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那是一段黑色的日子。赵青像一只直肠子寄生虫,怎么也喂不饱。开始还有借 口,小姨子做手术,大舅子开商店,要镶牙,要换三轮车。后来借口也没了,只说 借钱。三五百,两三千,数目或大或小,我不敢得罪他,一次次忍让。我成了他的 银行,还挺有规律,借一次钱,必定要请我吃饭。有了教训,我不再在家里招待他, 门口小饭馆的老板都认识我和赵青,看见我俩,热情得像亲兄弟。 三叔知道此事,已是几个月后,赵青借走了一万多。白荷告诉三叔的,我没怪 她,我快撑不住了。三叔自是没少数落。他和我琢磨对付赵青的招数,如:找人卸 他一只胳膊,挑了他的脚筋,或干脆做了他。白荷吓得脸色都变了,直叫使不得。 我不害怕,知道这不过是三叔的臆想。他还说过当了总统如何如何。三叔说,白荷 不同意,就不要这样了。软不得硬不得,三叔想不到办法,最后只有两个字:不借, 天塌下来他顶着。按他的意思,不能突然拒绝,我已把赵青惯坏,口要慢慢封。 赵青再借,我给他数目的一半,赵青明显不快,捏捏,还一张一张地照。我和 白荷说了不少为难的话,仿佛赵青是债主。再来,借得更少。赵青腔调怪怪的,知 道你们难,可我比你们更难。 我没有望见曙光的喜悦,相反,心更加沉重。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白天 提心吊胆,夜晚缩在封闭的笼子里长吁短叹。 从我“死”那天,不安便在心里筑了巢。二十万对我和白荷确实是天文数字, 可是换来这样一种日子,值不值得?如果我不是这样“死”掉,赵青还敢这样吗? 我和赵青无多少瓜葛,因他手脚不干净,我瞧不上他,但现在他成了我的噩梦。这 都是我“死”惹来的。我鄙视赵青,可细想想,我和他区别不大。他变得这样贪婪, 追溯起来,还是我造成的。 我不想再“死”下去了。 等不到三叔上门,我很有些迫不及待。三叔正和几个趴活的吹大牛,裸露的肩 膀泛着紫光,比他的脸干净许多。觑见我,三叔离开那几个人,边走边拎裤子。把 我扯到墙角,急吼吼地问,那小子又逼你了? 我说,没有。 三叔问,那你来干啥? 我说了两句,稍有些卡,但很快顺畅起来。我的目光从三叔的脏脸移开。对面 卫生器具店门口,一个小男孩旁若无人地撒尿。 三叔往前伸伸头,看不清我似的。钱呢? 我说,不要了。 三叔说,好!像个硬汉……你以为退钱就完事吗? 我说,坐牢我认。 三叔问,我呢?让我也跟你坐牢? 我说,我一人担着。 三叔偏着头,看看我左脸,又瞧瞧我右脸,研究够了,方嘁地冷笑一声,你这 脑子硬是看花书看坏了,你一个人担?你有几个头?我可以陪你坐牢,白荷怎么办? 让她也陪你?啊?三叔越说越快,越说越高。如果不是这样一个场合,手掌没准会 甩我脸上。 我不是没想过自首的后果,可经三叔一说,严重许多。如果我去自首,等于害 了三叔和白荷。三叔没花一分钱,白荷管着但也没花,让三叔和白荷跟着坐牢实在 太冤。抛开这个不说,我怎能把自己的亲人送进监狱? 我退缩了,但并未彻底打消那个念头。我承认三叔更多是为我和白荷着想,但 仍对他怨气冲冲。是三叔造成我的死亡,没经我同意就让我死了。事实既成,我没 有选择。当然我也有责任,还有白荷。是三叔、我和白荷一同让我死掉的。可既然 这样,三叔、我和白荷为什么不能让我活过来?难道活比死还难吗?忽又想,造成 我从这个世界消失的并不止是三叔、我和白荷。还有……我觉到巨物的存在,却说 不上来,甚至说不清那是一张面孔或别的什么,总之,那是三叔、我和白荷难以操 控的力量。我的脑子只够看小说,想这样的问题很是吃力,但不能不想。 活过来这样难,我只好继续死下去,厌恶、畏惧、讨好着赵青,由着赵青像出 入自己家门一样来去自如。 赵青借钱越来越频繁,有时,头天刚借,第二天又杀上门。当然,我借给他的 越来越少。那天,我终于让他吃了闭门羹。我穿着白荷几天前打了补丁的褂子,向 他哭穷。赵青看我半天,冷不丁地问,不借给?我说,老兄,你盘算盘算借走多少 钱?实在没有了呀。赵青说,我不想盘算,我想弄清你还能借给多少。这厮,耳朵 聋了吗?我咬定没钱,赵青又道,真没有?好,我不逼你! 赵青冷脸离开,白荷惶惶不安,问赵青是不是真翻脸了,会不会做出什么事? 我有些烦,让她闭嘴。她移开哀怨的目光,可一会儿又盘桓在我脸上。探询地,要 不,再借一次?我叹口气,算是回应。其实,我更不踏实。 结果是不但借了,而且给赵青送到手上。幸亏赵青留了地址,找他没太费事。 我解释半天,赵青说,放心,总有一天,我发了财,加倍还你。我踏实了,可又极 其后悔,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那天晚上,那个人,那个面目模糊、身体清瘦的人又飘进脑里,我没像过去那 样毫不客气地砍走他,让他停在那儿。足足五分钟,他悄然而逝,拖着长长的叹息。 我呆坐着,似乎等他回转。他没有。我的脑子混乱不堪,像整个屋子的家具都丢放 在里面了。不知什么时候睡去的。我又站在旷野上,身上的洞又粗了许多,能插进 两个拳头。风飕飕地响,从看不到的地方刮来,又刮到看不见的地方…… 我对他及与他有关的“兴趣”,大约是从那时开始的。范秋这个名字死了,但 我还活着,顶替范秋死亡的、那个真正死去的人究竟是谁?叫什么名字?妻子是否 在寻找?一直寻找,还是寻找一段放弃了?那个女人在什么地方?过着什么样的日 子?身边已经有了别人,还是苦苦等待但别的男人却纠缠不休?越想问题越多,探 寻的欲望也愈强烈。 我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弄清楚他,弄清楚了又能怎样。也许只有搞清楚才能明白。 我不再提心吊胆地呆在家里,算计、等待着赵青上门。我扑进皮城,寻找与他 相关的线索。我没告诉三叔和白荷,这是我一个人的事,必须秘密进行。理由是躲 赵青。于是白荷也带着女儿,整日耗在公园商场。这样也好,惹不起躲得起,难道 赵青满大街追我? 我跑了两个火车站,四个汽车站,然后沿路寻找公交站牌。电线杆、商铺及饭 馆门口,都不放过。我像一只猎犬,这儿嗅嗅,那儿嗅嗅。先前,我只是抄录与他 接近的寻人启事,后来看到任何寻人的线索都要记下。我请收购站老板吃了顿饭, 每天借一卷旧报纸,第二天再送回去。在那个封闭的笼子里,一页页搜寻着报纸的 边边角角。 不到一个月,我就抄了厚厚两本。失踪者竟然这么多,超出我的想象。有男有 女,有老人也有孩子,有的写得很细,穿什么上衣什么下衣,鞋的样式及颜色都清 清楚楚;有的只说个大概相貌,连照片都没有;有的写明在皮城失踪,有的没写, 想来从什么地方消失的还是个谜。 失踪者已然消亡,还是出于某种原因隐匿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仅仅是一时兴起, 还是要永远隐匿下去?是自己的选择,还是迫不得已?我的思绪一路狂奔,当然没 有答案。但想到他可能就在其中,我竟有一种躁乱的兴奋。 我检索出几十条重要线索,誊写到新本上,一一编号。我没有停止搜寻,线索 不断增加。 一天中午,我拨打了一号的电话。一号三十几岁,与我年龄接近。当然,他不 是在皮城失踪的,是在另一个城市,可万一他的家人搞错了呢?通了,我把耳朵往 紧贴贴,恨不能钻进去。女人的声音,我的心再度狂跳,以至于有些口吃,你是… …寻……寻人吗?女人似乎没听明白,问我说啥,我重复。女人哈哈大笑,而后突 然一转,那王八蛋早回来了。 我愣愣地站着,良久方摸摸耳朵。好好的,没削掉。 几天后,我拨了二号的电话,两个,均是号码错误。我不甘心,接着拨三号的 电话。这次是个男人,我刚说一句,他便挂了电话。我拨了七八次,他方又接起来, 声音恶狠狠的,再骚扰,我就报警!没容我说什么,再次挂断。放在过去,我是没 胆量再拨的,即便对方可能在千里之外,可那日我只是斟酌了一会儿,毫无惧意地 打过去。他终于接了,我抢着叫声哥,显然这声哥,抑或我悲切的声音起了作用, 他没有马上掐掉。老天保佑,我没有结巴。他沉默几分钟,缓缓开口,可是我仍能 感觉到压抑的愤怒,你编出花也骗不了我,这是我接到的第一百二十个电话,我告 诉你,我弟弟半年前就找见了,他死了!晓得不?他死了!你甭想领到赏钱,永远 甭想!…… 忘了是我先挂掉的,还是对方先挂掉的。只记得我迷失了方向,站在路口盯着 变换的红绿灯,不知往哪里去,直到饥饿咬痛我。后来,我觉得自己可笑,死都可 以,挨顿骂算什么?何况,他的愤怒不是对我,而是那些不轨之徒。一则了无生气 的寻人启事,背后演绎、隐藏着多少庞杂的故事。我忽然想,如果我不是明明白白 的“死亡”,而是离奇失踪,白荷也会这样寻找吧?她会接到什么样的电话?会不 会受骗?会不会有我这样的隐匿者被她棍棒般的语言杀伤、击打?我还想顺着思路 走下去,脑袋胀得麻包一样。我迫使自己打住。 但是,我不会放弃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