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三叔险些将我骂成泥浆。他嫌我不和他通气,蚂蚁背大象,死撑。赵青第一次 来,当天就该搬家,但我错过了。我不吭声,并非不敢和三叔顶嘴,而是挨骂的感 觉不可思议地痛快。此时,如果白荷或赵青骂我,或许我都会张开耳朵。白荷不安 地站在三叔身后,三叔喝一口,她马上续满,不知想讨好三叔,还是要把三叔灌醉。 我忽然想,如果我真到了另一个世界,白荷还会不会这么憷三叔?三叔还敢不敢对 白荷吆三喝四?她和三叔会是什么样的一种关系?三叔会把那二十万全部给白荷吗? 三叔和白荷要是吵闹了,我会站在哪一边?我是不该这么想,如果没有这档事,我 永远不会把自己想象成一个亡灵。我不是故意要想,而是控制不住。 三叔骂了一阵,态度忽又变了,说一个赵青不必放在心上,这事不碍他,他未 必能咋样,只要不得罪他就是。三叔嘁的一声,天塌不下来,塌了我顶着。三叔甩 着头,吃了酒的脏脸甚是悲壮。白荷哆嗦一下,酒洒了。三叔忙伸手蘸了,吮吸几 下,对我说,你倒是说话呀,别只在脑里做事。我说,你这么大脾气,我哪敢呀。 三叔嘴咧得老大,你倒是有怕性,不过……他往墙上扫一眼,似乎很矛盾的样子, 你是该做个硬汉哩。 没了搬家的必要。我仍在那儿住着,每天晚上仍准时被关进那个封闭的空间。 我和三叔请赵青吃了顿饭,用三叔的话说,给赵青喝点甜甜水。赵青提到车祸,三 叔懊恼地说,搞他妈错了,然后指着我说,这小子和我闹别扭,悄悄去了大同,我 以为他被撞了,我这双老眼,认错尸了,你说冤不冤,把个没名没姓的家伙埋我家 坟地。赵青眼睛放着贼光,白得二十万,这个买卖划算呀。三叔没好气,■毛!那 钱敢要?早退了。赵青显然不相信三叔的话,但装出惋惜的样子,你不退又有谁知 道?三叔嘁的一声,那钱是咱花的吗?赵青说,那是,那是……不过,都说白荷得 了二十万呢。三叔的脏脸扭得麻花样,咱缝不住别人的嘴,可要是谁敢造谣,我真 敢撕了他。我没儿子,范秋就是我儿子,糟蹋他等于糟蹋我姓范的。又指着我说, 看他脾气好啵?急了连我也不认!赵青说,那是,不说话的狗咬人嘛。三叔的话有 许多漏洞,赵青不是傻子。他不说,不是被三叔吓住,而是那样的场合和三叔较真 没什么意义。送走赵青,三叔得意地说,咋样?一顿饭就把他摆平了,他还去交警 那儿查不成?我不这么认为。临走赵青要了盒烟,不值几个钱,但我觉出不妙。不 久,我的预感得到证实。 赵青来那天,我和白荷都在。赵青是碰巧走到这边,顺便上来坐坐。皮城大, 可没个说话的人。赵青说了不少村里的事,谁发财了谁遭祸了,谁家男人养不住女 人,谁家儿媳生了双胞胎。赵青似乎要透给我一个信息,他人在皮城,可什么都晓 得。我哦哦着,盯着他那张棕色的脸,奇怪,他的脸怎么是这样一个颜色,且很均 匀,像印子拓出来的。他耳郭前长一个长长的肉瘤,他说话,肉瘤就不停地动,很 合拍。我的思绪不时滑远,如果我真到了另一个世界,他会不会纠缠住白荷不放? 白荷讨厌?躲避?无可奈何?如果躲避不掉呢?赵青纠缠白荷是打那二十万的主意, 还是有别的目的?这没法验证,也决不想验证。我一次次吃力地把思绪拽回,又被 它如野马般挣脱缰绳。 赵青没有走的意思,我让白荷出去买菜。赵青说着破费了,却不客气地拿起筷 子。我问营生咋样,赵青马上吊了脸,不好干呀,收破烂的太多,干这行也就是糊 个口,这年头胆大才能发财。他话有所指,我面不改色,心却被他咬疼。我恭维几 句,他说,也是,比起不如咱的,咱是上人,说不定哪天也能撞大运,你说是不是? 我笑笑,他像在我脸上发现了什么,盯半天方说,兄弟,你印堂红亮亮的,也有发 财的命呢。我暗暗骂娘,嘴上随他胡说八道。酒足饭饱,他依然没有走的意思,直 到女儿困了要睡,他才站起,热情地让我和白荷抽时间去他那儿坐坐。 我让白荷晚上插好门,故意轻描淡写。白荷听得却重,回答得也重,很坚定, 却透着委屈。也许根本用不着我强调,可我是她丈夫啊。忽又想,如果我是那个已 死的人,谁来叮嘱她呢?她将怎么办? 那天夜里,我又做梦了。我走在旷野,风从我身体穿过,呜呜地响。身上的孔 变大了,起先只有筷子粗,现在已能伸进手指。我没有痛感,仿佛那不是我的身体, 而是被丢弃的乐器。 一个星期后,赵青又来了。不是碰巧,是“有事求我”。我问什么事,他却吞 吞吐吐的,说不好意思张嘴。我豁达地说,乡里乡亲的,有什么不好意思?他这才 说,女人害病,没得抓药钱了。我知你也不容易,可除了你,我找谁去呀?他凄惶 得要落泪,但耳边的肉瘤放肆地颤挺着。我不由得骂娘,这厮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 来。我迅速想了一下,说,我也没钱,可谁没个困难,我一定想办法。我问需要多 少,他说两千,两千就够。我让他明天来,赵青欢喜着,整张脸像上了油的皮革, 闪闪发光。 赵青没留下吃饭,得抓紧挣钱。白荷埋怨我不该应得那么痛快,他不至于两千 块钱也拿不出。我说,好歹张开嘴,不能顶回他。这当然不是真正原因,我知道为 什么借钱给他。简单了说,消灾,复杂了讲,那不是我的钱,我能花,赵青为什么 花不得?再说得透彻点儿,三叔没哄住他。不过,也许他在试探?我答应,反授之 以柄。我有些后悔,答应得草率了,可又想,若不答应,难保这厮不去举报。那样, 绝对得不偿失。 那些钱,我和白荷没舍得花,也不敢花。没料,第一个花的竟是与此事毫不相 干的赵青。次日,赵青拿钱,我让他数数,他说,数啥,我还不信你?赵青要拽我 出去吃饭,我说你家里有病人,你快忙吧。赵青豪爽地说,他一定要表示个意思, 我没让他破费——那不等于拿我的钱请我?——打发白荷出去买菜。赵青说那多不 好意思呀,将屁股牢牢粘在凳子上。 我对赵青说不出的讨厌,以致看见与棕色相近的颜色便有不适感。那日,我买 菜,掂掂茄子,说,怎么这个颜色?卖菜的妇女嘴快,茄子就是紫的,红的是辣椒。 我说,你怎么不让我说话?妇女蛮横道,谁不让你说话?你买菜还是挑刺儿?我没 敢和妇女吵,不是不值得,而是想到自己的身份。白荷有同样的感觉吧,赵青一走, 她那么用劲地擦拭赵青坐过的凳子。如果是她一个人,也会这么狠劲地擦吗?脑子 又开小差了。 但我对赵青还是保持了适度的客气,甚至装出笑脸,毕竟,这厮手里有武器。 赵青再来,仍要请我,我应了他,我不想让他的噪音吵了女儿,不想让那张棕脸不 停地支使白荷,一会儿要蒜一会儿要酱的。 出门拐出十几米便有餐馆,赵青点了酱大骨,红烧鱼,砂锅羊肚和花生米。我 说多了,赵青说人活着图啥呀,不就图个吃吃喝喝嘛,此话竟与三叔如出一辙。赵 青兴致甚高,我基本上是听他那张喇叭广播。碰瓷、钓鱼、放鸽子,都是搞钱的邪 招。他眼睛放着鱼鳞样的光,兄弟,别看咱收破烂,认识不少牛人呢,先前和我一 块骑三轮的河南侉子,现在是富豪夜总会老板,晓得他咋发财的?……不说了,不 说了,说出来怕吓着你。没一会儿,他就憋不住了。结账,他左掏右掏,咦,钱呢? 明明装在兜里呀。我交了钱,他还在那儿装模作样。这多不好意思,下次一定补上, 他诚恳地说。这厮,亏得小餐馆只能做出这等硬菜。 半个月后,赵青送来半个冬瓜,扯会儿闲嘴,赵青忽然一拍头,哎呀,差点儿 把正事忘了,兄弟,得跟你抓借几个钱。我和白荷迅速撞了一眼。赵青说,实在不 好意思开口,可……你嫂子的爹过世了,我俩得回去,盘缠路费倒是够了,可咋能 空手呢?这是急事。范兄弟!我盯着他,如果撕裂他的棕脸,他会怎样?赵青说, 你实在没有就算了,我可愁死了。你说他干吗这会儿死?等我有了钱死,给他风风 光光办一场,现在……兄弟,要是拿张烂席片卷了,会不会让人笑话?我咬咬牙, 问他多少。他说五百就够,反正他不止一个儿女。我让白荷凑凑,一张一张点给他。 他晃着头,我还信不过你,没必要点的。也许真是没必要,但我一定要点。点完一 遍,又来一遍。两遍的数不一致,我点第三遍,第四遍。赵青和白荷一左一右,急 于帮忙,我没让。我固执地说,我就不信点不清楚。 女儿的哭声把我从遥远的疆界拉回,我让赵青数数。那厮,揣了钱,匆匆离开。 白荷小声问,咋办? 我像刚干完繁重的体力活,虚弱地反问,什么咋办? 白荷满眼愁绪,他一直借下去呢? 白荷说出了我的担心,我空嚼着嘴巴,饿极了的样子。 白荷说,和三叔说了吧。 我突然火了,动不动就三叔,他能咋的? 白荷低下头,似乎不愿让我看到眼睛里的东西。三叔来过几趟,我没说赵青的 事,三叔问起,我马上支应过去。不是排斥三叔,而是不想什么事都遵照三叔的意 愿。我后来意识到,那是我和三叔对顶的开始。 赵青打发老丈人回来,带了些炒大豆。他说老家的东西干净,不像城里的食品, 什么都添加。赵青仍要出去坐坐,我不去,他死乞白赖地拽我。不止叫我,还叫白 荷。他动手拽白荷,我只好答应。我没让他点菜,羊毛出在羊身上,我已作了出血 的准备。谁想这厮上趟厕所,顺便加了个红烧肉。结账时,他故伎重演。我耐着性 子帮他“恢复记忆”。难道丢在路上了?他咕哝,要去找找看。演出到此结束,我 把捂出汗的钱拍给服务员。 每次回去,白荷都追问赵青说了什么。我搪塞,不愿复习被宰割的过程,更怕 她搬出三叔说事。她劝我不要再和赵青下馆子,他借一趟钱,请我吃一趟饭,将来 说不清的。我恶狠狠地骂,他愿意破费,活该!白荷忧心忡忡,欲言又止。我的鼻 子忽然灌了醋,夸张地打个喷嚏。她不会知道,赵青支使她拿这拿那时,我常常有 砸他一酒瓶的冲动。她不会知道,在那样的场合,我竟然冒出无耻的念头,如果我 真的不在了,赵青会不会是白荷的常客? 没几日,赵青又来了。白荷急急牵了女儿去买菜,仿佛赵青是天天盼的稀客。 赵青恬不知耻地说白荷厨艺好,把他死了的馋虫都勾活了。收破烂已然是副业,讹 我吃我成了他的重要营生。我忽然想教训教训这厮。他不是喜欢喝吗?我灌死他。 我没三叔那样的酒量,甚至不如赵青,但我可以做手脚。赵青没瞧出来,一杯一杯 灌着。眼睛终于滞笨得难以转动,脸也成了深棕色。白荷给我使眼色,我不理会, 仍劝赵青干了一杯。赵青舌头僵着,反复说兄弟放心。我说时间不早了,劝他上路。 赵青磨蹭着不走,仍让我放心。片刻之后,身子一歪,倒在地上。白荷责怪我不该 让赵青喝这么多,出事咋办。我说我这就拖醒他,让他走。白荷急切地说,不行, 不行,让他睡会儿吧,这么出去真要出事。我还算冷静,没轰他。其实,哪轰得动? 他醉得像头死猪,我和白荷费老鼻子劲才把他抬床上。 本来要教训教训赵青,没想弄出一摊麻烦。直到晚上,赵青也没醒。我能把他 丢给白荷吗?没办法,我旷了一夜工。我摸出他的钥匙,把他的三轮车锁进房东的 前院。车丢了,我少不了得赔一辆。 就这样,赵青横在我和白荷的床上。我怕挤着白荷和女儿,紧紧贴住赵青后背。 一抬头,恰好触见墙上嘲弄的目光,我的脸被烫出一个个深坑。半夜,赵青酒醒, 或者是被尿憋醒。楼上有卫生间,但房东总锁着,夜晚跑楼下不方便,小便只好在 屋里。赵青没出屋,像在自己家那样,对着门口的塑料桶,射出一屋噪音。 白荷蒙住头,而我雕塑一样凶视着那厮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