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要说赵青了。有一阵没提他了,并不是忘了他,或是懒得搭理他,实际情况 是,每隔四五天我就找他一次,像过去他频繁地缠我那样。我和他的关系颠倒了。 我没提,是因为一说那个事我就常常扯不开脑子。现在,得说说我是怎么熬炖那厮 的。 片断之一我拿了钱,却不走,坐姿松松垮垮,一只脚耷拉着,另一只跷在床沿。 什么东西都不缺,杂七杂八,光电视机就两个。赵青跟着我的目光转了一圈,问我 看中啥了,随便拿。我说,偷来的吧?赵青嘿嘿一乐,我要有那能耐,还住这憋屈 屋?我说你能耐大了,什么时候告我?赵青忙保证——这厮,我一撺掇他告,他就 发誓——兄弟,我要露一个字,你就缝了我的嘴。我说我可不敢。赵青再次问我相 中啥了,我说倒是看中一样,就怕你不给呢。赵青豁达地,瞧兄弟说的,就是要我 这不值钱的命,我也不会说个不字。我说不要你的命,我相中你女人了。赵青的棕 脸猛地映出一抹青绿,瞬间,棕色又漆了一样均匀,他嘿嘿笑着,就怕你看不上。 我说我偏看上了。赵青说随你,我把她叫回来?我说改天吧。我就是想激怒他。我 不信这厮有撑船的肚量。 片断之二我进院,赵青正烧铜线,院里弥漫着呛鼻的焦煳味儿。我问销赃呢? 什么地方偷来的?赵青说是收的,偷的才没这个胆子大白天烧呢。我说卖铜线的人 是偷的,你收也就是偷。赵青说兄弟,干这行不易呀,不抓叼点儿填不饱肚子。我 说,有个大买卖你干不干?他问……啥?我说抢银行。赵青棕脸被瓜分了一样扭了 扭,进屋取了钱。说以后别跑了,他给我送。我说咋,嫌我烦了?赵青忙说没有, 我巴不得有个人说话呢,我家那口子,一天没几句话,像个哑巴。我和他闲扯一会 儿,他要喊回女人做饭。我说也太没出息了吧?到处是馆子,你不认得?我领你去。 不由分说,热情地把他拽出来。 片断之三赵青搬出一个坛子,神秘地说是滋补药酒。我问哪来的,赵青嘿嘿一 笑,反正不是买的,咱哪买得起?我没舍得喝,就等兄弟你来呢。我说我可不会客 气。赵青说,咱就别往外跑了吧。我说,这么好的酒,得配硬菜呢,你搬不动,我 来!赵青忙不迭地说,搬得动搬得动,不过,还是倒出一瓶吧。我没反对。点菜我 毫不手软,我点一个,赵青的脸肌便颤一下。酒足饭饱,我问,你结还是我结?赵 青哭丧着脸,我装着钱呢。 那天我搜寻失踪者的线索,并没有找赵青的打算。但中途下起雨,丝毫没有停 歇的意思,我又没带伞,只能去寻赵青。眼睛不大睁得开,挤出的那一绺仍瞅着沿 路的墙体、电线杆。拐弯踩进坑里,闪倒,膝盖狠狠与地面咬了一下,火辣辣的。 稍有些瘸,还好,没掉进缺了盖的下水井,不然就报销了。恼火还是涨出来,这账 要算赵青头上。如果不找他,我就不会走这条路。 赵青正和女人打架。女人仰躺在地上,他骑她身上。他举着鞋,她奋力争夺。 女人头发散乱,我还是瞥见她脸上的伤痕。这厮,进城多年还是老毛病,对付女人, 不是裤带就是臭鞋。赵青看见我,龇龇牙,我以为他要放开女人,没料,女人大意 之际,他突然抽出鞋,照着女人打下去,并叫嚣着,我让你偷,我让你偷!女人再 夺鞋已不可能,便双臂交叉,死死护着头部。 我霹雷般怒喝一声,你他妈住手! 赵青僵住,阴阴地斜我一眼——我熟悉这眼神儿,他斜过之后,就要和拉架的 人纠缠了——却出奇地,一副委屈的腔调,她是我女人啊。 我冷冷地,你女人咋的?就由着你了? 赵青说,她欠打。 我说,欠打的是你。 赵青说,兄弟,这事与你无关,收拾完她,咱俩喝酒去。 我不说话,只是死死地钳着他。 赵青从女人身上离开,说兄弟求情,我就饶了你,看你以后还敢。赵青女人爬 起来,仿佛怕我看到她脸上的伤痕和泪痕,背转身靠在那儿。 按理我该到此作罢,清官难断家务事嘛,我能喝开赵青已经不简单,三叔也未 必敢拉赵青的架。但我不甘心,赵青惹着我了。我想知道我能把赵青剃成什么样儿。 说穿了,不是把赵青咋样,而是我能咋样。 赵青责打女人的原因很简单,女人把赵青捡到的一副跳棋送给和她一块干活的 女人。忘说了,赵青女人是个清洁工。我问赵青女人为什么要送,赵青女人答,她 同伴有个十岁大的孩子。我问赵青,听见了吗?赵青说,那也得和我说一声啊。我 骂,你活半辈子人,咋毛长眼上了?一副跳棋值得大动肝火?你他妈是两条腿还是 四条腿?啊?阴天下雨打女人,说的就是你这种缺德货! 我放肆地叫骂着,赵青间或辩解一句,我砸过更多的石头瓦块。能想象吗?那 厮竟豆芽般缩着。赵青承认了错误。我说,这就完了?你抽半天白抽了?我让那女 人抽赵青,女人不动或是不敢,赵青也劝她,她还是不动。我说,只好你代劳了。 赵青果真抽自己两下,棕脸马上贴上一层茄子皮。 我问,以后还毛驴不了? 赵青说,不了。 我叫,大声点儿! 赵青说,不了! 我说,再让我碰见一次……我冷笑一声,又对女人说若赵青不长记性,我给她 作主。女人感激而又惶然。她不会明白,我其实是给自己作主。 我再去,拿钱,吃饭,还要问赵青打女人没有。问了赵青,还要问女人。不仅 如此,我还特意去赵青女人干活的地方找过她一次,暗中调查。我像不像个侠客? 老实说,我盼望赵青再打女人一次,我实在想知道我还能释放出多少东西。 赵青被我熬炖怕了,余下的钱一次性还了我,还卖乖,兄弟,我七拼八凑,说 啥也要还了你。那天,赵青很是慷慨,主动让我宰了一次。我离开时,他抓着我的 手,恋恋不舍,像生离死别。 几天后,我出现在赵青面前时,他吃惊得几乎咬了舌头,我……不是……还完 了吗? 我说,你是还完了,我看看你不行吗? 赵青的棕脸抽了抽,垂头丧气地说,看就看吧,你早该看腻了啊。 我说,看见你这张脸,我胃口好得不得了。 白荷清点完那些钱,欢欣地说一分不少,之后很奇怪地问,赵青咋就怕你了? 我说,一物降一物,先前是我没降住他。白荷看我半天。我没法说得更清楚,本来 就说不清楚。赵青怕我绝不仅仅是因为那顿打。另外一个人指挥着我,赵青其实怕 的是另外一个人?还是别的什么?我不能把白荷的脑子也搞乱。白荷劝我,赵青还 了钱,就不要再和他来往,这种人还是躲远点儿,说不定哪天他会反咬。我说,我 不去赵青就要过来,你是让他来,还是让我去?如果是过去,我绝对和白荷一样的 心理,但现在……我倒是盼他反咬哩,这厮却一天比一天皱巴。 赵青的耐性终于耗尽,我再一次登门,他的棕脸憋了半天,问我到底想干什么。 我毫无表情,去告我,别忘了你说的话。赵青说不过随便说说,哪能当真?我说我 当真。赵青眼珠滑动着,干吗让我告你?我告了,你莫非能发横财?我说,我想死, 我真是想死啊。赵青掩藏在棕脸下的愠怒忽然稀里哗啦,整张脸瞬时瘪下去。他苦 巴巴的,我不告,打死我也不告。他到底怕什么?我真想问问他。 赵青竟也搬出三叔。三叔没有劈头盖脸训我,和我喝了会儿酒,问,你让赵青 告你是什么意思?我说,没啥,我看看他告了我能咋样。三叔问,万一他真告呢, 你想过后果没有?我语气甚是不恭,三叔,你咋就恁胆小呢?早就没事了。三叔说, 万一……我纠正,没有万一,绝对没事。我真正的心思不敢透给三叔,如果说我担 心,也是担心三叔和白荷。三叔说,还是别冒险吧。我不想再与三叔讨论,三叔不 会明白一个隐匿者的心理。我说,赵青不会告,你放心好了。三叔为赵青求情,我 点着三叔鼻子,你得了他什么好处,怎么替他说话?三叔胀着脏脸,百般发誓。三 叔不外乎吃赵青一顿,我心里有数。瞧他如此,我很是痛快。我成了狼崽子不是? 不能完全怪我,我是不由自主。我的脑子被分裂成两个阵地,其中一个早就不再归 我指挥。 赵青搬家了,像我过去那样。这厮无招了。难不住我,我跟踪赵青女人一次, 便将赵青套住。半个月后,赵青又搬一次。我费了不少时日,还是找见他的新窟。 就这样,赵青不停地搬,不停地寻找隐蔽之所。我边搜寻失踪者线索边侦查赵青的 窝,比皮城市长还忙,但乐此不疲。 赵青居然又搬到原先的小院,滑稽不滑稽?兔子逼急还咬人哩,我如此熬煎赵 青,他会不会反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