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和三叔在酒馆吃酱大骨。三叔过生日,必定放开肚皮吃一顿。不同的是今年 我给他订了一盒蛋糕。我毕竟是个有良心的人。三叔不让打开,趁早给白荷带回去。 三叔惦记着下午的营生,只喝啤酒。嫌不过瘾,又改成白酒。他豁出去似的,说一 年只过一次生日,就给自己放半天假。三叔总能找出理由。我说,是呀,以后过生 日,我给发饷。三叔左右扫一眼,压低声音说,别整掉一个赵青就大意了,嘴巴要 严,什么饷不饷的,烧包。眼窝被酒淹出些许红色时,三叔嘴巴便漏风了,说半个 月前他其实过了一回生日,是那个卖大饼的女人给他过的。我吃惊道,过了?你有 几个生日?三叔嘿嘿着,脏脸横满得意,你三婶说我过生日要给我个大礼,我等不 到,就提前过了。你还不知道我的生日咋回事?我得补充一下,三叔的生日是我俩 喝酒喝到头大时我替他选定的,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何月何日出生,户口本上的日子 是别人代填的。三叔当然不晓得他认可的生日与他一直瞧不上的海明威生日相近。 我问她给他送了什么大礼,三叔和我碰一杯,却摇头,不能说,不能说,你三 婶别看长得不咋,浪得很呢。我已猜出大概,三叔的脏脸油光闪亮。他止了这个话 题,让我再讲讲教训赵青的经过。我都讲了几十次,实在烦透了。三叔求我,就当 给三叔加个硬菜。我杜撰了一些细节,三叔边听边给我倒酒——之前都是我为他倒, 而后评价,男人就得这个样子,你越怕他,他越想欺你。我觉得三叔喝到口无遮拦, 很随意地问了一个蓄谋已久的问题,三叔,你还记得那个人长什么样不? 哪个人?三叔没反应过来。 我说,死了的那个。 三叔勾我一眼,问这干啥?不记得了。 我说,随便问问,不干啥。他的口音呢? 三叔语气更重,不记得了。 我忽然指着窗外,瞅啊,三叔。对面,一个穿着裸露的女人牵着一条牛犊子大 小的狗。三叔收回目光,说要是我女人我非收拾扁她。隐匿者,我如是想。我没再 问。三叔让我好好过日子,有个长远打算,不枉女人跟我一场。 我拎回蛋糕,还买了二斤酱骨。赵青吃我,我嘴巴也没闲着,只是苦了白荷和 女儿。没了赵青的逼迫,白荷眉头舒展许多——山珍海味也没这功效。间或,她眼 角仍会划过不易察觉的阴影,我猜不出那是什么。但相比那一段黑色的日子,已是 翻身农奴获解放。 女儿嘴边、鼻尖沾满奶油,她蹭一下,整个脸都是了。吃得油汪汪的白荷给女 儿擦拭,结果她也沾上了。久违的笑起起落落。我盯着白荷,身体悄然膨胀。我说 出去转一圈,让白荷哄吃饱的女儿睡觉。白荷瞥我一眼,脸微微红了。那些日子夜 晚上班,白天被赵青追赶,哪有心思?偶尔接触一次,跟做了贼似的。 我折回屋,女儿已经睡了,白荷正洗膀子。我等不及了,把沾了香皂沫的白荷 推扔到床上。完事后,我躺着,白荷爬起来,找出那个小本。就像白荷不知道我拥 有失踪者档案一样,我也不知道白荷留了这样的心思。她把赵青借过的每一笔都记 着,包括日期。我算了算,被那厮借去三万多呢,还想再要五万,他哪来那么大胃 口?如果他适可而止,如果他不调戏白荷,我或许就认了。赵青已还回三十几笔, 白荷在后面打了小钩。赵青肯定也有这样一个本子,因为他还钱很有顺序,每一笔 都与白荷的记载吻合。后来——我一再用这个词并不是叙述上的喜好,而是我没有 海明威那样的脑子——我品味出白荷此举别样的心思。 白荷乐此不疲地加着赵青还回的钱。没了膨胀的欲望,我的脑子开小差了。我 不是我,我已经死了,刚才和白荷做爱的是另一个男人,此时凝视白荷的也是另一 个男人。这个男人在想什么?白荷的身子?白荷的钱?他想没想过白荷和她的前夫? 而白荷在想什么?女儿?前夫?还是现在的男人? 我自嘲,如果我死了,怎么会想这些问题?想这些有什么意义?可我控制不住, 就像我的脑子也被替换了。这让我难受。若不想,除非我不再是隐匿者。 不仅仅和白荷、三叔、赵青的关系上,在许多事上,我的思维都会滑偏。有必 要说说那宗持刀砍人案。那天,我在搜寻线索,忽见行人四处奔逃。闻听是疯子砍 人,我和别人一样转身就跑。跑了两步,我停住,如果我是个死去的人,我还怕他? 不错,正是这样奇怪的想法撑壮我的胆子,似乎我逃跑会玷污那个身份。我折回去, 果见一汉子挥刀砍向一个老妇。地上已躺了一个人。我边跑边抓起一把破旧的阳伞。 汉子往上砍,我捅他裤裆,往下砍,我戳他眼睛。 过程随你想吧,警察赶来,我已把汉子制伏。警察给汉子戴手铐的当儿,我悄 然离去。不知是累的缘故,还是看见手铐,我的心跳得很厉害。第二天,我在报纸 上看到《歹徒持刀砍人,路人徒手擒凶》的消息,把我写成了英雄。我怀疑那个人 是我,我只在梦里才有那样的壮举。我想,我如此勇猛不止是为了制伏狂徒,也是 在制伏自己。是活着的我制伏死了的我,还是死了的我制伏了活着的我,我就说不 上了。 并没有到此结束,第三日的报纸进行了后续报道,多位市民讲述目击过程,末 尾,让看到消息的我尽快与报纸联系,并请路人提供相关线索。接下来,还有《英 雄,你在哪里》的报道,据说我可以领取皮城的见义勇为奖。那几天,我反复地阅 读相关消息。我是一个隐匿者,永远不会站出来。如果不是这个原因,我抵挡不住 奖金的诱惑。可如果我不是隐匿者,还会有那样的胆量吗? 我绝不让自己的身份如此大白于天下,宁可让赵青告发。 看小说多了,我常常胡思乱想,但制伏歹徒事件,绝对不是为了往脸上贴金编 出来的。对于隐匿者,贴金有什么意义? 另一档事,也是在寻找失踪者线索的时候发生的。我看到一个男人往电线杆上 贴着什么,忙凑过去。是寻爱犬的启事,提供线索者赏谢五千,送犬上门者赏谢一 万。我吃了一惊,问什么狗这么值钱?男人白我一眼,少见多怪,上千万的犬多的 是。我问,这狗是你的?男人纠正,是犬,不是狗。我哑然失笑,犬和狗有什么区 别?男人说,犬是犬,狗是狗,不一样的。等于废话,我嘎地笑出声。男人甚是恼 火,你取笑我?我说不敢。我不是惹是生非的人。可突然间,我邪性了,仿佛立在 男人面前的是另一个我,我怕事,并非另一个我也怕事。我傲睨着他,狗就是犬, 犬就是狗,都是哺乳动物,种类很多。我不知哪个种类多少钱,但我知道与狗有关 的词比犬多,狗宝狗屁狗熊狗吃屎狗尿苔狗腿子狗急跳墙狗皮膏药狗头军师狗仗人 势……我一口气说下去,男人先是愠怒,继而惊讶。他说没看出你还蛮有才,我正 想找个人请教呢,能不能借一步说话?我稍一迟疑,跟了男人便走。我甚至轻贱自 己的迟疑。走了几十米,拐进巷子,男人停住,不知何时,一高一矮两个青皮跟上 来,我情知不妙,但已无退路。男人咬定我偷了他的犬,我辩解,霎时被三个人打 倒。数日前我是见义勇为的英雄,此时被人打得鼻口流血,直到把仅有的四百块钱 赔给他。男人尚不甘休,非让我说狗和犬不是一回事。我不再逞能,承认狗是狗犬 是犬,还被汉子逼着说一通我是狗宝狗屁狗屎…… 我为自己的卖弄付出了代价。本可以事后报警,寻犬启事上留有男人的电话, 可警察询问我的姓名,我该怎么说?我是谁?我认了,反正没人知道——就算男人 满世界炫耀,他又知我是谁? 那次挨打之后,我和三叔正面对顶了一次。我的惨样把白荷吓得够呛,再三追 问。他叫我别再出去乱跑,不然早晚要出事。我能听他的?这样,三叔便正式出场 了。三叔问我满世界疯跑究竟干什么,我说憋得不行,透透气。三叔的脏脸顿时涨 起来,憋就可以打架?就可以横行?你打出瘾了?你以为收拾了赵青所有皮城人都 能收拾?你是谁?你以为你是谁? 最后这句话击中我的隐痛。让我死了的不止三叔,但始作俑者绝对是他。我活 着,可一部分已经死掉。我当然知道我是谁,可现在我总不由自主替换他人或被他 人替换。我不想与三叔掰扯这些,只是硬硬地回击,你说我是谁? 三叔的脏脸似乎掠过什么东西,翅膀硬了呀。 白荷急着推我,我狠狠甩开她,咋?你不让我硬? 三叔瞪视着我,像从墙壁上射出来的,硬扎、粗粝,忽然之间,没有任何过渡 的,目光稀瘪下去,好,你硬,看你硬上个天。 白荷拽三叔一把,没拽住。三叔怒气冲冲的,但我知道他发怯了——尽管不知 道那是为什么。 白荷想责备我,但又不敢,便蹲在地上猛搓衣服。其实,三叔出门我就后悔了。 三叔对我像父亲一样,他是让我死了,但那是意外不是?他没拿一分钱。他没有让 我活过来的能耐,不然他还会让我活过来的。我怎么这样待他?那个时候或许是另 外一个人替换了我。 我打算给三叔认个错。没等我行动,和上次一样,三叔先上门了。他检讨自己 的“冒凉”话,伤了我。我说,哪里,谁让你是三叔呢?我不计较。我大度地“原 谅”了他。我和三叔不可思议地倒置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