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四天后,三叔返回。他替我在二环边上租了房,我又搬了趟家。好在没什么东 西,除了行李,就是简单的生活用品,几本我从地摊上买的盗版小说。我没忘了墙 上那幅发旧的肖像,撇下它不大地道是不?新租的地方说是村子,但都是二层楼, 二楼基本出租给外地人。陌生的地方,陌生的面孔,适合我。其实,原先的地方并 没有谁认识我。谁愿意认识我呢?三叔这样做,不过是让我更加放心。 家里那边,三叔说已安顿好了。我清楚安顿的含义。那个骨灰盒埋在我爹娘旁 边,整个村庄都晓得我死了,也都晓得白荷得了二十万。我问三叔是不是从此不能 回村了,三叔嘁的一声,村里有什么好?你不是做梦都想变成城里人吗?我无话可 说,我和三叔的梦没什么不同。不过,三叔又安慰我,过些年,你想回就回,谁管 你的烂事?现在不行。 皮城没几个人认得我,但毕竟有,我和三叔不约而同想到赵青。赵青和我一个 村,在皮城收废品。我来皮城两年,只碰到他一次,但三叔没少撞见他。三叔告诫 我,除了买饭,不能轻易出去,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三叔不让我再去找他,每个星 期他会来看我一趟。过几个月,确信没什么问题,三叔说,我可以在附近找个不经 常露面的活儿。 我开始隐居。每天黄昏,下一次楼,在小摊上吃过饭,同时买上第二天中午的, 在一些僻静的街道转一圈,再溜回屋。除了睡觉,就是读小说。除了从地摊,我还 从一个废品收购点买了几本。都很便宜。杀人的,盗墓的,偷情的,五花八门。我 爱看小说,不然咋认识海明威呢?我喜欢他,可能与我的懦弱有关。我承认,每次 外出,我的坦然是撑出来的。我没了过去的轻松,可三叔说得对,什么没代价?三 叔每个星期来一趟,带一些让我放心的消息,像过去一样咂吧几口酒。 我读小说,喜欢是一个原因,也想借此分心。我惦记着白荷和女儿。女儿刚刚 四岁,上次白荷来看我,女儿都认不出我了。女儿晓得我死了吗?白荷一定瞒着她 吧?不知白荷现在是否还伤心,是否仍吃一点点?那可不行,长期下去怎么受得了? 还有那些钱,三叔说已存银行,不知白荷是否把存单藏好,那可是我的死亡换来的。 某天夜里,我梦见两个蒙面人闯进家,逼白荷要二十万,白荷不给,其中一个抽出 刀,猛刺过去。我惊叫一声,从梦中跑出,心跳得水泵一样。我做过各式各样的梦, 吃香喝辣的,路见不平的,英雄救美的,也做过不少龌龊的梦,睁开眼,就丢到脑 后了。可那个夜里,我仰天躺着,一遍遍追忆着梦里的过程。天亮的时候,我总算 放弃。但另一个问题勾起我的好奇:二十万有多厚?我光腚跳下床,抽出书,一本 一本撂上去,直到把所有的书撂完。有这么高?不可能吧,我又慢慢往下撤,撤一 本心疼一下……太薄了,又往上加。反反复复,折腾到中午,仍未搞清。忽然触到 墙上那束硬扎扎的目光,我被咬了似的,慢慢蹲下去。 那个周末,三叔没来。我想可能是太忙,换了新车,他比过去揽的活多了。秋 天就要过去,这是装修旺季。或许一两天,他会突然闯进来,别看他五十大几的人, 精神得像愣头儿青,我饭量不如他,酒量不如他,掰手腕很少有赢的时候。三叔曾 一次吃掉半个猪头两个猪蹄。可半个月过去,三叔仍没露面。我突然有种不祥的感 觉,三叔莫不是……我打个寒噤。 我沉不住气了。三叔不让我找他,特殊时候他的话就成了泡沫。三叔住尖岭, 是个城中村。我没敢坐车,两个小时怎么也走到了。数日没上街,看见什么都新鲜。 水蛇一样扭来扭去的公交车,眼珠子一样吊在空中的霓虹灯,勾肩搭背的情侣。可 惜没工夫细看,我急急窜行,不好的念头轮番上演。 我悄然走进那个大院,几间屋子亮着灯,但东边第二间黑漆漆的。我的心迅速 下沉。我不知怎么走过去的,怀疑自己戴了脚镣。眼睛有湿乎乎的东西往外渗,我 像硬汉抹了抹,猛地一甩。屋里有声音,我屏息侧耳,不错,是三叔和一个女人的 声音——我猜出她是谁了。 哎呀,瞧瞧你的肚。 谁让你带那么多大饼。 我没让你吃完呀。 那算啥,我过去吃过半个猪头,两个猪蹄。 三叔逮住机会就吹嘘他的饭桶战绩,放往常,我肯定要笑歪嘴巴,但那一阵, 我愤怒得双目裂响。三叔没时间看我,却有时间和女人睡觉,我提心吊胆,他却在 寻快活。还吹,吹个鸟!我猛地拍一下窗户,又朝门踹几脚。灯亮,我扭头就跑。 为什么要跑?为什么不当面质问三叔?我不知道。越过两个路口,我慢下来,看见 拐角的烧烤摊儿,毫不犹豫地走过去。要了一把肉串,两瓶啤酒。夜凉了,没多少 人。我前面的桌围着四个青皮,其中一个正吹嘘他打架的经历。我和三叔也在烧烤 摊儿上吃过,三叔说钱不能乱花,但也不能过于委屈自己。那次,旁边一个青皮膀 子上刺一条龙,三叔压低声音告诫我,这种人绝对不能惹。我和三叔灌完,匆匆离 开。现在,我不着急,慢慢悠悠咬着瓶口。我甚至想喝到天明。我侧面是一个汉子, 不时瞄我一眼。有几次,我和他对视在一起,每次总是我先避开。可能是这冷然的 目光使我想到自己的处境。汉子是什么人?为什么这样盯着我?两瓶酒不知不觉就 光了,我斜视一眼,汉子仍在喝。我结了账,走出好一段方回回头。没人跟踪我。 其实,在回去的路上,我已经原谅三叔。三叔没娶过媳妇,我很小的时候就晓 得他与一个女人相好。父亲在世时总骂三叔是讨吃货,还一度要与三叔断绝关系。 三叔被捉奸在床,父亲没有按要求去赎他,三叔的屁股被划了一刀。可三叔不记仇, 父母过世后,是三叔养了我。那时,我刚上高中。三叔说只要我能念出个牛鞍鞍样, 他卖血都行。我几乎哭出声。三叔没手艺,跑镇上帮人杀猪。他吃半个猪头两个猪 蹄其实是打赌,对方输了,三叔算是白吃,他自己哪舍得?正是我用钱的时候。我 沉迷小说,什么也没考上。三叔只说过我一句,命里没有折腾也白搭。没有三叔帮 衬,我怕是要和他一样在世上赤条条走一遭了。我不知三叔在我念书期间找没找相 好,反正我没听说。城里这个相好,三叔并没瞒我。我见过那个女人,又粗又壮, 头发却稀稀拉拉,是个卖大饼的。 我有什么理由生三叔气?我的事重要,三叔的事就不重要?我后悔踹那几脚, 别把三叔吓出毛病来。 快到住处时,我看见前面的黑影和一闪一灭的火星,明白三叔追来了。他没说 话,我也没说话。我打开后门——房东走前门,租住者走后门——上楼,进屋。三 叔跟我身后,呼吸声牛一样粗重。 我坐床沿上,歪过头。三叔死死盯着我,直到我不得不抬头。他脏兮兮的总是 洗不干净的脸被豆子摁过似的,一些地方凹下去,一些地方凸得很高。 喝酒了? 我含混地嗯一声。 踹门挺过瘾? 我不答,心里虽愧,却不愿让三叔看出来。 半夜往外跑,喝酒,踹门,你出什么法相?三叔声音陡地变高。 我又偏过头。那张脏脸竟有些恐怖。 说呀!三叔吼道,似乎意识到深夜,突又低下去,为追你,我差点儿就报销了, 一辆破摩的,跑得比奥迪还快,妈的!我马上问是不是剐着他了,三叔说差两厘米, 亏他反应快。你别惦记我,少让我操心就烧高香了,你说你黑天半夜的,乱跑什么? 我知道你等我,可这一段实在忙得不行,本打算今天来,偏巧那女人给我送大饼, 我也是个人是不是?这女人对我死心塌地的,我打算给你找个三婶哩。找三婶也是 我和三叔酒后的重要话题,他的梦想之一。我说了自己的担心,三叔说能有什么事? 我看你看书把脑子看坏了,胡思乱想,除非你自找。三叔说幸亏大饼女人不晓得我 出事,不然——三叔重重刺我一眼,将后果的悬念留给我。 我急于打听白荷的消息,三叔说白荷好得很。三叔铿锵有声,我反而犯疑,可 三叔是我信息的唯一来源,除了三叔,我又能向谁打听?我要具体点儿的,三叔说 行啊,我把她每天吃什么饭都给你搞清楚。 但三天后——准确点儿说,是两天半——三叔把我从梦中摇醒。我马上意识到 有麻烦,不然他不会扔下生意不干,大白天过来。果然是劈头盖脸的消息:有人张 罗给白荷介绍对象。我的眼睛被劈蒙,雾罩罩的,不才两个多月吗?她就急着找男 人?三叔说,不是她急着找,是别人踢破门槛给她介绍,这也正常,甭说她有二十 万,就是一分没有,没女人的那些家伙也会打主意。我问,她答应了?三叔说没有, 不过……她可能顶不住。我死盯着三叔,三叔躲闪一下,摸着脏脸说,可能她和人 见过面了。怎么可能?肯定是。我质问,你早就知道不是?干吗不早说?三叔说他 是知道一点点儿,本来以为白荷回绝一个,就不再有人登门,谁想……我往外急走, 三叔一把揪住,问我干啥。我说要回去,必须回去。白荷都要嫁人了,我还藏个什 么劲儿?三叔也很生气,说,你是死掉的人,怎么能回去?我说我没死,是你让我 死的,那钱我宁愿不要。三叔骂混账,狠狠一摔,我倒在床沿。我欲扑起,三叔死 死将我抵住,他的脏脸涨得像一面锅盖。他骂我混球,我这样是拽白荷下枯井。三 叔的眼球从锅盖凸起,你以为这只是你我的事吗? 我蔫下来,也冷静了许多。我问三叔怎么办,三叔说他过来就是和我想办法的, 我却像个小公马,又踢又咬。勾了会儿头,我让他回村,把白荷接来。三叔说,我 也想过,就怕她不出来,她凭啥和我出来?你要有个三婶就好办了。我说把一切都 告诉她,三叔皱巴一会儿脸,说,也只能这样。我带她走,怕是瞒不了别人的眼, 我的名声……反正我名声也好不到哪儿去。我热热地叫声三叔,三叔白我一眼,说 我算毁你小子手上了,别高兴得太早,白荷来有来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