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手术后的第二天上午,欢乐见护士拿着导流瓶中有褐色的液体,便有些紧张。 接着,张青和其他医生也都到了病床前。一种不祥之感,忽然笼在了欢乐的心 头。当时,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他肯定地判断是娘手术盾出了问题。后来, 他才知道手术后导流瓶里的液体应该是鲜红的,那是手术后的渗血。而只有胃液与 渗血溶在一起才成褐色。张青出来后,便对欢乐说:“真对不起,可能是清除胃上 的淋巴时出了点问题,现在需要再做一个小手术。”欢乐的头轰一下,一句话也说 不出来。 过了几分钟,张青又说:“这次是从小肠处下个导食管,现在这是最好的选择 了!”欢乐还能说什么呢,只能同意。这次签字的时候,他的手抖得厉害,心也抖 得厉害。娘再次被手术车推走时,她不解地望着欢乐,但她没有说什么,她弄不清 是咋回事儿。 娘被推出手术室时,欢乐的心都在滴血。他看到娘的腹部又被划了刀口,一根 铅笔粗的胶皮管从小肠中引出。现在她身上有引流管、导尿管、导食管、输氧管、 吊针管、心搏仪管六根管子。他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真担心娘承受不了这样的痛苦。 但娘却尽力使自己平静,尽量不把痛苦表现在脸上。豆大的汗珠布满额头,她就是 不叫一声。 接下来的几天里,每天都要至少吊八瓶大大小小的药水,嘴里却一滴水都不能 进。每天,欢乐都要把米熬成米油,从导食管中,一点一点地灌进娘的小肠里。娘 不停地咳痰,再怎么努力也不能入睡,实在乏得熬不住了,最多也只是眨一眨眼, 一会儿又被痛苦折磨醒。 这些天,欢乐也几乎很少合眼,两眼熬得通红,人也瘦了一圈。他想,娘的手 术肯定是出了事故,出了事故难道就这样算了吗?钱多花了不说,娘可是受大罪了。 更让他想不通的是,张青也收了他两千元的红包,收人钱财替人消灾,收了钱了, 手术咋还这样不上心呢!这不太不拿俺农村人当人了?想来想去,他觉得自己不能 就这样当冤头鳖,他也得闹。闹了,至少医疗费可以少点,也出了心里的这口恶气。 但他又想,如果闹了,卫方会不会受影响,是他安排人手术的,自己不能做那种过 河拆桥不凭良心的事啊。至于张青,他已拿定主意,他觉得你收了我的钱,反而把 俺娘的手术做失败了,让俺娘受这么大的罪,告你,俺也是心安理得。 这件事,他一直想不好。本来想给媳妇商量一下,可那天晚上刚说出这意思, 媳妇王俭就说:“咱可不能做那缺德的事,看人家张主任天天在病床前,怪上心的!” 欢乐听她这样一说,心里骂道,这个不长脑子的娘儿们,人都治成这样了,不上心, 娘真有个三长两短的,他更吃不了兜着走。他张青不是上心,而是做了对不起良心 的事。 但最终,他觉得这事还得给卫方透透,免得卫方说他是先斩后奏,不通人情。 手术后的第六天,欢乐给卫方打了电话,说娘的手术可能出问题了。卫方出差 在外地,就说回来去看看。当天下午,欢乐正在病房愁眉苦脸的,卫方拎着一箱方 便面来了。他看了看,就示意欢乐出来。他出了门,掏出手机给谁打起了电话。欢 乐从他的话中听出来,是在问关于手术的事。手机挂了,卫方说:“这样吧,你还 先回病房,下班后到我办公室来。” 欢乐来到卫方的办公室,卫方正在那里一口接一口地抽烟。见欢乐敲门进来, 卫方示意他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了几眼,然后才说:“老贾,实在不好意思,确 实是出事故了。你不是给张青送红包了吗,他咋还恁粗心呢?”欢乐唉了声,晃着 头说:“送了啊,这人穿的褂子怪白,心咋恁黑呢。第二次手术多花四千多块钱不 说,可俺娘是遭大罪了呀。我真想劈脸打他。”卫方见欢乐真来气了,就劝着说: “也不能这样说话,手术事故往往是有的,稍不注意就会出事。我不是出了点事故, 就被从医生的岗位上拿下来了吗?不过,我也因祸得福了。”停了一下,卫方又接 着说:“你准备咋办吧?” 欢乐望着卫方,过了十来秒钟才突然说:“俺不能就这样善罢甘休,俺也闹, 工地上民工可都是俺的哥儿们,俺发一句话,能把医院给闹翻了。” 卫方突然绷起脸说:“不能鲁莽,但有些事,你不闹点动静,还真引不起重视。 你看着办吧,但我只是劝你不能鲁莽,凡事要有理有据。再者,就是将来闹起来, 要是院里让我出面了,你可得给我面子,听我的!当然,我不会亏了你。” 欢乐似乎听明白卫方话中的意思。走出卫方的办公室,欢乐还在想,卫方这样 说话是为了帮自己,但他也有他的主意,作为医院的主任还鼓励他闹,这里面肯定 有什么目的。究竟是什么目的呢?欢乐想不出来,但他也不愿意多想,他想只要对 自己有利就行,至于你们医院七七八八的事儿,咱神小也问不了你们天官的事。 第二天早晨刚上班,张青带着几个医生正在查房,刚查到欢乐娘这个病床,副 主任洪扬就匆匆进来。她附在张青的耳边说:“主任,院办让你立即去一下!”张 青心里一愣,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就急忙走出住院部。当他快到院办大楼时,就看 见前面有五六十个民工模样的人在那里起哄,还举着一条横幅标语。 他突然想到欢乐,肯定是贾欢乐为了娘的手术问题闹了起来。再向前走几步, 才瞅见标语上的字:还我娘健康,保卫人权。 看了标语,张青突然想笑,但又想哭。这农民要是闹起来,还真不论套路。这 医疗事故咋给扯上人权了?但他想,如果此时他走过去,被这些民工看见了,那肯 定脱不了身,就急忙掉过头,准备从生化楼绕过去,然后从后门进院办大楼。进了 楼梯,他听见下面那一群民工,举着拳头,一阵阵地喊着什么。他心情糟糕透了, 真没想到,这种平时最怕的事,竟落到自己头上了。 张青进了院办小会议室,见副院长宋一民、院办主任卫方、保卫科长桑田都坐 在那里。宋一民见张青进来了,就示意他坐下,然后叹了口气,说:“你看这事闹 的!张主任,你说说这起手术究竟是咋回事,存在不存在事故问题?唉,现在的医 院啊比过去戏园子都热闹,他妈的谁想来闹谁闹!” 事已至此,张青只得如实说了。他强调了当时是想把病灶处理得干净些,把病 人胃壁上粘连的淋巴细胞也给处理了一下,不想碰到胃壁了,导致胃漏,又做了第 二次手术,下了导流管和导食管。应该说手术是出问题了。 宋一民边听边摇头。待张青说完后,他才开口说:“你看这事,这病入亏得是 农民,不清楚这些,现在病人情况如何?要尽力保证安全出院!如果再有个枝枝权 杈的,那就不好收拾了。”见张青一脸的懊丧,宋一民停了一下,又说:“事情很 清楚了,你暂时先不要上班了,以免这些民工情绪控制不了,出什么意外。这事, 卫主任、桑科长你们先跟病人家属接触一下,看他们到底有什么诉求。全国的药材 会议马上就要在咱这儿开幕了,一定要妥善处理!过程及时汇报。” 保卫科长桑田到了人群,要求病人家属上楼商量。这群人不但不理他,而且喊 得更凶了,非得让院长来亲自接见。半个小时过去了,见桑田还没有上来,卫方就 下去了。来到人群前,工地上的人大多见过他,就安静了下来。卫方沉着脸说: “闹有什么用,事情总得商量解决吧!病人家属和代表上楼吧,我们先商量。其他 人都离开医院! 事故的事归事故的事,干扰正常工作可不行。“见人群依然没有散的意思,卫 方就对欢乐说:”老贾,你是明白人,让他们都走!“ 欢乐这时才转过身子说:“都回工地去吧,处理不好你们再来!” 人群散了。欢乐和大壮、刘柱三个人,跟着卫方和桑田来到楼上小会议室。 到了会议室,卫方亲自倒三纸杯水放到桌子上,然后说:“先喝点水,平静平 静。”欢乐他们接过了水,一脸的抵抗情绪。达时,卫方看了看桑田,然后说: “桑科长,让他们先说说条件吧。”桑田点点头。“说吧,要本着解决问题,胡搅 蛮缠是不行的!”卫方看着欢乐说。 这时,欢乐放下纸杯就说:“俺也没啥大要求,就是俺娘的医疗费要全免,将 来治病医院得包下来,另外再加上精神损失费。你们按规定给吧!”说罢,端起纸 杯又喝起水来。 卫方给欢乐、大壮、刘柱散了烟,自己也点上,然后才说:“老贾,你这条件 提的根本就不是解决问题的。谁能把你娘将来的病都包下来?你精神损失什么了? 要说出院后的营养费可以考虑的,但那也有规定。你再想想,也可以找律师问问, 明天这个时候再来这里,行吗?” 欢乐没想到卫方突然会变脸,会这样说,一时摸不着头脑了。但他听卫方说话 态度坚决,就不情愿地说:“那好吧,我们再商量商量,明天给你们回话。” 考虑了一天,欢乐还没弄清卫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晚上,他找个僻静处,又给卫方打了个电话。卫方说:“老贾,我给你露底吧, 医疗费全免有可能,出院后给点营养费也是有先例的。包你娘这一辈子治病说不通, 精神损失费更不要提了。但一切,都必须在认定张青的手术是医疗事故的基础上。” 停了一下,他又说:“你对出事故的医生就没有要求了吗?如果医生没有责任,你 的一切要求都是没有根据的。你明白吗?” 欢乐听着这话,突然明白了,就说:“嗯,我知道了。他收了俺的钱,还出这 样的事故,他能没有责任吗!这都是他的错。”他还要说什么,卫方就打断说: “就这样吧,你想好了,明天办公室说。”这一夜,欢乐心里特别矛盾,斗争得特 别激烈。 到后半夜他还像飞到地上的鱼一样,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媳妇王俭也跟着他 翻过来翻过去的,实在受不了,就生气地说:“你翻烙馍一样,不让人睡了?” 欢乐反而坐起来了,一边摸烟,一边说:“从卫方话里,我听出来他是要利用 咱把张青整倒,他们之间有什么过节呢?”王俭听罢,有些不耐烦,揉了揉眼,打 了个哈欠,然后说:“咱管这么多事干吗?钱也送了,手术反而出了事故,花钱不 说,娘还活受罪。咱只要公道,别的事咱不管!” 欢乐吐了口烟,自言自语地说:“如果自己不按卫方的话去办,可能事情就处 理不好。” 王俭听后,也坐了起来,靠在床头,动起脑子来。从心里说,她是不愿意张青 倒霉的,她知道张青不可能使坏心把手术做成这样,但这事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想 了想,她叹口气,说:“这事也不能只是咱的错,那姓张的要是把咱当回事了,手 术也不会是这样啊,娘也不会受这罪了。” 欢乐听后,就说:“咱保他,可谁问咱呢!既然这样,那咱就是昧一回良心, 也不能这样便宜医院这些人。再说了,这事是他先不仁的,兴他不仁就兴咱不义!” 快天亮时,欢乐又想起一件事,这些天听说那个洪主任是宋院长的老婆。这中 间,肯定还有弯弯呀。张倒了,那洪自然就可以提正主任了。卫方啊卫方,别看你 对我这样好,但你看来也不是啥好人,俺现在就是你的一把剑。剑已拔出,不出手 也不行。欢乐心里又有了主意。 欢乐来到院办小会议室时,宋院长、卫方、桑田都在那儿等着了。坐下后,宋 一民就说:“老贾,想好了吗?说说吧,得本着解决问题的原则。” 欢乐看了看卫方,低着头就说:“想好了,俺也问律师了。俺的要求也不高, 一是要处理张主任,他收了俺的红包还做出事故了,太没医德。”这时,卫方打断 他的话说:“老贾,这可不是胡说的啊,胡说可是要负责任的。他真收了你的红包?” 欢乐仰起脸说:“那还有假,俺亲手送给他的两千块钱!”宋一民突然严肃起 来:“真有这事?太不像话了!你有证据吗?还有什么要求,都说完。‘ 欢乐喝了一口水,猛地咽下,然后说:“俺娘的医疗费要全免。然后在医院给 俺找个工作,为这事,工地上的工作俺也丢了,将来也没吃饭的地方了。要不然, 就赔俺十万块钱。娘就是出院了,病根也落下了,不知道还要花多少钱呢!” 卫方一听,吃了一惊。这个贾欢乐,怎么想的,要在医院给安排工作?宋一民 听后也吃了一惊,他说:“还有商量吗?看你这条件只有上法院去解决了!”欢乐 一听宋说硬话吓他,也不示弱,想了想就说:“官司俺不打,我就天天让那些农民 工兄弟来医院,啥时鹇决啥时走。不信,你试试。反正现在是和谐社会了。” 谈判进入了僵局。卫方就虎着脸说:“老贾,你怎么这样说话呢?你先回去吧, 好好伺候你娘。你的要求我们再商量。” 宋一民也说:“老贾,你冷静一下,先回去吧。我们再商量。” 事情的处理,也是出欢乐的意料的。 第二天,医院答复他:院里将对张青作撤职处理;住院的医疗费全免,直至出 院;欢乐可以到太平间做看管人员,身份是临时工。 这个结果对欢乐来说是大失所望的。下午签了字后,大壮和刘柱他们听说处理 好了,欢乐还成了医院里的人,都很吃惊,说晚上要来医院给欢乐贺贺。欢乐拒绝 了。他现在心里其实很难受,他觉得自己成了落井下石,把张青搞撤职了,是趁机 敲诈的小人,这是昧良心的事。签过字后,他心堵得像有一座山,心口疼。 天黑下来了。他一个人来到医院旁边的一个小饭店,要了两只猪蹄和一盘炒青 椒,一瓶古井酒。快喝半瓶时,大壮和刘柱竟找了过来。 刘柱大声说:“叔,你真不够意思,成了医院人,自己喝酒偷着乐!”又点了 两个菜,上了一瓶酒。 两瓶酒快要喝完的时候,欢乐真的喝醉了,他突然抱头大哭起来。大壮就劝他, 越劝他哭得越凶。刘柱正要劝时,欢乐突然直起头,伸出两只手,在自己脸上左一 下右一下地打开了。 大壮祁刘柱拉住了他两只手,欢乐边用力挣着,边大哭起来:“我不是人啊! 我怎么为自己能做出这样下三滥的事啊!他妈的,我也只配跟死尸在一起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