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仍然记得白荷看见我的样子,枯白的脸,被冰雹袭击了的目光。一枚锋利的 东西嵌进我并不发达的肌肉。我淡淡地说,没什么事,憋得够呛,出去跑了一遭。 她不停地追问,显然怀疑我。你这么不放心,下次跟着我好啦,我粗暴地阻绝了她。 我明明心疼她,为什么不换一种方式打消她的疑虑?我不知道。白荷拾起我换下的 衣服,泡在洗衣盆里。我看着她将粗糙的手浸在冷水里,捞出,再浸入……她机械 地重复着这一动作。我忽然想说什么,那句话跑到嘴边却又飞掉,我不知说什么, 就那么看着她。 隔天,三叔上门。他琢磨过了,这么长时间了,该有事早有了,我找个活儿干 也好。白荷问是不是再等等,三叔嘁的一声,天塌下来我顶着!我没料到三叔转得 这样快,其实,我没起初那样坚定了。但三叔这样说,我不能再退缩。三叔不让我 出去瞎碰,他先帮我找找。我的第一份活儿就是三叔找的。二十天后,我成了居美 家具城的守夜者。居美家具城与建材市场一条街,三叔说费老鼻子劲了,他指着脏 脸上凸起的眼球说,晓得吧?陪帮忙的老李喝酒,眼都喝出血了,你可得好好干哟。 不像别的地方,家具城守夜不能自由出进,每晚我被关进去,第二天早上他们打开 门我才能出来。三叔确实费了心思。我等于被关进封闭的箱子。不过,也合我意。 没人打扰,正好安安静静看小说。午夜,我巡视一圈——门锁着,又有什么可巡视 的?这个差事像专门为我准备的——在躺椅上迷糊一会儿。按规定,我不准睡觉, 谁还半夜查岗? 白天,我补一觉,帮白荷干点儿什么。不用再小心翼翼地躲藏,我不那么堵了。 我竭力忘掉我死亡的那段日子,白荷所做的一切。如果我真到了另一个世界,还能 管住白荷吗?我没理由怪她。我鄙视和愤怒自己对心爱女人的清算。但是,我总觉 得白荷眼睛深处除了担忧,还隐了些别的什么——似乎,她的某个角落对我封闭了。 还有,我不时地想起那个人,那个面目模糊、背影清瘦的人。不过稍一停,我就像 写错字一样,毫不客气地擦掉。 转眼就是夏天,开过花的红叶李放肆地生长着,一树肥叶缀满金色的阳光。我 不再那么小心,像正常人那样出入商铺药店,甚至带白荷女儿逛了两趟公园。由于 守夜的关系,我和三叔见面反而少了,他只在阴雨天过来。带不来消息便是最好的 消息。喝酒是我和三叔的重要内容,也是我报答他的最直接方式。被鸡爪踩过的脏 脸洇了酒意,便吹嘘他的饭量——白荷不得不准备很多,或奚落墙壁上的人,我不 知三叔为什么看海明威不入眼。 遗忘总是有个过程的,对不对?就像树木的生长,需要数个春夏秋冬——如果 没什么意外的话。 那天,我半躺着翻阅一本缺了页的小说。买的时候没细看,不知哪个缺德鬼干 的。我只得靠想象连接断开的故事。白荷带女儿出去了,她已经喜欢上这个城市。 弥接故事,很辛苦,但也有一些乐趣。我口干舌燥,竟不愿动弹。 白荷几乎是撞进来的,我觉得床颤了一下。 慌慌张张的……我说半句便收住,白荷脸色涨红,鬓角处头发湿漉漉的。她把 女儿往床上一搁,迅速掩了门,舒出一口气,方看着我,那目光让我想起被驴啃过 的青苗。 出什么事了?我失去耐性。 我……渴。白荷说着捂捂胸,仿佛那里长了无数张嘴巴。 我跳下地,倒杯冷水。我突然渴得更厉害了,但是忍住没喝。 白荷喝水的样子像三叔,有一半流到嘴外。甚至她的动作也像,草草地抹抹嘴 巴。还好,声音是她自己的。我碰见赵青了。 我眼睛猛地一胀,生气地说,你碰见他干啥? 我急得失去理智,这话太没道理,但白荷被我吓住了——她还未从惊恐中醒过 神儿,不安地说,不是我要碰见他的,我在那儿等车,恰好让他看见。 我说,行了行了,他和你说什么了。 白荷说,他硬要送我,我没让……我甩掉他了。 白荷鼻尖吸着一枚汗滴,晶莹透亮。 楼道内传来白荷白荷的叫喊,白荷和我对视一下,脸色骤变,他跟来了?…… 怎么办?我插住门,不让他进来,她自问自答。 我说不行,他会怀疑,我先躲躲,你应付他。匆忙嘱咐女儿几句,我贼一样钻 到床底。 几分钟后,赵青的声音随着杂沓的脚步进来。我没打算过来的,后来一想,我 连个地址也没给你留,万一你有事找我呢。一个村出来的,在城里就算亲人了,你 别见外。 白荷小声说,我没见外。不知白荷窘迫成什么了。 赵青责怪,还没见外?这么远的路,你非走着回来,我好歹有三轮嘛。 白荷说,我走惯了。 赵青说,还是见外吧,可别这样。听说你来城里了,我早就想打问打问,一直 没碰到范秋三叔。 白荷给赵青倒水。我张着嘴,渴得舌头要冒火苗了。我生白荷的气,和他罗嗦 什么?三叔说赵青这几年攒下钱了,他小偷小摸的把势在城里派上了用场。我和他 没什么往来,倒不是瞧不起他——在皮城,这似乎算不上毛病,说长处可能更准确 ——而是没话可说。 赵青说,地方蛮不错嘛,范秋三叔帮你找的? 白荷蜂鸣似的嗯了一声。 赵青说,范秋三叔人倒不坏,不过,你也得长个心眼,这年头! 白荷说,你喝水。 听见赵青咽水的声音,我的嗓子剧烈地咬痛。他似乎没走的意思。问白荷找活 儿没,白荷说没,赵青说,是啊,孩子小,反正你也不缺……只是一个人,怪不容 易的。 白荷说,习惯了。 赵青伤感地说,意外谁也料不到。 白荷没答,我听到她拾弄盆碗的声音。我猜出她的意思了,赵青还算识趣,终 于要走了。他留下地址、电话,说白荷有什么活儿尽管找他。白荷哎哎道,杂沓的 脚步渐渐远去。 我钻出来,像三叔和白荷那样狂饮不止。 白荷在我身后说,你慢点儿,他走了。 我灌饱,方恼怒地训斥,干吗那么客气? 白荷怯怯地看我一眼,委屈地说,总不能马上撵他走吧。 我骂,这个没皮脸的货。 白荷问,怎么办? 我说,还能让他吓住?不理他! 白荷问,万一他再来呢? 我说,不至于吧,他来干什么?又没酒菜给他备着,就算他来,大不了我再钻 一回床底。 白荷问,要不要告诉三叔? 我也正想这个问题,可是白荷先说出来,我甚是反感,我不能让三叔的脑袋总 是插我脖子上。 白荷阴郁着脸,吃饭时再次解释,真是不小心碰上的,她以后不上街了。我只 好拿宽话安慰她,大不了咱再搬一次家。白荷说现在就搬吧,我说交了一年房租, 退不出来,搬也得到期搬。 我宽慰着白荷,心里其实直敲鼓。那一夜,我没看书,巡游神一样从一楼转到 三楼,从三楼转到一楼。赵青会不会这个时候敲白荷的门?白荷会不会禁不住他敲 而打开?我甚至有回家瞧一眼的冲动。但走不出这个封闭的大屋,只好烦躁不安地 巡游。清早回家,白荷和女儿完好无损,我松口气。暗怪自己胆小。我搬出三叔的 话,天塌不下来。 白荷果真不再上街,除了偶尔买买菜。这和掩耳盗铃没什么区别。可是,我说 什么好呢?这个女人承受着从未承受过的压力。 大约是十几天后,我从一个废品站买了几本旧书回来,看到门口焦急张望的白 荷。白荷边跑边冲我挥手,到了近前,她紧张地告诉我,赵青来了,你得躲躲。我 的心迅速沉落,没好气地说,他怎么又来了?明明不是白荷的错,我却是责备的语 气,仿佛赵青是她邀来的。白荷急道,快走呀,小心他出来。我走开,白荷的叮嘱 隔着老远扔过来。 躲到什么地方去呢?似乎什么地方都有被赵青发现的可能。我绕开村子,一直 往西,远离皮城,也就远离了危险吧。我不知赵青跑过来干啥,他比我大十多岁, 他是有家口的。可是,这能证明什么?我急急地走着,明知赵青不会追来,还是停 不住,稍一慢,脑子里便是赵青站在屋里的样子。我只能用急走驱逐他。 无路可走,我站住。日已西斜,回头望去,一片苍茫。我甩掉了赵青,也甩掉 了皮城,甩掉了整个世界。一只突然脱笼的鸟,自由了,但是往哪儿飞呢?我甩掉 皮城不假,同时也甩掉了白荷和女儿。对了,家具城要关门了,我不能误了。我撒 腿往回奔。我走出太远,实在是太远了。我是只被拔光羽毛的鸟。我大汗淋漓,气 喘吁吁地奔到家具城,大门刚刚锁上。我好一通解释,得以被关进笼子。那是我的 安全所在。 次日,我竟没有急着回去。我不知自己耗什么,又较什么劲儿。或许是害怕什 么?白荷迎上来,失魂落魄的。我又是心疼,又是恼怒。白荷毫无隐瞒地告诉我赵 青来干什么,说了哪些话。我想她不会隐瞒,可是她隐瞒了,我怎么知道?我瞅着 地上那捆已经发蔫的菠菜,这是赵青上门的缘由。我踢踢,丢到门外。白荷怯生生 地看我一眼,捡起地上的一片叶子,扔出去。 我一声不吭。白荷突然说,他再来,我不给开门。 我说,解决不了问题,看样子,他是盯上你了。 白荷惶急地问,怎么办? 我说,只好换个地方。 白荷担心地说,要是他再找见呢? 我的目光猛地甩过去,白荷被抽疼了似的,小声道,我是怕…… 我说,怕什么怕?他还能把皮城跑遍? 白荷说,让三叔帮着找房。 我恼火地说,我找得见! 难道离了三叔,我连房也租不上了?或许我不该对白荷粗暴,不该迁怒于三叔。 但我应该怎么做?谁能给我一个明白的答案? 那几日,我不再困觉,四处找房,终于在南二环边上问了一处。竟然被一个乡 邻逼得搬家,有些窝囊不是?搬家前一天,我收拾了几本没有留用价值的书,打算 卖掉。我下楼梯,一个人正上楼梯。我和他就这样对视在一起。我躲不掉,他也逃 不走。他惊骇着,椭圆形的眼睛暴突着,随时都有碎裂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