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我和杨苗断断续续来往着。我仿佛陷入沼泽,既无力前行,也难以后退。 狂躁时,就去找赵青。潜意识中,我把赵青当成一味药了,究竟这味药能治什 么,我却说不清楚。赵青不搬家了,躲猫猫。我还没坐稳,赵青就要上厕所。上次, 他也是这么躲走的。我总不能跟他后面,让他快去快回。这厮,一走就没影儿了。 躲了和尚躲不了庙,我决定死等。我让赵青女人炒菜,她炒了一个土豆丝,一个瓜 片。我皱皱眉,她赶紧说,她不管钱。没肉怎么喝酒?我摸出二十块钱,赵青女人 买回一只猪耳朵。我问她喝点儿不,她摇头,一脸怯意地看着我。 我不信那厮能躲天上去。你躲,就让你女人侍候。我想了会儿杨苗,她的公爹, 手隐隐疼起来,抓酒瓶竟有些吃力。赵青女人盯住我的手,我恼火地松开,让她给 我倒。她很乖,很听话。她立着,我坐着,我喝一盅,她弯一下腰。我恶狠狠地想, 老子就是要当这个屋的皇帝,抑或是那个家伙这么想吧。 我喝得晕乎了,赵青仍未露面,压抑的火气冒上来。我问他女人,他去哪儿了? 女人摇头。我醉眼审视着她,你一定知道。她说,我真不知道。我问,他骂过我没 有?女人说没有。我不信赵青没骂过我,显然女人说谎。我替她主持公道,她却包 庇赵青。我看不到她的可怜,她眉眉眼眼藏着奸佞。我的目光在她周遭滑了几下, 邪意渐生。 我嘿嘿笑着,她怕冷似的缩缩。她的动作彻底惹恼我,我问,我很可怕? 她摇头,又补充,不。 我没好气地,干吗不敢看我? 她怯懦地笑笑,目光在我脸上游弋。 我问,我好不? 她慌慌地,好。 我问,我的话你听不? 她说,听。 我说,把衣服脱了! 她的脸抖了一下,人却未动,像被针定在墙壁上的蝴蝶。 我说,没听清? 她蚊鸣似的叫,大……兄弟。 脱!我恶恶地吼。 她看我一眼,恐惧地躲开。一只手摸到扣子,解了一粒,触到第二粒,她央求 地望着我,试图等待我反悔。 快点儿!凶狠的声音我自己都吃惊。 她的脸失去血色,黄黄的,如一页陈年的宣纸。她依然脱得很慢。脱了外衣, 背心,露出松松垮垮的奶罩。两只奶罩颜色不一样,明显是两个旧奶罩缝合在一起 的。我喉结动了动,不说话,只是盯着那个地方。她停停,没等见我的命令,慢慢 把奶罩褪去。女人出奇的瘦,肋骨都要刺出来,两只干瘪的奶子垂在胸前,有一只 泛出青光。安静极了。女人没哭,可我分明看到一颗泪珠砸落地上,吧嗒,吧嗒, 到处是溅起的回音。 我突然结巴了,你……穿上吧。她尚未反应过来,我跳起来,抓起她的褂子扔 给她,夺门而出。 我重重打自己一个嘴巴,恶狠狠地骂,操你妈赵青! 那天,对,就是日头灰沉沉的那天,我逃回家,三叔迎候贵宾一样慌忙站起来。 我不知他注没注意我的神色,反正我瞥见的是一张死灰样的脸。他问我喝酒了,我 点头,责备白荷怎么让三叔干坐着。三叔赶紧说,我不喝。三叔上门不喝酒,很罕 见的,我也不习惯。我问他是否有事,三叔说也没什么事。我马上明白三叔遇上麻 烦了,他可不是吞吞吐吐的人。我扫白荷一眼,白荷领上女儿,带门出去。 三叔像在水里闷了太久,突然喘上气似的,秋啊,三叔求你来了。 他和卖大饼女人出事了。两人被卖大饼女人的丈夫和兄弟捉住。三叔被逼着写 了五万的欠条。我问,她不是快成三婶了吗?怎么跑出个丈夫?三叔沮丧地说,我 让那女人骗了,她说男人瘫痪了,她早晚要离婚,谁想……秋,他们限我十日内交 钱,不然要卸我的腿,瘫的可就是我了。我听出三叔的意思,还是问,你要五万块 钱?三叔说,你知道我没攒下钱,我去哪儿弄去?秋,我向你爹保证,我从未打过 那二十万的主意,三叔是给你挣下的,可现在……只有你能救我,我瘫了,最终还 是麻烦你。绝对如此。但……我问,你怎么断定他们敢卸你的腿?为什么不报警? 三叔说,咱理亏呀,报什么警?他们肯定会卸,我知道,秋,算三叔借的。一直把 世界不放眼里的三叔竟如此软塌,和赵青没什么两样。我很意外,很失望。我必须 帮三叔,但不想借给他钱,过去我绝对会借,我比三叔胆小怕事得多,现在已经不 同。 我简单说一下解决过程,我不想炫耀自己多么了不起,说到底,我不想往另外 一个人脸上抹金。我和三叔上门,我看了三叔的借条,两下就撕碎了。卖大饼女人 的丈夫和兄弟还未反应过来,我一顿乱砍。晓得吧?我带刀了。这一招,连三叔也 瞒着。事后,三叔问我想没想过后果,要是我把人砍了,或是他们也动刀,砍了我。 我冷冷一笑,没有把握,我还是我吗?三叔没听明白,看我的目光甚是惧怕。我的 凶恶镇住他们。我没砍着谁,只是砍了一气破烂的家具。完后丢下几百块钱,作为 赔偿。 我替三叔解决了麻烦,三叔诸事都要向我讨主意。我猜,他准在向他的趴友吹 嘘他侄儿怎么怎么厉害。我再次询问几年前那个晚上的事,没想他更记不得了,近 乎哀求地叫我不要再问。 我没再问,或许,他真记不得了。问题的棘手不在于三叔遗忘的记忆,而在于 该不该及怎样和杨苗说——我难以把那个瘦长的人和杨苗丈夫分开了。 那是一段难以描述的日子。我辞了职,离开了那个窒息但安全的笼子。我已经 安全了,没人找我麻烦,我像任何一个皮城人随意在白日和夜晚出入——其实早就 这样了。我可以干任何想干的正事和歪事。是不是这个世界的隐匿者太多了——或 隐着半张脸或整个人隐匿着,没人注意我?是啊,我算什么?但我的心始终被顶着, 在我命令赵青女人脱衣服时,在我挥刀横劈滥砍时,我以为那个坚硬的东西会消融 下去,事实是顶得更加厉害。三叔劝我做些生意,那曾是我和三叔的梦想,但我没 有兴趣。很长时间没看小说了,我静不下来,那股力量洪水似的挟裹着我。三叔说 得没错,我白白得了二十万,没缺胳膊没缺腿,汗毛都没缺一根。但是我的脑子被 替换了。没人看得见,我自己明白。我自由了,可仍然是隐匿者。 煎熬中,我做出决定,把那二十万还给杨苗,不说是她丈夫换来的,我想了一 个理由:她丈夫寄在我这儿的。我不晓得钱怎么来的。我本来想吞掉,到底没那样 做。这样,她会接受。至于她的丈夫,让他安睡在我父母身边好了。我绝对没做圣 贤的想法,只想换回自己的脑子。 我跟白荷说了杨苗的事和我的打算,白荷没有任何犹豫,只是问,要不要告诉 三叔?我说,自己的事,告诉他干什么?绝非对三叔不恭,而是没必要。隐闪在白 荷眼底的阴翳忽然淡去。我终于明白了那是什么。我怎么没考虑到?白荷心头也压 着石头呢。我扫过墙壁,那目光依然硬扎扎的,我很想问问他,我离硬汉有多远? 杨苗有些日子没来了,又打不通她的电话,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猜,她可能是 闹病了,累趴了。寻找丈夫,是身体和精神的双重耗损。我等不到,决定去一趟。 我也累了,上车没多久就睡着了。又站在旷野上,我惊喜地发现,身上那个窟 窿正在缩小,很缓慢,但能感觉出来。我等待它合上,我听着那咝咝声——车颠簸 一下,我从梦中跌出。想骂,但控制住了,久久望着窗外。 门虚掩着,一推就开了。杨苗的公婆在院里对坐,没见到杨苗。两个人显然正 说什么,被我打断,他们嘴巴半张着,目光齐刷刷横扫过来,依然那样硬。我是怎 样走过去的?我不知道。我站到他们面前,两人双双站起。老汉没伸手,我当然不 会伸过去。我问杨苗呢,老汉反问,找她做什么?我说有重要的事告诉她。老汉冷 冷地说,她不在,告诉我好了。我松口气,这么说,杨苗没生病?我犹豫着,是先 跟她公婆说,还是等她?我问杨苗什么时候回来,老汉苍硬地问,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不想和仍然揣着敌意的老汉对峙,小心地说了来意。 杨苗的公婆迅速对视一眼,目光齐齐定在我脸上。不说话,就那么看着我。没 有我想象得惊愕,敌意似乎肢解了,但没有碎裂,横七竖八的。没有声音,像赵青 女人脱掉奶罩后突然而至的死寂,但是更漫长。过了几百年似的,老汉方滑过一抹 古怪的笑,他抓我的手,我没有躲,机械地递过去。 嘎巴一声,我没来得及喊便抽成一团,而后,方从身子下方冒出飘忽的“叔呀”。 老汉松松,但仍旧抓着,我儿子给你留了二十万? 我龇牙咧嘴地,是……我没花一分。 老汉问,带了吗? 我说,我带不方便,让杨苗跟我取吧。 老汉再一用力,我疼得大叫,叔呀……我……我说不出了。肯定被老汉捏断了。 也许是我痛苦的样子让他怜悯,他松开。我蹲地上不敢站起,又觉得没说清楚,吃 力地张着嘴,叔,你这是干吗? 老汉说,还装!你不是想找杨苗吗?她在医院陪我儿子呢。 我魂飞魄散,他……没死? 老汉目如锋刀,你盼他死是不?他没死,他让人骗去干了三年苦工,可是没死! 杨苗找见他了。 我头晕目眩,这是好事。我搜寻那么多线索,耗费那么多精力,还是搞错了, 那个瘦长的人是谁? 老汉重声道,当然是好事,你拿二十万骗谁? 我突然灵醒,弹起来,撞开两扇年久失修的门。我不知往哪个方向跑的,等我 气喘吁吁地停下,才发现自己站在河岸上。老汉没有追来,赛跑他不是对手。也许 他根本没追,他不想追一个骗子。 我在裸露的河床坐下,面前是沙粒、石块、杂草。风很缓,却钩子般挠着我的 嘴巴、鼻子、眼睛和额头,我感觉有什么东西正从皮肤渗出,淹了沙粒、石块、杂 草和我。难道我回不到原来,只能隐匿了?这么一想,惊出一身冷汗。我吃力地仰 起头,看到那一枚巨大的蛋正从西天坠落。它颤得那么厉害,坠一下,又升一下, 坠一下,又升一下。再坠,突然啪的一声,汤汤水水地碎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