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毫无疑问,对他的寻找在某种程度上让我走出了赵青的阴影,想他,就会忘了 赵青。但我并没有摆脱赵青,这厮寻不见我,便到家具店门口堵。那天早上,我刚 出门便看见那张棕脸。他“请”我到对面吃早点,说怎么怎么想我。我直想把滚烫 的豆浆泼他脸上。 再下班,我会在门旁观察几分钟。如果他在正门,我就从侧门离开,如果他在 侧门,我就绕到正门。躲猫猫的游戏玩了几次,赵青换了招数,直接去找白荷。白 荷白天可以躲,晚上无处可去。一次,他赖到十点多钟,还让白荷给他炒菜。 我搬了家。再如此下去,白荷会被他逼疯。这样,白荷也不用再躲。赵青只能 堵我,我是那么好堵的吗?我的游击战术已经很纯熟。三叔总说我看花书看坏了脑 子,起码在这点儿上三叔是错误的。一个早上,两处门都没有赵青的影子,待我出 去,背后猛地跳起一个声音,我的头皮一阵麻颤,但没有回头,撒腿飞奔。我知他 追上来,因为叫喊始终在身后,一个小时后,我甩掉了他。我开始搜寻找人的线索 时,赵青便成了脑里的一个斑点。 有两个月时间,我没和赵青正面交锋,没给他开口的机会。我奈何不了他,他 又能把我怎样?他握有秘密武器,但绝不会轻易告发我。我进去,他吃谁?去哪里 找这样的金库?不用任何手续就可以拿钱? 那天,我转了几条街,中午吃了两个烧饼,喝了碗馄饨,在公园长椅上打盹。 节令已是深秋,凉飕飕的,可是我太困了。我睁开眼,似乎瞥见什么,再瞅,只是 几棵被秋风剃光叶子的梧桐。大约看花眼了。一男一女进入视线,在我前面不远的 椅子停住。男的已经谢顶,女的像个中学生,一坐下两人的嘴便咬在一起。和一则 则寻人的故事比,实在不新鲜。忽然想,那谢顶男人岂不是个隐匿者?他顶替的不 是别人,而是他自己。是另一种形式的隐匿。这个世界有多少隐匿者,就有多少形 式的隐匿。 出了公园,我在门口的报亭打十号的电话。前面的已被我一一剔除。对方是个 女的,这最好——我希望他妻子在等他。周围嘈杂,我怕她听不清,将衣服罩在头 顶。样子很鬼祟。陈雷?……你是陈雷!女人的声音透着惊喜,你在哪儿? 我犹豫一下,说,我不是陈雷,我看到…… 不,你是,我听出来了!女人大叫。 我说,我不是…… 女人道,就算你装出别人的声音,我也能听出来。 我说,你先听我说。 女人叫,你不用解释,你在哪儿? 我说,你一定要听我说。 女人说,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不计较,只求你回来。 我说,你冷静些。 女人说,我找你一年多,我还以为你……陈雷,回来吧。 居然与他死亡的时间吻合,我凉下去的心又慢慢热了,可女人不给我说话的机 会,我有些生气,叫,你不让我说,我就挂了! 我的威胁奏效,女人近乎巴结地说,别挂,千万别,我听。 我舔舔干渴的嘴唇,我真不是陈雷。 女人问,那你是谁? 我说,你不认识我,我是看到寻人启事的电话。 女人问,你有陈雷的消息? 我说,可能吧,我需要与你核实,陈雷他…… 女人忽然发怒,陈雷,你别装,你要干吗?戏弄我?还是羞辱我? 我说,不是这样的。 女人吼,够了,有种的你当面和我说! 我沉默了,不知挂掉,还是等待。 女人忽又软下来,陈雷,求你,别躲着我…… 我缓缓地,残忍地把电话摁回去。交费时,电话被扎疼似的叫起来。我迅速离 开。据说夫妻是有感应的,如果他就是那个陈雷,他的妻子该不会这样。那个陈雷 在哪儿?已经魂归九泉,还是隐匿在某个地方?我不会操心这些,但很长一段时间, 陈雷的故事徘徊在我脑里。 我又转了一条街,看到一个挤在商铺中间的小书店。我有很多天没看小说了, 搜寻、整理几乎占据了我所有空闲的时间。我犹豫一下,走进去。选了本五折的《 罪与罚》。出来,挤上21路公交车。 我详细记录这一天的行程,因为我想在记录的过程中发现某些被我忽略的迹象。 车上,我的头扭来扭去,似乎在寻找一个熟人。好像那个对我叫嚷的妇女,或是那 个叫陈雷的男人就在车上,她或他的脸上有隐秘的只有我能识别的记号。我试图往 前挤,旁边的男人纹丝不动。我一向胆小,出格只在梦里。如果我是已经死亡的人, 还害怕这个并不孔武的男人吗?这么想着,我生硬地闯过去。他看我一眼,没说什 么,扭开头。我一一辨识那些脸,男的女的胖的瘦的爬满皱纹的青春勃发的遐想沉 默的佯装睡觉的。陈雷究竟在不在车上?谁是陈雷?没那么容易弄清,但我猜车内 一定有隐匿者。 换了一趟公交。下车,买菜,我不买茄子,好长时间我不吃茄子了。拐进巷子, 我似乎回了下头,又似乎没回,这个细节记不起来了。 开门,肩膀被拍了一下。我差点跳起来。那张棕脸幕布一样悬在面前,几乎将 背后的墙遮住。熟悉的让人别扭的笑,随便丢在幕布上,随风颤着,满是嘲弄。 后来回想,赵青其实跟踪了我一天,我有所察觉,但没引起警惕。我沉溺于隐 匿者的思考,没想到,赵青就隐匿在我身边。 赵青借了两趟钱,我就搬家了。我不敢大意,这厮,什么时候学会这一手。我 甩掉任何可能的尾巴——万一这厮雇人跟踪我呢?不得不防。但百密一疏,赵青还 是嗅见我和白荷的新家,我不知究竟哪里出了问题。反正家什也简单,搬呗。于是, 我不停地换住处,大年三十那天还搬了一次。可是,那厮像撕不掉的狗皮膏药。 转来转去,我又搬回西二环那个住处。房东多加了五十块钱。当时搬的忙,忘 了揭海明威的画像——墙上已贴了某个女影星,我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摘下女影星, 那硬扎扎的目光狠狠戳我一下。 赵青再次追来,我一点都不惊讶,只是沮丧。白荷正洗衣服,她埋下头,动作 很快地搓着。我暗暗祈祷,可千万别掉眼泪,那厮不吃这一套。我的祈愿怕是要落 空,我分明看见什么东西坠进脸盆。我瞅瞅女儿,她睡得正香。 兄弟,好久没见了呀,真想你。赵青往那儿一粘,掏出烟。 我说,今儿先别吸了,豆豆感冒刚好。 赵青埋怨,你搬来搬去折腾啥呢?瞧瞧,把孩子折腾病了吧? 我问,借多少? 赵青愣愣,忽而一笑,兄弟真是痛快人,二百就够了。我发了财,肯定加倍还 你。 我丢给他,他却没有走的意思。闲扯几句,仍要出去坐坐。我说就在家吃吧。 在外边太费钱了。不吃饭他不会离开,早早吃了,让他早早滚。钱都借了,一顿饭 算什么?我瞅白荷一眼,她仍在发狂地搓洗。我出去买菜。 我估摸了一下,我大约花了十几分钟的时间。这十几分钟发生了什么我不清楚, 可正在发生的事清楚地烙进我眼珠。也许我有预感,平时我花去的时间要长。可那 天,我心慌得很。上楼,我猛跨两个台阶。我看不到白荷的样子,白荷被他抵在墙 角。那厮背对着我,后脑屋檐般翘起。听到声音,他松开白荷。白荷满面通红,又 羞又恼。那厮竟毫不慌张,咧咧嘴,开个玩笑哦。嗓子眼窜上什么东西,我吃力地 吞进去。手攥了攥,仅仅是攥了攥。瞪着他,仅仅是瞪着他。我说,跟我来。转身 下楼。我怕他不会跟上来,在门口停停。他跟上来了,没有一丝惧意。 我走。 他跟着。 紧紧的,似乎怕我甩掉。 我穿过烟气腾腾的街道,一片稀稀拉拉的树林,在郊外的水塘边立住。水塘没 水,横七竖八的枯草霸居着。风很硬,我的后背却伏了一层滚烫的汗。日头无精打 采,对尘世厌倦的样子。二环距此并不是很远,但听不见任何声音,像被切刀齐齐 整整地削掉了。我和赵青对视着,那张棕脸依然阔大,眼珠跃跃欲试。我的身体突 然叫起来,那是风穿越而过的声音。呜咽与号角混杂着。 我声音发抖,你究竟要怎样? 赵青伸出巴掌,我要这个数,给了我,我绝不再麻烦你,咱们还是兄弟。我明 白了,这厮就是逼我翻脸的。 我竭力控制着,凭什么? 赵青说,你明白,你吃肉,我不过喝碗汤。 我说,我要是不给呢? 赵青说,你明白。 我大声道,我不明白。 赵青说,别嚷嚷,我不怕你,是你怕我!晓得不? 我猛地撞过去。我在孩童时代亲眼看到,七十岁的老汉将一个壮汉撞倒。赵青 绝没料到我敢动手,他毫无防备。仰面倒在枯竭的水塘中,他竟惊异地瞟我一眼。 这更加激怒我。我跳进去,骑他身上,挥舞双拳。我没打过架,这是头一次。因而 打得毫无章法,叫嚷了些什么自己也不知道。那张棕脸,终于掺了别的颜色,眼窝 周围也爬满我没见过的目光。 没想这厮竟是个软蛋,这么快就开始哀求。我又揍他一拳,你不是要去告吗? 去呀!赵青难以躲避,龇着牙说,他是开玩笑,绝不会告我。我大吼,你去告!他 说不告,我揍他一拳。他还说不告,我又揍他一拳,你去告,告呀!他骇然地瞧着 我,说我去告。我没打他,只是嚷,你告我去,你必须告我去!赵青惶惶地嗯嗯着。 三叔后来夸我像个硬汉,老嫖客的画像没白挂。我绝不是硬汉,我太清楚自己。 我不怕赵青告,赵青没了讹我的武器,先就虚了。那样说并不是愤怒得失去理智, 而是真的萌生了那样的念头。我不想隐匿下去,但又不能害了三叔和白荷,怎么办? 这个“忙”只有赵青能帮。就算连累三叔和白荷,毕竟不是我造成的。我是不是真 的看花书看坏脑子,想出如此歪招?我这样就对得住一分钱没花的三叔和白荷了? 我不敢想下去,更不敢说出来,不得不说的是,那个念头挥之不去。我自然瞒着三 叔和白荷。我是个自私的家伙,可以前不是这样的,或许,我过去没有发现? 赵青离开时,把刚刚借的二百块钱留下了。次日,我破天荒地没去搜寻线索, 直接去了赵青家。赵青歪在床上,我进屋他就把女人支出去。他仍龇牙咧嘴的,兄 弟,你出手真狠呀,脸成了这样,咋出去收破烂?我脱口道,我赔你损失,多少? 你说个数!赵青慌道,你说哪里话,我正想歇歇。赵青态度逆转,绝不是因为我厉 害。不是的。我问他说话还行吧,他频频点头,没问题。我说,你的话可还记得? 赵青嘿嘿一笑,兄弟,我不过说着玩的。我板了脸,你必须去告我。赵青仍以为我 在试探他,保证,那档事不光他要烂在肚里,也要让女人烂肚里。他说,我那口子 你放心,我说一她绝不敢二。这我晓得,在村里赵青用裤带抽得女人满街跑,不过 是女人和邻居多说了几句话。我背着手,来回走了几步,而后盯住他,让他把吃掉 的钱一张一张吐出来。赵青应得很痛快,我还,我还。变戏法一样从床边翻出五百, 正是上上次借的数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