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水旺万万没有想到,就在当天晚上,自己也被两个干部叫出去,带到外面一栋 房子里,呆了三个晚上。 事情还是因李开星而起。水旺坐在屋子中间一条高凳上,两脚不能着地。几个 干部轮流进来问话。始终问的就是一个问题:他给李开星多少回扣?他们还点到胡 老板胡承富曾给他的一万块钱奖励。水旺激动过一阵,恼火过一阵,后来就平静下 来了。他始终就是回答:我没有给李开星回扣。他在心里来回地就是想:这是什么 王法?我没有做过的事情硬要逼到我承认。你们昧良心,还要我也跟着昧良心? 水旺感到自己很冤屈。他从小到大,活到三十多快四十岁了,从来本本分分做 人,没有做过亏心的事情。他知道自己出身卑微,也自甘卑微,人前都自觉低弱三 分,说笑很少大声,怎么就有此一劫。怎么在这些人眼里,自己就成了坏人。—— 不不,坏人还不如,简直不当人。自己跟他们无怨无仇,他不明白那些人怎么就那 样做得出。 他在那间屋子里不知呆了多长时间。屋子没有窗户,几盏灯很亮。一直亮着。 水旺坐上高凳子不久,就想屙尿了。厕所在出门拐左的着。水旺一下又没有尿意了, 努了几次力,只哩哩啦啦地滴出几滴尿水。回去不久,又想屙尿了。还是屙不出。 如是几次,他听到有人问他:你肾亏啊!他没有回答。他的肾应该比较正常的,不 知为什么到了这里就总想屙尿。后来他就不喊上厕所了。憋着。憋也就憋住了。有 一阵子,他心里的火气冲得很大,脑壳往左偏,右边脖颈上那根青筋暴起很粗,崩 崩地响。他很想发火。他知道无论如何发不得火。他暗暗掐自己的大腿,掐起很痛, 让自己熄火。他只感觉到时间越来越慢地从身边溜走,渐渐凝固了,推都推不开。 他的脑子越来越糊涂,心里糟成了一摊稀泥,轻轻一点就会化开。他生怕自己最后 犯湖涂,竭力挺着,反复在心里嘶喊:朱水旺,你千万不能做冤枉人的事! 过了两天三晚。 水旺出来了。几个人把他扶下高凳,搀到门外,要他自己回去。水旺像喝醉了 酒,脚步趔趄,身子直往下塌。他勉强走出几步,在一个背湾地方坐下。他双手抱 膝,蜷作一团,将头深深地窝在膝弯里。太阳升起来了,抚在身上很温暖。头顶上 有几只麻雀子叽叽喳喳地吵作一团。软风在身边轻轻地撩。 他很快就要睡着了,似睡未睡,似醒未醒,朦朦胧胧觉得有人在旁边坐下了。 他偏了偏头,半睁开一只眼睛。旁边坐着美莲,泪流满面。 半夭,他才问了声:“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美莲说:“那天他们带起你一走,我就到处找你,到处跟人打听。昨天下午才 有人偷偷告诉我,你可能在这里。我即时就过来了。我就在这里等。我默起我会等 到你出来。” 水旺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了。 水旺哽咽着说:“他们,不把我做人搞哩!” 美莲点头说:“遭罪哩!是遭罪哩!” 美莲随身带了烟、槟榔和矿泉水,还有两块焦黄的油炸糍粑。她把一口槟榔喂 到水旺口里,给他点上烟。水旺嚼着槟榔,抽完两支烟,把一瓶矿泉水一口气喝完 了。糍粑却不想吃,只在鼻子下闻了闻,就放下了。他的肚子很胀。 美莲搀住他的手膀子,说:“起得来不?起得来我们回家。” 水旺努着下巴站起来,说:“回家!回家!” 水旺跟在美莲后面,慢慢往家里走。 美莲领着水旺绕了点远路从西门口进的城,那一路上熟人少。 走到家门口的石板桥边上,美莲停下了。她让水旺站住等一等。 美莲几步走过石板桥,从矮墙下面端起一只旧脸盆,反身放在石板桥中间。脸 盆里面撮了刨木花和柴棍子。美莲划根火柴丢进脸盆,火焰轰一下蓬起好高。 一阵,火焰又矮下去了。 美莲在石板桥那头喊:“从火盆上头夹过来!” 水旺凝了一会神。他不知道美莲怎么也懂城里这个土俗。民间是说人遇到倒霉 事以盾,回家时从火盆上跨过去,就能把身上的霉气烧掉。这盆火能把霉气烧掉么? 水旺走上石板桥,一步,两步,三步。然后抬高腿,慢慢从火盆上跨了过去。 他感觉到有股热气暖烘烘地从胯裆里蓬上来,心里一热,喉咙又发紧了。 他听到美莲在那头拍手叫道:“好,好,把霉气烧得光光!” 水旺心里忽然有股火气蹿上来,猛然起脚,一下把火盆踢到水里去了。 火盆被踢起好高,在空中翻了个身。灰烬散开来,花花杂杂映黑了溪水。火盆 “砰”一声落在水面上,砸得水花四溅。一条溪水都震动了,轻吼一声,拥住火盆, 载沉载浮,一会就漂远了。 美莲拍着手又叫:“好,好,霉气流走了。流到东海南海西海北海去了,喂了 水龙王了!” 水旺低低地骂了声:“卵!” 水旺回到家,四处看了看。一切都是老样子,但他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好 好地洗了个热水澡,洗得全身发红。草草扒了两口饭,就躺下了。头一挨枕头,即 时睡着了。他睡得真沉,就像一段木头埋进了土里头。一动不动,一声不吭。连猪 婆鼾都不打了。美莲生怕他会睡死过去,久不久就横起手指到他鼻子下面探一探。 她摸着他的身体都是凉的。 天黑了。 天亮了。 水旺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来,酣睡一天,精神又回了阳,身体却还是沉沉 地,一身酸痛。到处都酸痛。他抬了抬身子,想要坐起来,却发觉十分无力。腰骨 上像打满了膨胀镙丝,硬邦邦地发紧。屋里有点暗。是那种十分熟悉的常年不见阳 光的稀糊糊的暗。他重又放平身子,双手双脚摊开,让自己躺舒服了。屋顶上几片 明瓦糊满了厚厚的尘埃,纵横交错,滴里搭拉,正午的阳光也无法筛透进来。大衣 柜,挑箱,竹椅子,座钟,墙上的相框,还有财神菩萨的画像,都只能大致看见。 空气中有种潮乎乎带点霉味的气味。他在这个屋顶下已经生活了几十年,已经惯了。 这种湿暗让他感到踏实、安全。 忽然一个念头跳出来,撞打着他的神经。这个念头使他很亢奋,也很痛。他一 下子睁大眼,抬脚砸在床板上。 “砰——” 听到响动,美莲走进来,问他:“醒了?” 水旺大喊大叫说:“老婆,我要养崽。你要帮我养崽,养头九斤重的崽出来!” “可以,只要你有本事,十斤重的息我都养得出。——现在先吃饭。” 美莲做这餐饭着了很大的神,做了八九样菜,还满满地烫了一壶水酒,香气飘 散一屋。水旺端起酒,好久都喝不下去。 他想起了李开星。 水旺到第五天才听说李开星出来了。 那天是星期天,水旺和美莲去城东汽车站搭汽车。岳母娘那边打了电话来,岳 母娘病了。要他们过去看看。水旺在车站门口碰到一个熟人,才知道李开星头天晚 上就出来了。 水旺当即就要去看。把行李交给美莲,让她自己一个人上山。又交代有事马上 打电话到家里,他再赶过去。说完掉头出门。 走出一段路,水旺才想起,应该到哪里去看李开星呢?办公室?今天他还大概 不会到办公室吧。那么,家里?他这时候去他家看他,合适么?而且,他会呆在家 里么?照常情他是应该呆在家里的,可是李开星这个人往往不能用常情常理去度量 他。他太喜欢与众不同。 水旺信步往春陵江走去。 水旺翻上土坡,远远地就看到有人在春陵江里游水。忙加快脚步紧走一阵,近 前一看,水中之人正是李开星。水旺没有惊动他,在河堤的草地里坐下了。他身边 堆着李开星的衣物。 这天的春陵江水面真净,真蓝,真宽。上头的春陵江一路汹涌喧腾,翻花吐浪, 水势湍急,到这里时突然遭石山一挡,急忙中拐出一处湾潭,也不流动了,也不喧 晔了,敞出一方偌大的碧澄碧澄的水面,平滑如镜。此时已近中午,圆日当顶。高 天无风,阳光投注在江面上,蔚蓝中起了金边,竟有点绚烂。 李开星一个人在江水中游着。蛙泳。蝶泳。自由泳。狗刨式。轮流地变换姿势。 游蛙泳时只把一个脑壳搁在水面上,静静地平稳地往前游动,蝶泳是好多人想学而 学不会的。可是他会。他双手伸开一扬,肩背一拱,双腿一蹬,整个身子都蹿出水 面,宛如腾空而起。一扬,一拱,一蹬腿,他一蹿一蹿地往前冲去,眨眼间冲出好 远。他竟然还玩狗刨式。水旺和他一起读小学的时候,游的就是狗刨式。水旺现在 下水都羞于做那个姿势了,他却玩得兴致勃勃。“砰——咚……”“砰——咚……” 一双脚把水花打起好高。有一阵子,他仰躺在水面上,一动不动,随水挪移,两眼 定定地望向天空。水旺也跟着往天上看去。天空很白,太阳很刺眼,几缕白云淡淡 的。 远处的南岭山上蒸蔚着云霞。 过了好久,水旺都抽完半包烟了,李开星才慢慢地往岸边游过来。出水的时候, 他看见水旺了。可是他没有打招呼,光着脚板一步一步走过来。身上的水珠随着脚 步滴洒在沙地上。 李开星没有像以前一样一见面远远就送上了笑容。水旺感觉有了种说不清楚的 生分。 水旺站起来笑着说:“你很有兴头哩!” 李开星在他跟前站下,漠然道:“不是兴头,是习惯了。” “有这个习惯好。” 李开星背过身去,弯下腰很快换好了衣裤。水旺看到他的肩背晒红了。刚刚被 水泡发了的肌肉在阳光下有点亮。 水旺又说:“我是刚刚才听说,你昨天晚上回的家?”他没有说“出来了”, 小心地选择了“回家”两个字。 李开星点头说:“昨天晚上七点三十二分。” “你知道吧,我也进去了,审了两天三晚。” “我知道。” “他们问了我好多话,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听说了。” “你听说了就好,我再说就多余了。” “不多余。多余的是你那胡老板。他不是人。他畜牲都不如!” “怎么了?” 水旺大惊。他没有听到李开星骂过粗口。看得出来李开星是压抑不住地恼怒。 水旺摸出根烟,一眼看到李开星把手伸了过来,忙把烟递了过去。 李开星把烟叼在嘴里一口一口地吮。 他并没有吸进去。吮了吐。吮了吐。 他的头上积聚起一大堆烟雾。 好久。李开星才叹口气说:“做人总归是要讲点良心,不能一有压力就信口开 河,乱冤枉人,乱咬,没有过的事情也乱承认。那样会害死人的。” 水旺眼前一暗。一条乌云拂过,把太阳遮住了。只一下,乌云流走了,水旺心 里一亮又一震悚。难怪他被问起过一万块钱的事情,原来是胡承富这王八蛋乱招的 啊! 水旺曲起一根指头把烟蒂弹出好远,说:“回去我就找他,我要尾他一顿!” “现在屑他有什么用?我想他现在只怕良心上也过不去,——他要还有良心的 话。只是当时逼起没有办法,让他讲什么就讲什么,只求保住自己,赶快脱身。” “这种人总归是太污邪了!” “还有更污邪的!——不说了,没意思!” 李开星弯腰把烟蒂子摁灭了。挖一捧沙土埋住,说:“水旺,我可能会要调走。” “调走?调哪里去?” “打算去市里。以前有两家单位找过我好几次,要我过去。我一直在犹豫。这 次我是下决心了。只是还没有考虑好去哪一家。” “不是说查清楚了没事么?何必还走?” “要走。一定走!” 水旺迟疑了一下,忍不住问道:“有哪个可能接你?” 李开星笑笑说:“多的是人想来这个位置。不过最有可能的人你也熟。” “谁?” “文化局的刘善。” 一听刘善,水旺心里倒吸一口凉气。 他脱口说道:“那个人就不像你这样妤打交道。那人花花肠子多。” 李开星又抿嘴笑笑,说:“水旺,感谢你今天专程到这里来看我。” “你这样说不是兄弟了。我是觉得好对不起你。你什么时候走要告诉我一声, 我请你吃餐饭。这次你一定要给我这个面子。” 李开星很爽快地答应了: “可以!” “我只单请你。我俩兄弟要醉一次。” “我是想醉一次。” “那就定好了。” “定好了!” 俩人就此道别。李开星把游泳裤折好放进小塑料袋里,一个人先走了。 水旺还在河堤上坐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