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儿呀,是你吗? 我一下愣住。女人的声音几乎和我母亲一模一样。是母亲活过来了,还是我真 的到了另一个世界?下意识抬起头,一辆公交车摇摇晃晃地驶过。 女人又追问一句,我听到啜泣声,眼泪坠落的声音。我慌慌地问,你是孙智的 母亲?启事写得很明白,孙智,男,四十岁,连鬓胡,出走时穿蓝夹克,黄色胶鞋。 顿了顿,她问,你不是孙智?你是谁? 我似乎看见她失望的样子,甚是不安。我小心地说,你不认识我,我看到启事 …… 女人语速很快,你有我儿的消息? 我说,不知道是不是他。我想问一下这个叫孙智的男人是什么时候出走的。可 女人连珠炮似的追问,你什么时候见到他的?你在哪里?怎么联系你? 我说,我在皮城,你联系不到我,我没电话。 女人急速地说,你联系我二儿,他和我去。没容我再说什么,匆匆挂掉。 我被搞蒙了,听口气她要来,可我什么都不能提供,她来干吗?她是不是糊涂 了?我查查区号,是商丘的,离皮城并不远,但这和远近没关系。我可不想把她骗 来。我什么都说不出,她不抽我嘴巴子?呆了十几分钟,再打,无人接听。我打启 事上的手机号,得知我就是刚才打电话的,并说不出任何有用的内容,他质问我为 什么骗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我语无伦次地解释,让他千万不要来。他叹口气,说 他和母亲已经上路。我烫了手似的扔掉话筒。 我匆匆逃回家。白荷问我怎么了,我说没怎么呀。她不再问,幽怨晃荡着,几 乎溅出来。我照照镜子,脸色灰不溜秋。白荷以为我又闯祸了。这不是祸,但我不 安。明明清楚女人不是我骗来的,她来也找不到我,我还是发慌。不见她,我打定 主意。但是耳边总晃着她的声音,苍老,枯瘦。我端起白荷盛好的稀粥灌了一口, 突然喷出,没抓稳,碗摔地上了。女儿尖叫一声,眼泪奔腾。白荷给女儿脱袜子, 我试图帮忙,白荷用肘抵拒了我。我只好站着,还好,只是烫红一点儿。白荷狠狠 剜我一眼。我清扫了碎碗,残粥,颓然离开。 他又出现了,模糊的脸,瘦长的身架。足足停了五分钟。我试图追他,可我瘫 在那儿,有被碾碎的感觉。直到进入梦乡,我才竖立。身上的洞有碗口那么粗了, 风哗哗地穿越,没有歇停的意思。 我没打那个电话,不知老女人和他儿子是否到了皮城。可是,她的声音像被雨 浸坏的土墙上的泥皮,不时脱落。儿呀,是你吗?儿呀,是你吗?我跑三叔那儿, 套问那个人是否长了连鬓胡,自是一无所获。三叔没训斥我,但“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反复翻着这个标号二十八的档案。所有档案都是语言的组合,像枯了的石榴, 干瘪,了无生气,但只要撩开一角,气息、声音透出来,就不一样了。我已经撩开 二十八号的帘子,就此掩上吗? 第三天,我终于忍不住,打了男人的手机。男人说,我知道是你,我和母亲等 你两天了。我很紧张,话却是埋怨的,叫你不要来了嘛。男人说他母亲要来,他拦 不住,已经来了,务必见个面。我问孙智什么时候失踪的,男人说五年前,走了就 再没回来。男人开始求我,说他母亲哭瞎了双眼,只想听听他哥的消息,我编几句 就行。 我最终和男人在小旅店门口见了面。他也是络腮胡,和孙智的照片毫无二致。 他嘱咐我一番,并要塞给我五十块钱。我拒绝了。 那个哭瞎眼的老女人先在我身上嗅嗅,而后伸出青筋突暴的手上上下下摸个遍, 开始问,你见过我儿? 我说,见过。 她问,怎么没我儿的味儿? 我慌了,不知怎么答。 她问,什么时候? 我说,半年前,在一辆车上。我按照男人的叮嘱小心叙述着,女人不时插问。 女人长长地舒口气,我知道他还活着,他受骗了,没脸回家。你要是再见到他, 叫他一定回去看看。 我虚虚地应了一声。离开时,老女人再次在我身上闻嗅,时间更长。我没法形 容当时的感觉,我像一只青蛙,四肢被冷冻,肚皮却坠入沸水中。她说,我闻到了, 是有我儿的味儿。我头皮猛地一■。男人送我出来,两三句致谢,说两个月之内, 他母亲会好过一些。他求我两个月后再给他母亲打个电话,这样的请求,我怎能拒 绝? 我本来希望与他的父母妻子联系上,但和老女人见面后,我突然意识到,没有 结果其实是最好的结果。如果我证明了他就是孙智,孙智就是他,我该怎么办?把 钱转给老女人?真能一了百了? 那几日,我受了挫似的,没搜寻失踪者的线索,也未打任何电话,除了去找赵 青,就是在家睡觉。白荷踏实许多,变着法给我做好吃的。我嚼得无滋无味,甚至 一面吃饺子一面无耻地乱想,如果我真的死了,白荷会不会挖空心思伺候另一个男 人?我就是那个男人的话,会咋样待白荷?与我和白荷的生活一模一样,还是一种 我不熟悉的日子? 后来,我的思绪失控,无边无际地蔓延……如果我是孙智,我是流落他乡成为 一个隐匿者了,还是安睡于另一个世界?我是否知道老母亲哭瞎了双眼?我受了什 么骗? 匪夷所思地,我忽然想尝尝受骗的滋味。我又不安分了,白荷的厨艺没拴住我。 报上每天都登骗与被骗的消息,让人觉得这个世界到处都是骗子。但真想受一次骗, 也非易事。滑稽吧,我出了问题,还是世界出了问题? 为挨一次骗,没少费心思。我请了两夜假,从黄昏便守在二环上,拦截过往的 车辆。那些司机准以为我是骗子,没一辆停住。午夜时分,一辆大货车驶来,我猛 地跳过去。刺耳的刹车声。司机伸出头,骂了一通娘,绝尘而去。我傻兮兮地想, 那个孙智挨了骂会怎么样呢?和司机叫板,还是求司机拉他一程?第二天黄昏,一 辆三轮车终于停住,车主问我去哪儿,我说我受骗了,只有五块钱,随你拉到哪儿。 我拽出鞋垫压着的臭烘烘的票子,递给他。车主接了,让我上车。和某个场景重叠 了,我又兴奋又紧张。一个疑问悄然冒出:那一切是不是三叔设计的?车主会不会 也停下车撒尿?我紧盯着车主的后脑勺。进城又驶了一段,他停住,但没有撒尿, 说到家了。我没有被这个人骗,很沮丧。竟把三叔想得那样险恶,我几乎想抓自己 的脸。 我想放弃挨骗的尝试,机会却送上门。那时,我又开始搜寻失踪者的线索。走 过火车站前面那条街,一个黑眼圈的中年女人问休息不,并压低声音说有我想要的 任何服务。三叔曾经讲过,某个趴活儿的同乡在火车站被类似的女人骗过,惨得裤 子都被扒了。我怎么忘了这一茬呢? 我搭讪几句,黑眼圈死死咬住我,说得天花乱坠,似乎花一块钱就能睡遍全世 界的女星。我问,不骗我吧?黑眼圈发誓,如果骗我,我可以抠出她的眼珠。我跟 在女人身后往巷里走,往骗局里走。我才不抠她的眼珠呢,我尝的就是这个味儿。 如果我不是顶替他死亡的隐匿者,绝不会生出这样的嗜好。 拐了一下,走进一个更窄的巷子。黑眼圈说好酒不怕巷子深,怎么个好,我呆 会儿就知道。三叔曾问我为什么喜欢那个老嫖客,是不是想做老嫖客的徒弟。现在, 我正作为一个嫖客进入秘密场所,但不是因为那个老嫖客。三叔绝不会想到与他有 关。 黑眼圈在一个挂着布帘子的茶吧停住。我稍一愣,黑眼圈诡秘一笑,这样安全。 我想起电影里的情报机关多设在药铺、粮店,恍惚中,我又成了联络员,差点问黑 眼圈有什么接头暗号。 带我进入房间,黑眼圈拍拍我,说你就等着好好享受吧。 三个凶蛮的男人闯进来,我的享受就此开始。一个男人打我一掌,让我老实配 合。我没有一丝惊异,主动抬起胳膊让他搜。男人生硬地摸一遍,问,钱呢? 我脱了鞋,抽出一张二十元的票子。 男人受了污辱似的,这么点儿? 我说,已经不少了,买二十个鸡蛋呢。 男人又掴我一掌,骂了数句脏话,扬言要把我交给公安。 我说,好啊,就等着这一天呢。 另一个男人踹我一脚,别以为老子不敢。 我说,欢迎。 三个男人嘀咕几句,让我滚蛋。我不滚,说,要么把我交给公安,要么杀了我, 反正我不走。 一直没说话的那个家伙皱着眉说,怎么弄个傻子? 我说,我不是傻子。 对方骂,你不傻,那爷们儿就是傻子。踢我一脚,让我滚。 我不滚,死死抓着床沿,并不清楚要干什么——那个时候,我已变成另外一个 人,我绝无这样的胆略气魄——我不晓得他怎么想怎么做,或许就是现在这样,横 出不要命的样子。 我挨了一顿打,但最终是那个黑眼圈哄我半天,我才离开。他们没要那二十块 钱。我对黑眼圈说,你那眼珠我就不抠了,留着给你照个亮吧。我转过身,听黑眼 圈低声骂傻×! 受骗是什么滋味?我仍说不上。不错,我尝到了,但究竟是他人的,还是我自 己的?一笔糊涂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