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遇见那个女人时,我已打过四十三个寻找失踪者的电话,除了那个老女人和她 儿子,我没再和对方见面。五花八门,我不赘述了。那天,我打二十八号——那个 老女人的电话,她儿子求过我的。她儿子告诉我,他母亲已于二十天前过世,母亲 闭眼前仍相信大儿子还活着。远方的男人悲伤地说,谢谢你,以后不劳烦你了。我 的脸湿湿的,以为下雨了,抬头,天空蓝得没一丝杂质。 我无精打采地转着。那个叫孙智的男人,是失踪了,还是隐匿着,怕永远是谜 了。路口围了些人,城管正训斥一个女人,她在地上坐着,怀里抱着包。女人在皮 城五彩的宣传牌上贴了一张打印的纸,像美女患了白癜风,确实不雅。我瞅瞅,目 光突然被割疼。城管仍在训,并试图抢女人手里的包。女人死死抱着,腰折得更弯。 我看不清她的脸,但觉出她在咬牙。 我拍拍城管,借一步和他说话。城管打量我一下,随我离开。我说自己是记者, 问他看没看过上周的《皮城晚报》。城管问我到底要说什么。我说晚报登了则认尸 启事,和女人寻人启事上的人一模一样,是你们告诉她?还是我来跟她说?城管忙 着执行公务,撕了白癜风,迅速离开。 我蹲下去,冲女人说,他们走了。 女人抬起头,脸色稍黑,长相普通,但很揪人。她四处瞅瞅,竟然笑了,真走 了呀。 我说,你不该贴这种地方,你前脚走,后脚就被撕了。 女人委屈地,别的地儿我都贴过了呀。 我问,找的是你什么人? 女人目光暗淡下去,声音也扁了,我男人。 我问,他瘦长瘦长的? 女人几乎揪住我,随即又松开,急促地问,你见过他? 我说,随我来。 这个叫杨苗的女人讲她丈夫到皮城寻活,一走再没音讯。有人说,她丈夫发财 后抛弃她了,也有人说可能遭遇不测,但哪种结果她都不信。她发誓找到他,三年 来她以皮城为中心,贴遍寻人启事。时间吻合,年龄吻合,瘦长瘦长的形象也吻合, 他就这样与杨苗的丈夫重叠在一起。因而杨苗再次问我,我说我在书城扛麻包时, 有个和她丈夫差不多的,不过……我费了点儿劲才说出来,他干半个月就不干了, 我再没见过他。但就是这一信息,杨苗光芒四射。她问一句我答一句,末了,她大 声说,没错,大哥,就是他呀。 夜晚,我囚于笼子里,不安地等待他,猜测模糊的脸是否清晰起来。他飘了一 下,但没停留,没容我看清便走了。我竭力想从暗影里拽出他,反而是杨苗闪出来, 执着,忧郁,不失乐观。我骗了她。我只能这样拴住她——她也会拴住我的——准 确地判断尚需时日。我发誓,我绝无花肠子。 翌日一早,我赶到杨苗住的小店,听她讲她丈夫,我则回忆和她丈夫扛麻包的 经历,讲到我和她丈夫差点打架时,她睁大眼,真的呀,你可别计较他,他是直筒 子,不会拐弯的。我笑笑,哪里,下午我俩就和好了,都是卖力气的,闹什么别扭? 杨苗说,大哥通情达理,他咋就不和大哥一块干了呢?我说,可能他找了更好的活 吧。杨苗信任地望着我,他没和你说什么?我说,没有,我俩还没混到那份儿上, 毕竟时间短了些。 我带她到图书批发大厦转了一圈,她怜爱地摸着堆叠的书,就像那是丈夫的脸。 中午吃饭,她和我商量,能不能跟她回趟家,她想让公婆见见我。她说,我说怕他 们信不过。我问,你是想给他们一个安慰吧?我和你丈夫见面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呀。 她说,你就说一年前才看到他嘛。我骗了她,她和我合伙骗她的公婆——我想起老 女人的儿子,酸楚不已。我没有拒绝老女人的儿子,同样不能拒绝杨苗。正好,我 也想看看她的家——走近她的一种方式吧。我请了假,随杨苗回家。 杨苗住在距皮城二百公里的一个村庄,村庄不大,村前有河,村后有树。尽管 河已干涸,树稀稀拉拉,但看上去是个住得下去的地方。我见到了她公婆,她女儿。 杨苗介绍完,我便讲我和他们儿子的短暂交往。从开始我就觉出她公婆眼里的敌意, 或许是心慌的缘故,我不像骗杨苗那么顺畅了。她公公不停地搓捻着一个什么东西, 她婆婆头发花白了,竟然还绣花。她举起针眼照照,仿佛透过那个小孔能照见我的 原形。我更慌了,额头满是细汗。杨苗婆婆问,你热啊?我摇头,忽又改口,是, 有点儿。杨苗公公问,你穿几码的鞋?我说,四二。两人轮番问,没一个问题与他 们的儿子有关。我意识到,他们越来越怀疑我。 那晚,我住在专门给我腾出的屋子。杨苗瞧出我的不安,解释,自打她丈夫离 家,他们就这样了,对谁都这个态度。她说明早一同陪我返回皮城。 我要睡了,杨苗公公进来,我慌慌地赔一个笑。他不说话,目光铡草刀一样切 割着我,我耐不住,叫声叔。 他伸出手,我以为他要告辞,也机械地伸出去。突然哎呀一声。那只手几乎被 他捏碎。他停住,我咝咝几声,他再次用力,我尖叫起来。 舒服不?他的声音仍是沙哑的。 我说,不……舒服。 他说,讲! 我问,讲啥? 他又一捏,我疼出眼泪。 我叫,叔……呀。 他说,你要敢骗她,我捏碎你。 我说,没……没呀。 他低低地说,讲! 我嘴都张不开了。这时,有人敲门,他迅速松开。杨苗进来,瞅瞅我,看看公 爹。他公公慢慢踱出。杨苗问我没事吧,我摇头,让她赶紧走。她离开,我马上把 门插住。 我疼得半夜没睡,也不敢睡,忍不住胡思乱想。他有这样一个有掌力的父亲? 老汉不停地搓捻大约是在控制自己,刚见面他就想捏我了吧?他怎么一眼就看出我 是骗子?看出我是骗子为什么不当杨苗的面揭穿?稍有动静,我受惊似的竖起。 次日,我和杨苗离开,她公公和我握手告别,我远远地躲开。他锋利地瞥我一 眼,我读出老眼里的警告,不快地也是紧张地扭过头。我为什么如此怕一个老汉? 是我怕,还是那个占据我脑子的家伙害怕?我从未这样糊涂过。坐上车,我已谅解 老汉,换了我,我也不信“我”会跑这么远只为讲一丁点儿没有任何意义的消息。 “我”必定有所图。我对杨苗讲,她公爹大概看出来了。杨苗说,你受委屈了吧? 我说没有,差点就说那个家伙才不委屈哩。杨苗还是给我道歉,同时为公婆开脱, 听得多了,对什么都疑神疑鬼。反正我心里明白,她强调。你明白个啥?你公爹怀 疑我打你主意哩。但我没这样说,或许是另一个家伙没让我这么说,我没打她的主 意,并不等于他也不打。他什么不敢干?我稍稍挪挪身子,仿佛这样杨苗就安全了。 分手时,我和杨苗要了些寻人启事,并告诉她去什么地方找我。每隔一段,杨 苗便来找我一次,讲她寻找的经历,我会告诉她我做了些什么。每次,她都让我讲 她丈夫扛麻包的事,我读的小说派上用场,编也得有个谱不是?自然,我也从她嘴 里获得她丈夫的更多信息。我和她就像两个盲人画画,一点点儿依据对方的描述, 勾画出一个清晰的人貌。不同的是,她勾画的是现在的丈夫,我勾画的是她过去的 丈夫。她闻听呼吸,而我审视那个人怎样消亡,她的眼睛烁亮,我则难掩凄然。 我仍在搜寻失踪者的信息,但没再打电话,似乎没必要了。那个人和她丈夫越 来越接近,两幅画像几乎重叠在一起。但是,我没有尘埃落定的轻松,反而更加不 安。接触老女人时遇到的问题重新挡在面前,我该怎么办?把真相告诉她?说她丈 夫正躺在我父母身边?把二十万给她,求得她的谅解?她能谅解我吗?她谅解了, 她公婆会饶我吗?不饶我可以,能饶三叔和白荷吗?——不错,我是自私的,但我 并不愿三叔和白荷受牵连——还有,现在,她心目中的丈夫活着,我若告诉她,就 彻底杀死了她的丈夫,或许还有她,她的公婆。一边是二十万和结果,一边是无期 的等待,哪个对她更好?也许是后者。那么让她继续找下去,我揣着二十万,继续 隐匿?我不知道。我真的真的不知道。还有一点,我不踏实,那个人与她丈夫只是 在我脑里重合,并无铁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