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白荷带着女儿和家当进城了。 我没兴趣讲和她见面的过程,也毫无必要。但有一点我不得不提,那不是我想 象中的生死重逢,灌满我皮囊的不是兴奋,而是悲凉。白荷何尝不是这样?她流了 不少泪,却不是喜极而泣的那种——或许,在漫长的旅途中,她的惊喜已消耗殆尽。 她瘦了,但并非如三叔形容的脱了形,她的头发明显不久前修剪过,发梢不再齐整, 而是叉出数个燕子尾巴。我为什么在意这些?我边骂自己混球,边想象她剪发时的 神情。 那晚,直到女儿总算困得合上眼皮,我和白荷方碰在一起。女儿又不认得我了, 我同意三叔的提议,让女儿叫我叔叔。女儿对我这个叔叔似乎怀着警惕,总想抓我 的脸,怎么讨好她都不行。白荷悄声说过两天她就习惯了,我好一阵怅然。 我和白荷小心翼翼地摸着,不止怕惊动女儿,更怕惊了别的什么——桌子、水 壶,甚至覆盖在身上的黑暗。之后,我和她久久地躺着。揣了一肚子的话,不知飞 哪儿了,我搜刮半天,方寡寡地说,累了吧。白荷说不累,往我身边偎偎。我说吓 着你了吧,白荷似乎要拧我一把,手触到我的脸,又胆怯地缩回去。她的声音湿漉 漉的,没你,我和女儿可怎么活呀。我说,我没了,也要让你活得好好的。白荷猛 地捂住我的嘴,又烫了似的抽开。我说,这下好了,咱们不用分开了。白荷说她有 点儿怕,还哆嗦一下。我安慰她一番,尽管我的心也在半空吊着。 白荷一来,我出去的时候更少了。三叔领她买了趟电视,杂七杂八的事她自己 就能跑了。当然,也没什么特别的事,不外乎吃饭穿衣。没有胡吃海花过,真的, 我向老天爷保证。大部分时间,白荷呆在家中,一般是她陪女儿玩耍、看电视;我 看小说。我和白荷团聚了,比在一起更在一起——世上有多少对夫妻日夜相守?可 是,我一点儿没高兴起来。以前是我一个人躲,现在一家子躲。除了对自己死者身 份的担忧,心上还多了些疙瘩。自听到有人给白荷介绍男人,疙瘩就长出来,仿佛 我的肉里一直埋着那样的种子。 我始终躲着那个话题,可那天晚上,我没躲开——抑或,我一直等待着机会? 那天,白荷说起村里一个姑娘买嫁妆,被小偷掏了。我某个部位突然被刺中,“嫁” 这个字让我疼。白荷似乎意识到,忽然不说了。我追问,她搪塞。她越这样,我越 绕不开。于是,我直奔主题,问给她介绍的那些对象都是什么人。我把那些对象咬 得很重。白荷明显痉挛了一下,警惕地问,问这干啥?我故意笑笑,随便问问嘛, 还保密?白荷说不记得了,又说这不是她的错,她没让谁介绍,是那些不要脸的人 非要登门。白荷不解释倒罢,一经解释,我反没了任何顾忌。不是她的错,为什么 要解释?我也知道不是她的错,可是——我是不是很无耻?——我问那些人看中的 是她,还是她手里的钱?白荷终于生气,我怎么知道?我说,你想呢?我不怕她生 气,不过是随便说说嘛,她干吗不愿意提?白荷一句不清楚打发了我。 白荷背转身。我关上嘴巴,脑子却敞开了。如果我真的死去,现在躺白荷身边 的就是另一个男人。白荷给他做饭,和他睡觉。女儿喊他叔叔或爸爸,他照样能逗 乐她。恍惚中,我飘起来,像海明威一样贴在墙上,看着躺在白荷身边的男人,我 就这样死死地盯着他。一阵冲动,我跳下去,狠狠打他一掌。 白荷陡地坐起,你干啥? 我摸着自己颤动的脸,不干啥。 从那晚起,白荷便小心翼翼的,似乎什么都看我眼色。我恼怒地自问,干吗这 样?干吗把我的白荷逼成这样?我死了,难道还不让白荷嫁人?我什么时候变得这 样自私、阴暗?我鄙视自己,墙上那束硬扎扎的目光也含了轻蔑。但是,我就是管 不住自己。那些折磨我的问题仍张牙舞爪。老子不是还考验自己的女人吗?不是因 为女人嫁人他才骑青牛出关吗?我问问又有什么不可?白荷为什么怕问? 仍在女儿睡觉之际,我主动出击。当然,我一副不经意的样子,问她见面的那 个男人长什么样。她不承认,我冷笑,三叔都知道,她能不知道?她忽又哦一声, 说二姨没打招呼就带个男人上门,真是臊死了。我淡淡地说,没啥,人总要活下去 的。她的声音淌着委屈,真的不怪我。我说我并没有怪你,我不在了,你找个好人 家也是我的心愿。她求我不要再说了,可怜兮兮的样子让我难受。我艰难地咽口唾 沫,连同嘴里的杂物。 和女儿的关系似乎也有点儿问题。她和我混熟了,叔叔长叔叔短的,她叫一声, 我的心就酸那么一下。也许从开始就该叫爸爸,我们太小心了。现在改口更不妥, 可……叫到什么时候呢?三叔说叫什么无所谓,我也那么想过,现在觉得没那么简 单。 那天白荷出去买菜,我逗女儿一会儿,鬼使神差的,问她,你爸爸呢? 女儿说,出门了。 我问,出门干啥? 女儿说,挣钱。 我问,谁说的? 女儿说,妈妈。 我问,爸爸挣钱干啥? 女儿看我一会儿说,买好衣服。 我问,爸爸好不好? 女儿说,好! 我问,爸爸好,还是叔叔好? 女儿看着我,黑眼珠亮亮的。 我说,大胆说,你说了,叔给你买好吃的。 女儿说,叔叔好! 我突地横下脸,做个抽打的动作,女儿哇地哭了。直到白荷进来,女儿还在抽 噎。白荷什么也没说,狠狠瞪我一眼。 我怎么会这样?我胆小不假,可不是小肚鸡肠的男人。什么时候我的心被尘土 塞满了?我为什么用自己的不痛快刺白荷,让她和我一样不痛快? 或许与两个人日夜厮守有关,单调的日子没什么可嚼,就琢磨着闹别扭。我萌 生了找活儿的念头,这么藏着不等麻烦登门,自己就出问题了。三叔没有以前那么 常来了,但半月二十天总要跑一趟。他那张总也洗不净的脸成了平安的信号旗。三 叔再次登门,我还没张嘴,白荷抢先说了。她与我的想法一样,找个活儿干。她和 我想到一起了,她害怕或腻烦与我关在笼子里。只是,她为什么不和我通气?我不 满地刮她一眼,说找活儿也是我去。白荷说,你不能去,反正,没人认识我。我粗 声道,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活儿在大街上等你?我毕竟在皮城呆了两年,知道难 处。一直不吭声的三叔举起酒瓶,我喝酒容不得别人拌嘴,想让我醉呀。我和白荷 沉默,三叔的话却像撕裂袋子的豌豆。他吹嘘几天前打赌的经历,连吃五碗面条, 还要吃第六碗,和他打赌的家伙吓坏了,认输不说,还掏了二十块钱。白荷眼睛瞪 得茄子一样,三叔,你不怕撑坏?三叔不屑地说,这算啥?我吃过半个猪头两个猪 蹄哩,就是现在,一顿也得一张大饼,你三婶——白荷的茄子晃了晃,三婶?三叔 说走嘴,自嘲地笑笑,还没成呢,改天让你见见她。不说她了,咱说正事。我为什 么喜欢打赌?喜欢白吃不假,主要是有赢的把握,我能掂量准自己的肚皮。你们的 想法没什么不对,金山银山也经不住坐吃,可现在还不是时候。现在不过八成把握, 等有了九成,想干啥都行。 我问什么时候有九成把握,三叔说,跌过年,现在就算找个活儿,能挣几个? 莫要因小失大。三叔不明白我不愿躲的原因,我自己也不敢说真正明白。别看三叔 没文化,但正如他所言,他里外都磨出油了,我虽说识几个字,青得很,因此许多 事我都听三叔的。但在这个事上,我不想听,我突然想和三叔拧着干。我不能对不 起墙上那束硬扎扎的目光,我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听三叔的? 三叔没说动我,霍地站起,说我上天他都不管了。走到门口,他想起什么,把 杯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掉头离去。 白荷责怪地割我一眼。 我不在意三叔的翻脸,相反,奇怪的快意胀满胸口。我像三叔一样饮尽剩下的 酒,不顾白荷劝阻,大步下楼。 我转了一圈,出了街,一直走到二环。夕阳像捏碎的蛋黄,稀稀拉拉地流到地 球另一端。我没醉,却像个醉汉一样摇摆。雾罩罩的空气涂抹着我的鼻子、脸颊。 我拐上斜出来的一条路,黄昏稠稠糨糨地浸过我的头顶。我突然想起几个月前那场 车祸,我不知具体位置,是不是就在这条路?那片杂地是不是三叔撒尿的地方?那 个人,我顶替他死的那个人始终模模糊糊,此时竟在昏暗中凸出一个瘦长的影子。 我蓦地站住,感觉自己正跟着他走。他要把我领哪里?不,我慌慌地抹抹额头,掉 转方向,飞奔起来。黑暗被我撞得稀里哗啦,鱼鳞般乱溅。 终于看见灯光,我慢下来。仍心悸地回回头。甩掉他了,长舒一口气。 就是从那晚,我反复做一个奇怪的梦。我的身体被旋出一个小孔,风从小孔穿 越,呜呜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