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死那天,领白荷逛了一趟北国。 白荷从老家赶来看我,坐了一天汽车,一夜火车,我还没来得及和她亲热。我 不必像三叔和他相好那样偷偷摸摸,两人寻在一起,恨不得把时间拽长几米。我不 急,白荷是我妻子,我和她可以在任何时候……还是别说了,我可是腼腆人。我想 给她个惊喜。 如果你到过皮城,一定听说过北国,那是皮城最牛的商场,上下六层,每层都 有几十亩大。扎进去,分不清东南西北。第一次领白荷逛,差点走不出那个迷宫。 当然,现在不会了,我和她直奔三层卖丝巾的地方。还是那个小妞,嘴巴翘翘的, 等谁亲吻的样子。我问价钱,她荡起目光,掠过我和白荷,很快凋零了,懒洋洋地 报了数。我说,来一百条!小妞以为听错了,多少?三百八一条啊!白荷发慌地拽 拽我,我拍拍她胳膊,清清嗓子,使每个字准确地落在小妞的翘嘴巴而不是耳朵上。 两个五十,没听清?小妞受了惊似的,眼球冻了许久。我抱着膀子,看着小妞手忙 脚乱。忽而,她搬过椅子,请我和白荷坐,忽而把头栽进某个角落。白荷压低声音 问我怎么回事,我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终于凑够一百条,我交了钱,让小妞帮我 抱到楼下。小妞乖乖的。站在大街,我冲熙熙攘攘的人群吆喊几声,便分发那些五 彩的丝巾,数不清的手伸过来,我听见咔咔的拍照声。白荷拧我,我没理她。我不 在乎钱,要的就是这个派。还剩最后一块丝巾,我大声说,不送了,我要留给白荷。 我的头被狠狠击了一下。 我睁开眼,看见三叔脏里吧唧的脸悬在头顶。我欲起身,被三叔摁住,他问我 做什么梦,脸都扭出花了。我抱怨三叔毁了我的好事。三叔嘁的一声,奇怪的是他 没像往常那样说我是没出息的熊货,只会在梦中逞能。他摸摸我的头,问我怎样了。 我说好多了。我想起三叔已经好几天没来,问他活儿是不是很多。三叔点头,我瞥 见他眼球上的血丝,又粗又长,要胀破的样子。我鼻子突然一酸,三叔那么忙,还 得照看我,谁让我嘴馋呢?吃坏肚子不说,那份差事怕也要丢了。我说出自己的担 心,三叔安慰我,年轻轻的,还怕找不到活儿?我的怒气无端地卷上来,说全是那 块猪耳朵闹的,那个塌鼻子摊主坑我,少要两块钱,我付出多大代价?这事不能算 完,要和他算这笔账。有时,我和三叔被酒烧胀脑子,会在嘴上干一些跌皮的勾当。 跌皮是老家话,耍赖的意思。三叔没说话,绷了脸环视一圈我租住的小屋。墙壁坑 坑洼洼,被咬过似的。正墙上贴了一张海明威肖像,不大,是我从书店门口捡的。 一次,三叔喝高了,眯缝着眼问我那老家伙是干什么的,我说他是个了不起的作家。 三叔嘁的一声,我咋看他都像个嫖客。我欲辩护,三叔横扫我一眼,说我就是被这 种人毁的,文不文,武不武。 三叔绷够脸,缓缓道,算了,白日梦就别做了。我也就是说说,我不是那样的 人,三叔也不是。我说明天就能下地了,三叔似乎有一点儿紧张,再次环视一圈, 红红的眼睛盯住海明威,问,那老家伙是个硬汉?我说是啊。三叔又问,你喜欢他? 我愕然,三叔这是怎么了?不等我答,三叔说,你喜欢他,很好,范秋,你也得做 个硬人哩。我越发糊涂,目光罩住三叔疲惫的脏脸。三叔摁住我的肩膀,声音悲沉, 从现在起,你就是个死人了。 我弹了一下,没起来,三叔粗硬的手异常有力。我叫,三叔,你开什么玩笑? 三叔锁着眉头,我哪有闲心开玩笑,你真的死了。 我的眼睛瞪得碌碡似的,有一刹那,我觉得三叔脑子出了问题。 三叔说,是个意外,你听我说。 三叔在皮城建材市场趴活儿,他有一辆三轮车。几天前,一个买地板的人雇了 他。住址很远,在二环外。三叔送到,并吭哧吭哧背到四楼。送是送的价,搬是搬 的价,可三叔折腾完,那家伙咬定运费含了搬的钱。三叔和他吵,对方还是少给三 十块。三叔很生气,没少骂娘。返程途中,一个人拦车。那时,天已经黑了。三叔 开过去,又倒回来。那人想搭车。往常,三叔遇这种情况会顺便捎一程,谁还没个 难处?可那天三叔憋一肚子火,说搭可以,要三十块钱。三叔想把被坑掉的钱补回。 那人说他受了骗,并说只剩五块钱了,然后脱鞋,从里面掏出那张散发着脚臭的票 子。三叔没看清是五块还是五毛,顺手揣了。开了一段,三叔憋尿,把车停在路边。 他没看那个歪在车上的人,由于揣一张臭票子,三叔的火气没释放掉,憋得更厉害 了。他边尿边骂着什么。那辆车是怎么开过来的,他现在都糊涂着。巨大的声响险 些将他击倒,等他转过神儿,三轮车已经没了影。 等交警赶到并询问那个和车一样面目全非的死者是三叔什么人时,三叔说是自 己侄子。三叔说他起初并不是有意撒谎,他吓坏了,不知那句话是怎么滑出嘴的。 他意识到,想改口,却不敢张嘴。怕交警说他欺骗,怕他也得担责任——毕竟,他 拉了那个人并收了他的钱。交警并没有怀疑,又问了些别的情况,三叔都回答上了。 后来的事,三叔说根本由不得他。他就像一只风轮,不转都不行。现在,一切 都处理完了。车老板赔三叔一辆新车,给了白荷二十万。 我觉得数股寒气从坑坑洼洼的墙壁渗进来,不由得缩了缩。想起几天前,三叔 匆匆忙忙来的那一趟。他带来一大堆食品,叮嘱我不要出门,好好养病。算起来, 从那天我已经死了。三叔让我死掉了。我没了跳的力气,就那么躺着,看看对面的 硬汉,再看看三叔。三叔几天没洗脸了,眼角结着脏乎乎的东西。 半晌,我用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问,白荷不知道我活着? 三叔说,我咋能让她知道?除了你和我,没人晓得。 我说,怎么也得告诉白荷啊。 三叔说,现在不行,以后慢慢对她说。女人不经事,她装不出来,一露馅儿, 窟窿就捅大了。 难道窟窿还小啊?我无力地削三叔一眼。 三叔说,她对得起你,哭得泪泡似的,还昏过去两次。 我颤声问,她这会儿在哪儿? 三叔说,在宾馆歇着,明早我陪她回,那个骨灰盒带回去,顺便埋了。 我不知哪来的力气,腾地坐起来。我去看看她。 三叔推我一把,恼怒道,你疯了?你要吓死她?我说半天你没听懂?你已经死 了,从现在起,哪儿也不准去,老实在屋里呆着,等我回来。 我说,我害怕,坦白吧,把钱还了人家。 三叔说,没那么简单,开弓没有回头箭。就是现在认了,逃得了干系?我和白 荷都得坐牢。我倒愿意替白荷顶着,谁信?到时候,你也得拽进来。将错就错,好 在咱没杀人,那人是撞死的。 我说,那个人的家属不找他?要是找到头上呢? 三叔嘁的一声,亏你比我多识两个字,怎么跟猪脑子一样?失踪的人多了,这 么大个城市,谁知道失踪的人哪儿去了?咋会找咱头上? 我担心地说,要是熟人知道我没死,走漏风声…… 三叔说,先躲一阵,过个三年两载,谁还管你死没死过?你以为你是什么大人 物?满街窜的都是你这样的熊货。 我仍不甘心,埋怨,你咋能让我死呢? 三叔粗声粗气,死的不过是你的名字,一个名字,白白换二十万。 我说,不就二十万吗? 三叔眼球凸起,红色的目光锉我许久。你一年挣几个钱?多少年能挣二十万? 那些钱……三叔顿顿,声音悲沉,都是你和白荷的,我没打算花你一分。凭良心说, 我做梦都巴望你过好呢。 我叫,三叔,我不是怀疑你咋的…… 三叔说,我自个儿怀疑自个儿。这几天,我老是犯疑惑,我这么做,倒是图啥 呢? 我的怨气突然荡尽,哽咽道,三叔,你是为我好。你的好,我记着呢。 三叔说,收起你的破尿,像个硬汉样儿,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我讲的你都 记清了? 我像个硬汉大声说,记清了! 三叔舒口气,皱纹展开,脸更脏了,像刚刚施过肥的地。三叔说,没有做不到 的事,只有想不到,咱也是歪打正着。你别有心理负担,这事比杀人放火强几百倍, 退一步说,就算将来有什么事,我一个人兜着。不过,能有什么事?我倒是担心你 有了钱会不像个人样,那样我就是戳瞎眼也不能原谅自己。 我保证,我不会的。 三叔说,那就好,咋说你识文断字的,不会做出有辱祖宗的事。我得走了,白 荷还没吃饭。每天都是我逼她,她才咬那么一点点儿。她都脱了形,可怜了她,不 过,干什么没代价呢? 我嘱咐三叔,三叔说,我会照顾好她,你操心自个儿就是了。 我欲送三叔,三叔右手劈了一下,我便粘在那儿。 少了三叔,小屋突然变得空阔,我感觉自己站在苍远的草原,四顾茫茫。直到 摸住墙,才确信自己仍在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我死了?我自问,不会在梦中吧。 没错,我死了,顶替一个人死了。三叔的话还在耳边绕着,死就死了吧,又不是故 意的,三叔的话不是没道理,这比杀人放火强几百倍。二十万,确实不是小数目, 我需要钱。我触到墙上那束硬扎扎的目光,慌慌躲开。身体说不清的部位隐隐疼着, 持续了一会儿,我便适应了。我嘲笑自己,读几本小说,充什么大尾巴狼?我不过 是街上乱窜、四处觅食的熊货。遭过多少白眼?现在,我是有钱人了,二十万就这 么突如其来地砸我头上。肚子适时叫了一声,我撕开堆在小桌上的食品袋,狠狠往 嘴里塞。突然,苍白的、脱了形的白荷滑出来,我停止咀嚼,狠狠地在鼓囊囊的腮 帮上掴了一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