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年过去了。欢乐在医院成了名人。 这其中有几个原因。一是,因为他,张青被拿掉了主任,宋一民的老婆洪扬升 上外科的正主任;老院长退休,宋一民提成了院长,卫方也被提拔为分管后勤的副 院长。二是,欢乐脾气好,拐着腿在医院走来晃去的,见到谁都一脸的笑。再者, 他在工地上千过十几年,也做过装修,手艺不错,不少医生家水管什么的出了问题, 都让他去修过,他从不要什么回报,总是说着感谢关照之类的话。 但欢乐的麻烦也来了。不仅医院里那些医生、护士家的事干不完,而且来自老 家的事也接连不断。四邻八庄的乡亲都知道欢乐成了医院的人,谁家有个病人要来 市医院看病,都找他。这些事,不帮吧,他抹不开脸;帮吧,自己就是一个太平间 看死人的,没权没啥的,都得舰着脸去求人家。有时,还得起早去排队挂号。他尤 其怕老家来人要看外科。因为看外科虽然他不会去找张青,但也极有可能会碰到他。 那件事后,他都躲着张青,有次看见张青向他走来,他就急急地转弯想绕过去,结 果走得急,没有看路,竟把一个病人碰倒了,差点闹出事来。 这天,天还没有亮,大壮就带着他老表和他姨来到了欢乐住的那间小房。欢乐 听到敲门声和鸡咕咕叫的声音,知道老家又来病人了。老家的人最讲礼数,从木空 手来找他。鸡、鸭、鸡蛋、鲜玉米、鲜红芋都往他这里带。欢乐不收下不行,收了, 他自己也不吃,总是想办法送给医生或护士。虽然因为红包事件大家都防着他,但 这些土产是不犯啥事的,大家也都乐意接受,何况欢乐那一脸的真诚,不容你不收 下。 欢乐让大壮他们进屋,问了问病情,见也是食管那儿不顺当,吃不下饭,就知 道八成也是得了食道癌。他们村前有一条河,河上游有一个黄板纸厂,河水黑得酱 油一样,村里已经有十几个得这病的了。欢乐明白了八九分,就对大壮说:“你先 去排队挂号,等会儿我带大姨去检查。” 大壮就说:“你都成这医院的人了,跟院长又是好朋友,还要排队啊?”欢乐 就苦笑着说:“唉,咱农村人到死也成不了人家院长的朋友,你不排队他不排队, 这老百姓还有个公道吗!” 大壮笑了笑,然后说:“好,我去排队。你倒充起大尾巴驴了!” 检查结果出来了,欢乐领着大壮拿着片子,去外科找医生。他进了楼道就碰到 了张青,欢乐想躲,张青就笑着说:“老贾,老家又来病人了吧。可需要我帮忙?” 欢乐不好再说什么,就顺坡下驴地说:“正要找你呢!”张青就笑了:“好啊,谁 叫咱是朋友呢!”欢乐红着脸跟着张青来到办公室。 张青仔细地看了看片子,然后说:“食道癌,Ⅳ期丁。最好保守治疗吧。别再 弄出个事故来!”欢乐知道他话里带刺,但只好装作没听见,就问道,“张医生, 你看这病,还要动手术吗?”张青就说:“这病最好保守治,你们商量商量Ⅱ巴。” 下了楼,欢乐叫大壮把他老表叫过来。三个人商量起来。欢乐说:“这病是晚 期,动手术得几万块,也不保证会有好结果。我娘也不一定能熬过这个冬天了。你 们看吧。” 大壮就说:“老表,姨这事你得拿主意!”大壮的老表叹了口气,就说:“唉, 娘的命苦啊,又没有杀人放火的,咋得这病呢!我也不是疼钱,可我怕娘受不了那 开膛破肚的苦啊。”他这么一说,大壮和欢乐就明白了。 欢乐说:“这样吧,老姨也不小了,身子骨也不太好,还是保守治吧。”三个 人唉声叹气了一会儿,最后大壮的老表说:“唉,那就保守治吧。我回家把最好的 东西买来,让娘多尝几口,也不枉活这一辈子!” 送走大壮他们,欢乐就来到了太平间。昨天晚上刚送进来一个人,是一个从脚 手架上摔下来的年轻人。头都摔扃了,鼻子眼的不分,弄到医院就死了,现在就放 在太平间。他本来想一早就去,想用热水把那人脸上的血污擦洗一下,总得让他光 头净脸地走啊。 进了太平间,欢乐倒了点热水在盆里,湿了毛巾,慢慢地给这人擦起来。边擦 边想,这农材人啊,命真贱,说死就这样没头没脸地死了。生了病也得不到治,比 如大牡他姨吧,这样的老人,死前能到大医院检查一下,命就算值了。这是啥话啊。 这时,他又想到自己的娘。昨天媳妇打电话来,说娘已经着床,都不能下来了,说 不定月把半月的就得走。想到过里,两行泪兀自流了下来。 这天晚上,欢乐吃过饭,点着烟,无所事事地在医院里晃着。突然,手机就响 了。他一听是卫方的,连忙说:“卫院长你好,有啥吩咐啊?”卫方声音很低地说 :“没啥,不少天没见你了,你一会儿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有点小事!” 欢乐猛吸了两口,就把烟丢了,拐着腿向院办楼走去。每次接到卫方的电话, 他都很激动。现在卫方是副院长了,自己就属于他管,自己能到医院来又是卫方一 手办的。他对卫方的为人虽然有看法,但是在人眼皮下,他还是百分之百地靠着他, 忠诚于他。欢乐有自己的打算,他做梦都想自己能成为医院的正式工,那样他就真 正成为城里人了。这是每一个农民的梦想。城里的大楼都是民工盖的,但民工真正 能住上的有几个人啊?就说这医院吧,也是民工盖的,可大多数民工,想死在这里 都不可能。所以,想成为医院正式工,就像太阳一样,一直召唤着欢乐。他想,只 要能成为正式工,做什么事他都愿意,只要不让他杀人放火。 可要成为正式工太难了。他曾看到一个护士为了从聘用工转为正式职工,天天 在宋院长办公室门口哭。他也听说,医院内部是有明码标价的,转正式工大约十几 万呢。他知道自己没有钱,但他觉得卫方就是自己的希望。自己昧着良心把张青告 了,卫方才当上副院长,宋院长的老婆才当上正主任。但这一切都不能说,只字都 不能提。卫方、宋院长都心知肚明的事,要是说破了,可能自己还会被找个差错赶 走呢。他一边上楼,一边想着。 到了卫方的办公室,卫方就让他坐下。他正要开口说什么,卫方就严肃地说: “老贾,我交给你办件事!但你得保证,这事不能走漏任何风声。” “好,好!卫院长你说吧!”欢乐也紧张了起来。 卫方递给他一支烟,然后说:“老城区筛子市15号是个小院,三间正房,两间 偏房。明天你去,以你的名义租下来,就说是给儿子结婚用的。”欢乐一脸疑惑地 说:“我没有儿子啊!” 卫方不高兴了,声音严厉地说:“我说是名义。”“啊,知道了,知道了。你 安排吧!”欢乐赶紧谦恭地说。 “租下来后,你请假,就说回家看你娘。然后你拿着图纸去找装修公司的人来 装修,就说给儿子装新房。装好了,把钥匙送给我。这是钱。”说罢,卫方把一个 鼓鼓的大信封递了过来。临出门时,卫方又嘱咐道:“把这事办好了,不会亏待你 的。要是走漏了风声,后果你也知道!对了,这些天平时不要开手机,有事再打电 话找我。” 欢乐立即说:“这个你放心,就是杀了我,我也不会说。你是我的恩人,我都 靠着你在这儿混生活呢!” 第二天,欢乐就向后勤科请了假。他把自己的门锁好了,关了手机,打上出租 车,就奔城区筛子市那里去了。 院子在巷子的尽头,不大,但墙很高,里面有一棵大桂花树,长满了半个院子。 果真是一处安静、私密的地儿。 欢乐找到房子的主人,以儿子结婚的名义,每年三万的租金租了三年。给卫方 汇报后,卫方很满意。于是,他又来到装修公司,拿着图纸,说儿子在外地工作, 马上要调回来结婚,就按这个图纸装修。装修公司核了价,说了工期。欢乐又给卫 方打了电话,得到认可后,就立即开始了装修。 半个月后,房子装修好了。欢乐没有请保洁公司,而是自己花两天时间,把里 里外外都收拾得净爽后,才把钥匙交给卫方。卫方夸了他几句,最后说:“这事办 得不错,但要记住不要给任何人说,以后你也不许再去那里了!”欢乐忙保证着说 :“卫院长,你放心吧!这事就烂在我肚子里了。” “那就这样了,你该如何干还如何干,我不会亏待你的。”卫方说完,就起身, 想出办公室。这时,欢乐有些为难地说:“院长,我有件事还得麻烦你。” 卫方看了看欢乐就说:“说吧,啥事?” 欢乐就说:“我还得请个十天半月的假,我娘可能不行了,这次回去估计得发 丧了。”卫方这才出了口气,说:“这事啊,你明天再写个请假条,回去吧,好好 地把老娘送上路。得丁这病,谁也躲不过的!”说罢,卫方掏出两百块钱递过来, “给老人买点东西吧,这是我的心意!” 欢乐不接,只是感激地说:“情俺领了,钱不能收!”卫方就说:“收下吧! 咱们也是同事呀!”欢乐拗不过,就接了过来。 两天前,欢乐就接到媳妇王俭的电话,说娘不行了,就是在镇医院等死了,要 他快回去。他还是把卫生全收拾好了,交了钥匙才准备回去的。 到了镇医院,果真娘不行了,已经认不出来他了。欢乐就哭着腔说:“娘,我 回来了!你可别吓我啊!” 喊了半天,老人醒了过来,睁开眼,看了看欢乐,一歪头,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