时增补的空间。比如做些广告牌,做些宣传单, 甚至加印几百本画册,这都是刘善就可以定的。有这种机会,刘善都会主动打电话 给水旺。这种电话一般都是在晚上,从歌厅里打出去。水旺匆匆赶到歌厅,那时候 唱歌已近尾声,男男女女差不多都声嘶兴尽了,只等结账走人。水旺心里明白,轻 轻悄悄地一旁坐下,叫杯茶,抽根烟,然后,过去把账结了。 一晃,中秋节快到了。 水旺每年中秋之前都要上一趟南岭山。上山要办三件事。第一,探望岳母娘。 水旺平日很忙,难得有空出远门。但在中秋、过年、清明,是必得上山的。水旺的 岳父早已过世,老婆美莲的姐姐美华也远嫁他乡,家里就只有岳母娘一个人过。所 以逢年过节,水旺一定要上去尽尽孝道。第二,收些粽叶带转来。此地风俗很奇怪, 吃粽子不在五月端午,是八月中秋,据说八月正是收获季节,包粽子是为了祭祀谷 神。当地人对中秋节十分看重,无论城里乡下,家家户户都包粽子吃粽子。一包包 几十斤糯米,一顿吃不完,都一串一串挂在楼板下,慢慢吃。那里煮粽子不用碱水, 用的是稻草灰浸泡出来的深井水。那种草灰水黄黄的有如尿液,蒸煮出来的粽子却 特香。包粽子,需要粽叶。现在的粽叶都有污染,有点门路的就都想办法到南岭山 上去搞。还有第三件事,搞点山货和野味回来。 水旺上山去要做的三件事情,第一件是本分,第二件、第三件是尽人事。—— 粽叶给美莲拿到医院里分给医生和护士,山货野味则是水旺要孝敬给客户的。粽叶 礼轻,野味礼重,孰轻孰重,水旺两口子很分明。他们决不是有意厚此薄彼,实在 是经济所限。 岳母娘住在南岭山拐上,简易公路还只通到山半腰。水旺坐了两个多钟头长途 汽车,又爬十多里山路,半下午才到家。 岳母娘家门口坐了一堆人。是美华一家人。美华、美华的男人土生,还有他们 的四个女崽。女崽小的两岁,大的五岁,刚好一个比一个大一岁。水旺走近时,看 到美华两口子坐在门口的阴凉里,四个女崽爬在地下玩泥巴。开裆裤兜的着两爿屁 股蛋上都沾了黑糊糊的浆,搞不清是泥灰还是屎巴巴。 见到水旺,美华朝女崽吼一声:“快,喊姨夫。”听到吼声,四个小脑袋抬起 来,轰一下就蹿到水旺跟前,都把手伸得高高,手掌朝上,眼睛饿饿地看着他。 水旺赶紧撕开提包拉链,伸手在包里掏摸。包里装的月饼和糖果是送给丈母娘 的,他真是合不得拿出来。可是合不得是过不得门的,抖抖索索地探摸一阵,他只 好凭感觉抠出一个纸包。打开,是一包小花根。 八只手一齐抢将过来,一手抓一把花根转身跑开去,一排坐在墙根下,花根却 早已塞进了嘴里,一顿乱嚼。 美华啐一声:“饿痨鬼!喊人都不晓得嘁,只晓得吃!” 水旺心里明白,十成有九成,他们是躲计划生育来了。一问,果然没错。 姐夫土生叹着气说:“不躲不行啊!乡干部天天来家做工作,只喊要拉美华去 结扎。” 水旺说:“你们都有四个小把戏了,还不够?” 土生说:“我要生个崽出来就够了。” “若是下一个还是女崽呢?” “我就再要她生。” “你就不怕累死姐姐?” “累不死。生个崽还不就像鸡婆屙个蛋。” “你讲起容易。” “不难。” 水旺不由得就瞟一眼美华。做姐姐的美华比美莲只大两岁,两个人脸模子、身 段都差不多,但美华就显得出老多了,脸上很憔悴。 水旺又望一眼不远处墙根下嚼着花根的几个女崽。最小的女崽显然还咬不动油 炸东西,却还是使劲地咬,咬。嘴角上的口水一线一线地流下来。 他看到女崽的头顶土墙上用石灰水刷出来的一条标语:“要想富,少生孩子多 养猪。”“猪”字下头的“日”被人抠掉了,看着滑稽。 水旺收回眼光说:“崽女多了难养哩!” “不怕。一匹草叶一滴露水,养得起。” 土生把手伸过来,问水旺带烟了没有。 水旺摸出一包烟给了他,心里鄙道:连烟都买不起,还养崽! 吃过夜饭,天就黑透了。夜色像一只铁罩子,把山村罩得十分紧实。从门窗里 透出来的灯光,只显出晕黄一团,好柔弱,又孤独。 水旺和土生被岳母娘打发去守山。岳母娘在山里也有几块地,一半种了苞谷, 一半种了红薯。每年快到收获季节的时候,两个女婿都要轮流上来帮忙守几天山。 守山不是防贼,是防野猪。其实山上已经几年没有来过野猪了,可还是大意不得。 凡事就怕万一。 俩人带好家什,长把手电筒、鸟铳、柴刀、一壶水酒和半包花生,土生又跟水 旺要了一包烟,就走小路从村子背后上了山。 岳母娘的土在一座小山包的半山上。土边上的草棚还是前几年水旺上来搭起的。 草棚很简单,但是很结实。五根木头柱子一竖,顶上盖了杉皮,半腰上悬空铺起木 板,有一架木梯供人上下。杉皮顶下钉了枚马钉,挂着一盏马灯。水旺到了,先上 去点燃马灯,弯腰朝四处看了看。四处很暗,苞谷地红薯地只见模糊的漆黑一团。 水旺从木梯上下来时,土生已经拢了些枯枝柴草在棚下地上,捧了泥土半盖住,点 燃了火。火苗跳动着,向里头蔓延,刚要旺起明火,就被泥土压住了。一股浓烟漫 上来,霎时把人、把草棚都拥裹住了。俩人受到烟熏,猛烈地呛咳起来,一齐跳出 棚外。土生咳着说:“上山怕花脚蚊子,下田怕金边蚂蟥。这下看还有什么蚊子躲 得住。”一会儿,烟雾小了,淡了。土生抱着酒壶上了草棚。水旺在火堆上再撒上 几捧土,扛着鸟铳出去了。 水旺还想到地里转转。 他看了红薯土。红薯藤都翻过来了,红薯叶子乱纷纷有深有浅,一片稀里哗啦。 藤根下红薯很大,有的胀出泥面来了。他看了苞谷土。苞谷长得真茂盛。秆粗叶阔, 十分舒展。挨挨挤挤,密不透风。拳头大的苞谷棒藏在穗子里,含藏不露,风一吹, 嗬嗬地笑。 水旺心里也笑,料想岳母娘今年收成不错。 回到草棚,土生已经摊手摊脚地睡了。睡得像一段木头,还扯着猪婆鼾,一声 高一声低的。水旺捡起酒壶,里面已经空了。半包花生也只剩下花生壳。水旺挨着 一根柱子坐下来,把两条脚悬吊在草棚外面。柱子上吊了个竹梆,梆槌的一头拿绳 子牵着,随手一拉,竹梆就“梆”地响一声。夜深更静,万籁俱寂,梆声传得很远。 水旺没有一点睡意。梆声让他感到振奋。他抠一颗槟榔填在嘴里嚼着,两眼霍霍有 光。草棚四面敞开,坐在上面可以看得很远。他看到了山下面的房屋和远处的山, 都浓黑一团。他看到远处山和天的交接处有一条灰灰的虚线,那条虚线真是绵延千 里,无涯无际。他看到近处的油茶山真安静,就像被夜色固定住了一样,直往黑的 深处缩。油茶山边上,是一排杉树,黑魃魃地高耸着。杉树林过来的空地里,就是 岳母娘那几块土了。高的是苞谷,低处是红薯。都很茁壮饱满,就等着成熟收获了。 一切都十分安静恬和。草棚下面火灰的烟雾更淡了,一缕一缕地飘上来,带了 点香味,沁人肺腑。山风刮起来了,穿棚而过,吹在身上,清爽不过。水旺拉一下 梆绳,“梆”地一声响。他不由得就想起今年以来,自己的一些事情都很顺利,业 务量一点一点地往上涨。有几次厂里都做不赢,需要加班才能按时交货。老板胡承 富前不久专门请他喝了顿酒,还给他敬酒,说了中秋节以后要给他加工资。他想起 胡老板说这句话时,两眼有光,脑门上浮着一层油汗。他知道胡老板说的不会是酒 话。这个人讲信用,说了话是会兑现的。 想到有工资加,水旺高兴起来,身上一阵燥热,就又一扯梆绳。他觉得生活是 开始有味道了。 正想得高兴,屁股上忽然挨了一脚。那一脚很猛,踢得他差点跌下草棚。他赶 紧抱住柱子,才坐稳了。扭头一看,原来是土生发梦癫。土生踢了人,却毫不知晓, 只把腿蜷了蜷,继续扯猪婆鼾。水旺恼怒地一连扯了几下竹梆,土生却理都不理, 还是睡。水旺在心里叹一声:美华怎么跟了个这样没有卵用的男人。 水旺自然就想起了老婆美莲。想起美莲总吵着要养个崽。想起被惹火了美莲在 床上乱咬乱叫的情景,想起美莲行房时做的一些小手脚,不免好笑起来,觉得老婆 还是蛮可爱蛮好玩的。如果这时候旁边躺着的是美莲,那该多来神。其实有个小把 戏还是很好的,起码不再会每次上山都要忍受岳母娘的唠叨,起码热闹。看看人家 土生和美华,带着四个小把戏,穿衣也抢,吃饭也抢,讨嫌是讨嫌,可是热闹,像 个家的样子。 水旺就想着,回去要跟美莲说一说,作个计划了。 说到“计划”两个字,水旺就又想起扯结婚证时跟顾大姐吵的那一架,不觉 “扑哧”笑出声来,犹自怅怅的。身上却越发燥热。 夜露下来了,山里有了点凉意。 苞谷地着了风,哗哗地前后摇摆。 油茶林还是静默地伫立,一大片。 一只萤火虫划开夜色,一闪,消逝了。 远方天地相接处的虚线深了。又淡了。 露水更重了。 水旺拿过罩衣披上,换了口槟榔嚼着。 竹梆仍然紧一声慢一声地响着:梆——梆——梆……水旺在朦胧中听到了一种 声音: 嗦嗦嗦——嗦嗦嗦…… 水旺身子一凛,顿然警觉。再侧耳细听,声音更清晰了。循声望去,响声就在 油茶林边上的草丛里。此刻已近黎明时分,天还未亮,大地却已看得分明。水旺看 到那片草丛抖动着,有什么东西在下面运行,发出嗦嗦嗦细碎的响声。几个念头同 时在水旺脑子里一闪而过:野猪?不像。野猪过身的地方,草丛树棵都会迎面而倒。 野兔?也不像。野兔不会那么缓慢,只会梭梭地跑,动静很大。野雉?……蛇?— —对了,十成有九成是蛇。那声音,那动静,都像。不过这条蛇看来不小,值得一 搞。 水旺侧脸看看土生。土生仍然睡着,只是鼾声小了。水旺想了想,撑起身子, 抓过柴刀悄悄下了梯子。 水旺悄然靠近草丛,定睛一看,果然是条蛇。——一条当地人俗称的狗婆蛇。 放在饭馆里却是叫做五爪金龙的,是很稀少很金贵的一种东西。这条狗婆蛇好大。 水旺只看见了它的身子,粗如棒槌,颜色金黄,缓缓前行。 水旺隐身在草丛里,抿嘴凝眉,大气不出。他已经没有那么紧张了,有的只是 更大的兴奋。他知道狗婆蛇毒性不大,进攻性也不强,他现在盘算的是怎样活捉狗 婆蛇。 水旺很快打定了主意。脱下罩衣,纵身一扑。他连同衣服一起扑在了狗婆蛇身 上。 他把狗婆蛇活捉了。 水旺就势拿衣服把狗婆蛇包裹好,正想坐下歇口气,就听身后又是一阵哗响。 水旺悚然回头,破口骂道:“土生你搞什么鬼啊!” 土生嘻嘻地笑着说:“我都看到了。你有狠!” 水旺不答,只抬头望天。天很近,像蛋清一样透明。 水旺回到岳母娘家,将狗婆蛇倒腾到一只纸箱里,密藏好了,立即下山。 土生一路跟着送他,一路只念一句话:“我都看到了。我都看到了哩!”水旺 给他念得很烦。水旺明白他话后面的意思:见者有份。 水旺到底烦不过,摸出一百块钱甩给他。 水旺现在着急的是赶紧把东西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