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老套筒子”一登上飞机,就知道自己被张梦仁骗了。哪里是什么县政府奖励, 整个是跟着旅游团出去。说白了是自己家掏钱,只不过不是从她腰包里掏,而是从 张梦仁腰包里掏出来的。这还不一样?她琢磨张梦仁骗她出来一定有事瞒着她,就 吵着要回去。张梦仁个老流氓,又给老娘藏猫猫呢。不行,我得回去,回去保准抓 他和那娘儿们个现行! 人已经在飞机上,飞机已经在天上,想下来那可不是她说了算。于是,她就骂 旅游团的带队是骗子。你们不是县政府的吗,你们让县长出来,我给县长说。带队 的耐心给她解释,转身对别人说她整个一神经病! 张梦仁的大儿媳妇也是第一次去香港,想好好玩一玩。她临行前,张梦仁给了 她一万港币,让她无论如何要让婆婆这十天玩个好,玩个够。他不能给儿媳妇说他 还有别的心思。大儿媳妇劝“老套筒子”消消气。我老爸骗你那也是好心,是想让 你到香港玩玩。他要不用这一招,就您老人家能舍得放下家里一摊子事出来旅游? 这样,“老套筒子”的气才消了一些,不再跟旅游团的闹。 有一点张梦仁没骗她,就是不能毁约。这个旅游团办的是香港包括东南亚十日 游,往返机票行程,住的酒店都是订好的,你毁约可以,不但已经付过的费用不退, 还得交一笔违约金。“老套筒子”心疼钱,让她赔钱的事,她肯定不干。就这样, 她和大儿媳妇玩了十天才回来。 到省城接她的是她的大儿子。这一点她能理解,张梦仁忙,再说还有大儿媳妇 跟着,派大儿子来接很正常。然而大儿子说到张梦仁时躲躲闪闪,让她心里觉得疙 疙瘩瘩。她问大儿子,你爸这些天回过张沟吗?大儿子说我出差了,为了接您昨天 才赶回来,不太清楚。 “老套筒子”又问你爸知不知道我今天回来?大儿子说我爸说了,接到您,先 把您送回张沟。他说您在外边十来天,累得不轻,回家好好休息休息!“老套筒子” 又问张沟那边的事忙完了吗,公家的人都走了吗?大儿子支支吾吾没有正面回答。 她没有深问,也不想深问。她心里还惦记着回张沟开她的饭店。 张梦仁和杨花以夫妻名义公开露面的消息,“老套筒子”是从报纸上知道的。 她回到家,连热水还没烧开就听见有人敲门,开门一看,门外没人。她以为自己耳 朵不好使,刚才听错了。飞机降落时,她的耳朵的确嗡嗡响。大儿媳妇告诉她这是 正常反应。是不是飞机降落的反应还没过去?她关上门,往屋里走了几步,觉得不 太对劲,自己的耳朵上没反应了!于是回头又看了一眼,才发现门下边的缝里有张 报纸。 “老套筒子”开始以为报纸是风吹来的,捡起来想扔垃圾筐里,可一眼看见头 版上的一幅大照片。照片上有她丈夫张梦仁,张梦仁左边站着一个头发败顶的老头, 右边站着一个比张梦仁年轻二十多岁的女人。她猜想那个左边站着的老头,就是前 些日子说要来张沟的首长,那个女人呢?她好像面熟,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是首长的夫人?瞧瞧多么俊的女人,笑得那么好看。一想觉得不对劲,首长怎么会 娶这么小的媳妇。也许是首长的陪同人员吧?她想,把报纸丢在了沙发上。等到水 烧开了,泡上茶,喝了一口,又把报纸拿起来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越看越觉得不 对劲,心莫名其妙地怦怦跳得快了。 “老套筒子”这人喜欢显摆。在香港时她就想着回到张沟怎么向村民尤其是她 的几个牌友炫耀。她咬了咬牙,在小摊上花几十元钱一个买了一堆小装饰品带回来, 急着喊几个牌友到家里。没想到只来了一个牌友。那个牌友拿起沙发上的报纸,故 意大声念道,首长和张沟村农民企业家张梦仁夫妻合影留念,还让张梦仁站在中间。 首长亲切勉励他们夫妇在农村改革中当先锋,再创辉煌。 “老套筒子”要过报纸,看了又看。她嘴上骂那个牌友满嘴白字念错了,心里 却翻江倒海般难受。再仔细看张梦仁右边那个女的,突然想起来是杨花。她还是几 年前到县城和张梦仁闹的时候,见过杨花一面。没想到这女人几年过去越长越年轻 了,肯定是张梦仁个老流氓花钱给她脸上贴了什么膜。在香港购物时,她大儿媳妇 推荐让她买美容用的产品时,说过有一种什么贴在脸上用的膜,她说我一辈子没用 过那玩意儿! 那个牌友这才告诉她,你前脚走,照片上这个女人就来了,在你家住了一个多 礼拜呢!她自己说和你们家张梦仁已经登记结婚了。 “老套筒子”一把把报纸撕碎。好你张梦仁个龟孙,原来真给老娘藏猫猫啦! 她摸起电话就给张梦仁打,手机通了,但没有人接。她一口气拨了五六遍,还是没 人接。拨到第七遍时,回答是“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她气急败坏,又拨通大儿 子的电话,劈头就问张梦仁个老流氓在哪里?她大儿子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劝 她不要冲动。妈,我就怕你冲动,才没敢告诉你。我给你说吧,我看了报纸也生气, 我问我爸,我妈哪里得罪你了,你怎么能背着我妈这样干?我爸说这是演戏给领导 看的。你妈不在家,我堂堂一个民营企业家总不能光棍一个,影响张沟村的形象吧! “老套筒子”说,你甭听他放屁!我还能不知道他靠什么发财起家?他那点事 我要给捅露出去谁也不会再拿他当人待。 大儿子说,妈你有必要吗?无论怎么说你和我爸一起过了大半辈子,一日夫妻 还百日恩!再者说了,我爸他在改革开放中得的成果不也让咱们全家共享了吗? “老套筒子”说,那我也得让他给我说清他和照片上那个女的有什么关系。他 早答应我说和那个女人分开了,没想到还带家里做真夫妻。 还没等“老套筒子”问张梦仁,杨花却主动找上门了。 第二天一大早,“老套筒子”正在厨房里做饭,敲门声急促地响起,而且声音 很重,不像是用拳头而是铁家伙。她家的厨房在一楼,从窗口看不到门外。她连火 也没关,急急忙忙去开门,边走边埋怨,一大早的来报丧啊! 一开门,她愣住了。门口站的是与张梦仁一起和首长合影的女人。那个女人身 后带着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那两个男人全戴着墨镜,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两腿叉 开,活脱脱香港电影中黑社会的打手。那个女人没等“老套筒子”发问,推开她径 直走进院子里。 “老套筒子”急了,哎,哎,你做什么,就是来要饭,不唱几句要饭的歌也得 说几句人话,叫我一声奶奶吧! 我叫杨花,是这家的女主人!杨花理直气壮地说,咱俩有个要饭的,但是你不 是我。她说着,向那两个男人挥了挥手。其中一个男人从车上抱下一只纸箱,然后 从箱子里取出几个镶好了照片的镜框,又拿出气钉枪在客厅醒目位置上打了几个洞, 揳上钉子,把镜框挂了上去。一个镜框里是报纸上登过的首长与张梦仁、杨花的合 影,一个镜框里是张梦仁和杨花结婚照。杨花还披着婚纱…… 一直沉默着的“老套筒子”爆发了。她从厨房里出来时手里还拿着锅铲子,这 回派上了用场。她挥起锅铲子就向杨花打去,杨花躲闪不及,啪得一声响打在了她 的右脸颊上,疼得她哎哟叫了一声。那两个男人见状冲上前,帮着杨花把“老套筒 子”摁在地上。用当地乡下人的话说这种行为叫“拉偏架”。杨花为了保护长期减 肥,身材瘦弱,本来不是五大三粗的“老套筒子”的对手。那两个男人一“拉偏架”, “老套筒子”反倒被杨花骑在了身下。她一边挣扎,一边扯着嗓门叫起来,来人啊, 救命啊!来人啊,救命啊…… 其实,杨花一进村,就有一些人看到了。有人还认出了她,说张梦仁的小媳妇 来了,等着瞧吧,张梦仁家里有好戏看了。等到“老套筒子”和杨花打起来,高喊 救命的时候,她家院子里里外外已经聚了好几层看热闹的村民。 在张沟村这一带的山村,除了广播电视外,村民一年到头没有多少娱乐节目, 再说电视在张沟还没普及,只是一部分人家中有,而且信号常常中断。村里人吵架 骂架就成了一项娱乐。他们称吵架骂架为“打”。男人们之间打架比较简单,骂几 句就噼里啪啦动手,谁把谁打倒在地,或者是谁在对方拳头下示弱了,甘拜下风了, 也就分出了高低。有时村东头响起两个男人的叫骂声,村西头的人小跑过去,打架 已经宣告结束,有人形容说比撒泡尿还快。 而女人们之间打起来,就是重头戏了,有看头。一般来说,女人打架的戏故事 情节并不复杂,有的是因为男女关系问题,有的是因为背后说闲话问题,有的是因 为争地边问题,有的是由于孩子之间吵嘴打架引发大人之间动嘴动手……但是,开 场后故事发展却完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甚至牵扯的人物,上场的人物会越来越 多,祖宗八代都翻了个遍。 一般情况下,女人之间打架舞台也大,在地里干活时,一个在地南头一个在地 北头;在村里时,各自在自家的家门口。不到最高潮时,很难纠缠在一起互相动手。 而一旦动手,你扯我的头发,我扯你的头发,大多情况下还会互相撕衣服,所以当 地人又把女人打架称之为“撕巴”。只听一阵刺啦声响过,两尊雪白的肉体呈现在 人们眼前,这时戏才到高潮,也才会有人上前把双方拉开。 张梦仁平时回来少,和老少爷儿们感情日渐淡薄。“老套筒子”平时则耀武扬 威爱显摆,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引起不少人对她妒嫉,加上乡村里也流行仇富的情 绪,所以“老套筒子”喊了叫了半天,人们也只是在她家门里门外驻足观看。她的 几个牌友来了一阵子,也是在一旁看,直到她的喊叫声越来越弱,才吵吵着进了屋, 把她从杨花身下抢救出来,拉到了院子里。 “老套筒子”指着屋里骂杨花不要脸,臭婊子,我还没撕巴你,你倒骂上门来 了。我打十八岁进这个门就没挪过窝,你是哪块地上长出的葱,凭什么来撵我? 杨花也从屋里出来了。她说不是我撵你,是你男人撵你。我和张梦仁正式登记 结婚的,我理所当然是这家的主人!你死皮赖脸在这儿呆着,我不撵你撵狗啊! “老套筒子”说,我在这院里生活了四十年啦,给张梦仁生了四个孩子,是张 梦仁明媒正娶的媳妇。你是主人,你主个屁! 杨花说,你给张梦仁生了孩子我也给张梦仁生了孩子,你是明媒正娶,我和张 梦仁也有结婚证! 故事的发展没出人们意料。两人骂着骂着就扯到了张梦仁身上。杨花说张梦仁 和你已经快十年没有夫妻生活了,这是他亲口给我说的。可他和我在一起,一夜少 说得要两三次! 人群中几个年轻的小伙子忍不住大笑。两个人吵着骂着,仿佛都忘记了饥饿。 围观的人中有的回家端了饭来,边吃边看,饭也吃完了。这时候,我妈闻到一股焦 煳味,刚说了句失火了,“老套筒子”家的厨房里就砰砰响了两声。原来是“老套 筒子”锅里的水烧干了,锅爆炸了。“老套筒子”到厨房里关上火,又气急败坏地 跑出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天抹泪地大骂张梦富。张梦富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假正 经,收了张梦仁的好处,帮着张梦仁一块跟我藏猫猫。你是什么狗村官,草管人命! 我当时也跟着大人去了“老套筒子”家看热闹。我说张大娘你说错了,那叫草 菅人命。我妈在我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小孩子别插嘴,快回家写作业去! 一个牌友看天不早了,说怎么村干部一个不露头,要是首长这时候来那就有好 戏看了! 首长是三天前来的张沟村。 那天一大早,张沟村人发现村里来了很多陌生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张梦富 把村民叫到村口开了个会。他说咱张沟村最近短短一个月翻天覆地的变化大家都看 见了。这是因为什么,是因为上级支持咱们老区。今天上级又派了这些同志来,咱 们沿着路的人家,每家一个。家里只有老人的,就带个小伙子或闺女回去,权当是 自家儿女;家里只有小两口的,就领个老人回去,就算认了个干爹干妈。我把话说 在前头,今天乡里给咱村每户补助一百元,谁要是弄砸了,不光一百块不发,还得 罚两百元! 接下来,那些陌生人拿着事前发的条子,跟着村民进了户。那些人不知道发生 了什么事,村民们也不知有什么事要发生。那天是个星期天,我也在家里。我妈领 了一个大姐姐回家,让我喊姐姐,还说有生人来问,就说是亲姐姐。我喊了那个大 姐姐一声姐,她很高兴,搂着我的头,问我上几年级,学习怎么样?最后又问我喜 欢不喜欢她这个大姐姐?我问她是从哪儿来的,她沉吟了片刻回答说是从县机关来 的,在县机关当打字员,来这儿是当演员。 一听说演戏我来了劲。要知道我们这个偏远的山村几年也没来过剧团。我问她 演什么戏?她的神情马上严肃起来,望着远处的青山,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你现 在还看不懂,姐姐也看不懂。我妈在一旁接上说造孽啊,就不能少折腾俺们老百姓。 她接着又给那个大姐姐说了张梦仁家的事。那个大姐姐听了,眉头皱得更深。 到了我上大学那年,那个姐姐已经当上县里一个部门的领导。她经常下乡调研, 还不时举发生在张沟村的那场闹剧告诫自己和单位的同志,搞调查研究一定要深入, 不能走马观花,更不能弄虚作假。 我清楚记得那天十点多钟的时候,村口响起了警车的警笛声。村民们在驻户人 员的带领下,有的在门口观看,有的在院子里观看。可是只看见几辆面包车驶过, 看不清车里边坐的人。一个小时后,浩浩荡荡的车队离开了,驻户人员也撤离了, 村民纷纷走到村街上,互相打听着发生了什么事。有几个上学的孩子告诉大人,咱 村来了位首长。村民们才恍然大悟。可是,村里老老少少没人对这事评论,毕竟家 家都领到了一百元钱的补助。这一百元钱对还很贫困的张沟村村民来说真正是钱。 谁要是吵吵出去,坏了大伙的事,还想在张沟立足吗? 张梦富其实早已听到了张梦仁家中的吵骂声。他与张梦仁家住得不远。他之所 以没出面,是因为他没法子出面。这事一开头他就不赞成。你弄虚作假,好歹也得 有点影子,不能太过分了。假扮夫妻那也是假扮,就是假扮也是扮着扮着成真的多。 张梦仁这算啥,他不是假扮是成真扮,还要领结婚证,太荒唐了吧! 可是他张梦富没敢和刘乡长他们顶。他万一较真顶起来,张沟这个典型撤换了, 修路、盖学校、村委会重建、农田设施整理也都成了泡影。他不能因张梦仁一个人 的事毁了大家的事。他也想到了今天的结果。作茧自缚,这是张梦仁那小子自己干 的事,让他自己解决去吧。两个女人他到底要谁,说白了也要由他自己定。一个村 支部书记去了怎么解决?“老套筒子”是张梦仁明媒正娶的媳妇,为他生了四个孩 子,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可那个叫杨花的女人也跟了他多年,为他生了孩子,还 领了结婚证。这就不是村支部书记能断的案子。随他们去吧,孩哭抱给孩他娘! 张梦富知道躲在家里也不是办法。他骑上自己的破自行车去了乡政府。解铃还 需系铃人,你刘乡长不能把这麻烦事都推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