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半小时以后,卫方来了。他看见欢乐和欢乐的娘,就说:“大娘哪儿不舒服啊?” 老人就用手指了指脖子,说吃饭不顺当,堵半年了。卫方想了想就说:“那你先做 食管镜吧。我到外科给张科长安排一下,让他看仔细点。”欢乐点着头,说:“那 我去挂号吧。”卫方说:“这么多人,排到啥时候。走,跟我走!” 欢乐高兴得直点头,拉着娘的手,边走边说:“卫主任,那一片人咋那样闹昵?” 卫方笑了笑说:“唉,现在医闹天天有,医生护士也都胆战心惊的。看病不是看病, 得先看人呀。看有些刺头的病人,都躲着、推着,饭碗子说掉就掉!” 欢乐听着卫方的话有些吃惊,他没想到现在竟会是这个样子,病人还敢给医院 闹。 来到镜像室,卫方进去说了些什么。出来一会儿就领着欢乐和他娘进去了。医 生开了单子,欢乐去到楼下交钱,他娘就在里面作检查。钱交过,刚上来,检查就 做好了。卫方说:“下午三点拿片子,拿了片子再给我打电话,我找人看。”欢乐 感激地点着头,说着感谢的话。到楼梯的拐弯处,人少了,欢乐就给卫方说:“卫 主任,早上来的时候我从家里拎了几个土鸡蛋,我娘喂的母鸡下的。你看,中午我 咋给你送去?”卫方愣了一下,笑着说:“你个老贾啊,咋给我恁外气,留着给老 人吃吧!” 欢乐就笑着说:“是你外气了。家里有几十只鸡呢,一天下几十个,我就是有 仨娘也吃不了呀。再说了,这又不值钱,就是个心意,心意!”卫方笑笑说:“先 放那儿吧!”欢乐不好再说什么,就又道了谢,说:“那我下午来!” 让欢乐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内科张青主任,仔细地看了片子,然后摘掉 眼镜,说:“老人的病不轻呢!”欢乐忙伸过头,问:“啥病?” “食道癌,都Ⅲ期了。”张青看着卫方说。见欢乐愣在了那里,就又说:“不 会错的,你看老人都七十岁了,这手术还做吗?” 欢乐的头轰一下,一阵眩晕,这个事实他是接受不了。 站在一旁的卫方这时说:“这个年纪,这种病挺犯难的。手术吧,接下来还要 化疗,有时反而扩散更快,病情发展得更快。”见欢乐没有说话,他又接着说: “不过,也有例外,手术后也有活几年的。老贾你看?” 欢乐搔了搔头,又看看坐在外面的娘说:“那我晚上给媳妇商量商量。”张青 看了看卫方说:“那就这样吧,我等你的消息。” 晚上,娘就喝了半碗稀饭,说累了。欢乐就把她安排在门岗房自己的床上,躺 下。他说:“娘,我到工地上看看,你躺会儿吧,没啥大病。”娘点点头说:“欢 乐,别急啊,娘都这把年纪了,进了大医院,要是医生说治不了,那就是命到头了, 娘没啥遗憾的。娘不怕死。”欢乐笑着说:“看娘说的,守着这大医院还能有治不 好的病啊!”说罢,就出去了。 在工地外的安静处,欢乐打通了邻居的电话,让他叫自己的媳妇王俭听电话。 一支烟快吸完了,他再打过去,那头便有了王俭的声音。欢乐说:“娘是食道癌, 对,就是噎食,这病紧七慢八,估计不好治了。”王俭在那边大声说,这病都治不 好的,娘都这么大年纪了可能受不住这些罪,不如买点好的东西,能吃吃几口。欢 乐一听这话,不高兴了,就骂道:“你个娘儿们就知道疼钱,娘寡妇熬儿地把我拉 扯大容易吗?你又是只不下蛋的鸡,咱要钱弄啥!这病有一成的希望,咱都得治! 你明天就来,来伺候娘。就这样定了。”挂了手机,欢乐又点着一支烟,一屁股坐 在地上,叹起气来。 他想,自己快五十出头了,过去,娘一个人拉扯着他长大,家里穷,说不上个 媳妇,娘整天唉声叹气的。快四十了才娶了王俭这个不下蛋的老母鸡,这辈子真是 窝囊。但他是一个欢乐脾气的人,日子过得也挺好。这些年,他一个人在外打工, 媳妇王俭一边照顾娘一边种那几亩地,日子过得也算宽裕,手里有六万存款。再说 了,现在农村也都参加了医保,虽说不能报多少,毕竟能报销点。 他决定给娘动手术。拿定主意后,他就想给卫方打个电话,这事还得卫方帮忙。 一是看可能尽快动手术,二是手术动好点,再者听说医院有熟人医生就不给开那些 贵而无用的药,能省点钱。欢乐在村里就是有名的活泛人,在工地上也比其他人活 络,所以到哪里都比别人能多挣点钱,而且活都比别人轻些。 他给卫方打通了电话,卫方说:“媳妇出门了,孩子也不在家,你到家里来吗?” 欢乐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到了锦绣花园,又打了电话,卫方便到楼下接他。卫方见欢乐提着一篮鸡蛋, 就说:“老贾,你这人真是,我家可能少这?”欢乐讪着脸笑,“卫主任啥能没有 呢,可这是俺的一点心意,又不值钱。” 进门,坐下来后,卫方说:“想好了?” 欢乐点了点头:“想好了!不动手术我不甘心。” 卫方也点了点头,然后说:“那好吧,我给你找张青,手术要动就尽快动!” 欢乐感激得直点头,说:“卫主任,俺这一辈子都报不了你的恩。俺一个打工 的,你这样待见俺,俺是哪辈子积的德昵!”卫方就笑了笑,说:“我也是农村长 大的,咱们有缘分。”卫方给欢乐烟,欢乐不想接,他觉得在人家家里吸烟不好。 卫方也点着了烟,吸了几口,他才点着了。 吸了几口,欢乐从裤兜里掏出一沓钱放在茶几上,不好意思地说:“卫主任, 你看,世道都这样,找人也得花钱,俺又不认得人,这三千块钱,你就帮着打点打 点吧!” 卫方看着钱,笑了,然后说:“老贾,医生收红包这是都知道的,但也不是谁 的都收,那是看人的。有钱的病人、公费的病人,医生就收,有时不收病人还不依 不饶呢。呵是,对农民,收得不多。再说了,三百五百的,医生也看不上。弄不好, 出点事故,病人家属一翻脸,这医生丢人不说,还得受处理。所以啊,你不要送了。” 卫方虽然这样说了,可欢乐觉得这钱是一定要送的。可能卫方找医生,医生不 一定要钱,但人家卫主任也不能无缘无故地帮自己啊。皇上还不白使唤人呢,何况 咱跟人家无亲无故的。想着这些,欢乐就说:“卫主任,你别让我作难了,我笨嘴 拙舌的也不会说个话,你就帮俺打点打点吧!” 卫方想了想说:“你想想,张青是我的同学,我给他,他要吗?再说了,现在 他也盯着副院长的位子,这会儿特别谨慎。” 卫方与张青是医学院的同班同学,一年分到医院,都在外科做医生,一次医疗 事故,卫方受了处分调出了医生岗位。后来,他到院办,宋小民副院长喜欢他,他 就一步步当了办公室主任;张青呢,后来就当了外科主任。现在两个人都在竞争副 院长的位子,表面上是同学,和和气气的,内心里仇敌一样。 见欢乐没有把钱装起来的意思,卫方就说:“这样吧,我给你安排好,你要想 送就自己去送,这样反而好些。”见卫方这样说,欢乐就把钱收起来了。临出门时, 他想表达一下自己对卫方的心意,一时又不知道说什么,就突然弯下腰给卫方鞠了 一个九十度的躬。 卫方也没有想到欢乐会这样,就连忙扶着他说:“老贾,你这是干啥呢!”欢 乐声音有些颤抖地说:“卫主任,俺,俺啥都不说了!俺走了!” 手术的头天晚上,快到十二点了,欢乐终于找到机会了,今天张青值夜班。张 是主任,自己一间办公室。欢乐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氕,推门进去了。张 青见他进来,有些吃惊地说:“你母亲没事吧?”欢乐赶紧说:“没事,没事,明 天就手术啊,俺心里没底,想来问问你。” “白天,这个都给你说了,还有啥不明白的吗?”张青说。欢乐靠近了桌子, 从裤兜里掏出个红包,不容分说地装进张青白大褂的外兜里。张青声音严厉地说: “你这是干什么?”一边说一边就要往外掏。欢乐伸手按住了他的手。“你,你这 是干什么呀?”张青看着欢乐说。 “没啥,就是个心意。现在都这样,俺不能不懂规矩是吧?”欢乐就是不松手。 张青就说:“你呀,你和卫主任是熟人,他介绍的,我还能要不成?”欢乐一 听,立即明白了是张青的意思,他是怕卫方知道了,就赶紧编着瞎话说:“俺给卫 主任啥熟人啊,俺就是一个农民工,就是在工地上认识的。俺也给他了,你就别难 为俺了!” 这时,张青严肃的脸松弛了下来,说:“好好,你坐下吧。” 欢乐见张青收下了,就依然站着,没有坐,他想赶紧离开,怕张青再反悔了。 但张青却并不想立即让他走,开口说:“唉,我理解你的心情。其实吧,我们医生 是不愿收的。真都是为了病人才收的。你想想,病人上了手术台,谁还想收没收红 包呢。但不收昵,病人家属就觉得不放心。唉,现在这世道。” 欢乐就笑着说,“圭任,俺理解。为了娘,这也是俺的一片心意。”说罢,欢 乐挪动脚就想走。张青看出了他的意思,就说:“好吧,明天你放心吧!” 夜里,守在娘的病床前,欢乐想眯一会儿,但还是思来想去地睡不着。他想, 医生收红包这事也真不能全怪医生,现在世道都这样了,到火葬场都得送礼,何况 动手术呢!不送不放心,医生不收更不放心,送了心里又不甘心,转眼就想骂娘。 时间长了,医生收红包也成了习惯,可能你不送,他还就真不上心给你看病。虽然 那些伸手要红包的医生是可恨,但这也都是病人惯的啊,这能怨人家医生吗?这人 啊,真是贱,这世道坏了也不都是当官的有权的错,咱老百姓才是自作自受呢。毛 主席时代,都不兴送,医生不也是该看病看病,该动手术动手术吗? 就这样,他思来想去的,几乎一夜没睡着。当然,他心里也是紧张,他不知道 明天手术会是啥样,动了手术,娘的病又会是啥样。 快天亮的时候,他走出病房。站在花园旁点着烟,吸了几口,晨风吹在脸上, 他感觉心里舒服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