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刘乡长这回是立了大功的人。 陪同首长一同来的人说,首长一路上看了几个贫困点,心情都很沉重。首长说 新中国成立四十多年了,改革开放也十几年了,还有这么多群众生活在贫困线上, 我们责任重大啊!首长看了张沟村新建的学校,连连点头,说这个村虽然不富裕, 但重视教育,再难不能难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这话说得也好。不过,直到那时首 长还是一脸严肃。刘乡长心里忐忑不安,是不是首长看出了什么破绽,抑或是招待 不周?他的两眼一刻也没离开首长的脸。 一进张梦仁家,杨花笑容可掬地迎出门,先是自我介绍: 生在农民家, 长在阳光下, 苦水也养人, 名字叫杨花。 首长听了哈哈大笑,哟,想不到在山沟里遇上了女诗人。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 首长和杨花、张梦仁谈了十几分钟,走时主动提出要和杨花夫妇留个影。张梦仁让 首长站在中间,首长不同意,你老张是主人,你站中间。 送走首长回到乡里,乡党委书记拍着刘乡长的肩膀,哥哥你这回立大功了。首 长身边的人说,这几天首长是第一次开心大笑。果然,这两天传出乡党委书记要调 走,刘乡长要接乡党委书记一职的消息。乡里有个别工作人员见了刘乡长,点头哈 腰说书记好。刘乡长心里挺自在。 刘乡长正在写总结,张梦富风风火火闯了进去。进屋后一句话没说,摸起刘乡 长桌子上的中华烟,点了火就蹲在地上抽。抽了两口,好像不习惯,就在地上摁灭 了,然后又掏出自己的烟点上。刘乡长问梦富你什么事赶得满头大汗?接着又开了 句玩笑,不会是你老婆要生孩子难产吧? 张梦富说我老婆生孩子也用不着我急。刘乡长一下子明白了,神情紧张起来。 其实,首长视察张沟村的第二天,张沟就出了事,如果不是刘乡长闻讯及时赶到采 取措施,可能会引发一场群体事件。 张梦富为了整治村容村貌,成立了个村容村貌整治队,聘用了六七个年轻力壮 的小伙子。当时承诺事后每人每天补助十元钱。可是,首长视察过后,他们找村会 计要钱时,村会计却苦着脸说钱用完了,还欠了几千元钱的债,乡里不给,又不敢 向村民摊派,不知怎么补这个窟窿呢。 那几个不干了。前前后后加起来,一共四十五天,每天十元就是四百五十元。 种一季的粮食刨去农药化肥、用电用水,不算劳动力成本,收入也到不了这个数啊。 于是,他们就和张梦富闹,威胁张梦富如果不把钱给他们,他们就到市里省里和北 京去告状,告村里乡里县里弄虚作假欺骗首长。张梦富急了,去乡里找刘乡长。刘 乡长开始直跺脚,熊羔子想造反啊?我马上叫派出所去把他们抓起来。 张梦富头摇得像拨浪鼓。刘乡长这法不行。你没理由抓人家。再说了,你抓了 他们,他们家人也会去上访。弄虚作假欺骗首长,这事捅上去可大了。刘乡长连续 跺了两下右脚,弄假事真他娘的累!这时,组织上已经对乡党委书记考查过了,近 几天就宣布。他这个乡长能不能接上乡党委书记,现在是关键时刻。最后,刘乡长 从乡财政拨了三千元钱,才算把事平息了。就这样,那几个壮劳力还不满意,相约 一起离开张沟,到省城打工去了。 现在,张梦富慌慌张张地又跑了来,刘乡长马上意识到事情不妙。他问张梦富 是不是张梦仁家出事了?没发生流血冲突出人命吧? 快了!张梦富说,两个女人打起来了。我估摸着,我出来半天了,这回可能都 动过刀子了!不知谁已躺地上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张梦富的话刚落音,刘乡长办公桌上的电话就响了。电 话是乡传达室打来的。他接完电话,跺了一下左脚又跺右脚,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 上,好大会儿才吐出两个字:来了! 刘乡长的话刚说完,披头散发的杨花闯了进来。她一手举着她、张梦仁和首长 的合影照片,一手举着她和张梦仁的结婚证,一进门就跪在地上,刘乡长您得给平 民作主! 刘乡长呆若木鸡地坐着,大口大口地抽烟,一句话也不说。张梦富蹲在一个角 落里,低着头不敢看杨花。杨花说梦富支书你也别把头藏裤裆里,那不是藏头的地 方。你要还是个男人你就说句公道话。 她这话把张梦富激怒了。张梦富忽地一下站了起来,一边向外走一边气咻咻地 说老子不管了,老子也出去打工,不在张沟呆了。走到门外,又回过头来冲杨花吼 了一声,人家“老套筒子”是张梦仁明媒正娶的,不是假货! 乡政府机关一些人不敢到刘乡长门前围观,只能在办公室议论。有的说弄虚作 假到头来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有的说当时派咱们去也是当群众演员。首长临走 前说过一句话,怎么这个村的村民戴的帽子都是统一制作的,村里不是很多人到外 打工去了吗,这村青年人那么多?幸亏县长脑子转得快,给首长说是民营企业家张 梦仁怕乡亲被太阳晒,统一发的,才算糊弄过去。有的话首长心里明白,也没办法, 他总不能当着那么多人把真相说破了吧! 刘乡长被杨花吵得烦了,你们家的事找张梦仁说去,我还要开会! 杨花说你不给我作主,我就去县去省去北京找各级领导。我是张梦仁合法的妻 子,那天去的各级领导都可以作证,这张报纸,还有结婚证也都是真的。 刘乡长心里打憷,表面上还做出不畏惧的样子。你爱上哪儿找上哪儿去找。我 管不了你们家庭这些破烂事。 杨花还没摆平,“老套筒子”又骂上门来了。“老套筒子”更绝,一手拿着纸 质已发黄的她和张梦仁的结婚证,一手拿着瓶敌敌畏,说刘乡长你要不给我作主, 把老流氓张梦仁和这个破鞋法办了,我就死在你乡政府。 刘乡长气得跺了一下右脚,说要法办我先法办你!你看看,你看看你还拿着药 瓶子想干什么,投毒啊,搞破坏啊? “老套筒子”说,算你心狠。古时候秦香莲告状申冤还碰上了包青天包大人, 一刀铡了包二奶的陈世美,今天你刘乡长公开包庇张梦仁,我问你屁股坐哪儿了? 刘乡长一拍椅子吼道,我屁股坐在椅子上,有本事你把椅子砸了! 他想激怒“老套筒子”,让“老套筒子”做出违法的事儿。你要违了法,我就 有法儿治你。这是刘乡长当乡长几年里总结出的心得,或者说他的执政经验。现在 已经进入新世纪了,社会在变,利益格局在变,人的思想、理念、性格在变,农民 不是过去那样老实巴交、任人摆弄的农民了。中央这几年不断推进乡镇政府职能转 变和干部作风转变,老百姓天天睁大眼睛看着你,监督你,一遇上不公平不高兴的 事就向上反映,用刘乡长和乡政府同事私下议论的话说,农民一张纸可能就让你下 台,一个电话可能就让你滚蛋。当然,他也有他的招,对付农民的招也没有你还当 乡长? 有一回张梦仁要在乡政府所在地的镇子建农贸市场,需要占几户农民的承包地, 其中有一户农民嫌补偿费少,硬顶着不让动他的承包地。刘乡长和张梦仁商量,把 一台大型推土机放在那户农民地头上,一连几天那户农民租的农机都进不了地。 那户农民来乡政府告状。刘乡长问他占你家地了吗?那个农民说没有。刘乡长 又问,那个铁家伙会拉屎撒尿吗?那个农民回答说不会。刘乡长说,这不就得了, 人家推土机放那儿既没占你家一角地,又没在你家地里拉屎撒尿,没得罪你啊。机 械坏了,厂方维修人员还没到,官不差病人,何况一堆钢铁。那个农民说它挡了我 下地的路。刘乡长说那你想想办法叫它给你让路呗。 那个农民打张梦仁的电话,不是关机就是不便接听,老是联系不上。眼看着要 误农时不说,多耽搁一天还得多付一天租农机的钱。那户农民恼羞成怒,当天晚上 找了辆拖车和几个人,想把推土机从自家地头移开。没想到张梦仁早让下属的工人 做了手脚。张梦仁第二天到乡派出所报案,说那个农民把他的推土机一个主要部件 给弄坏了。这样,那个农民反倒成了被告。 眼下,刘乡长心里明白,“老套筒子”只要砸他的办公桌,或者对他动手,他 就可以说“老套筒子”寻衅滋事。 “老套筒子”脾气是大,但心眼不傻。她说那是你的椅子,要砸你自己砸。我 砸你的椅子还怕脏了我的手。说着,她拧开了敌敌畏的瓶子盖,送到了嘴边。你刘 乡长不给我作主,我今天就死给你看看。 刘乡长急得跺了左脚又跺右脚,两手摆着招呼门外的乡政府工作人员进来帮忙。 你们是看大戏呢?快,快,快来人把她拉出去! 那几个乡政府工作人员你推我、我推你,谁都不愿进屋。 “老套筒子”咬住敌敌畏瓶子的瓶嘴,说刘乡长你要不说公道话,我真喝下去 了。 杨花在一旁嘲讽地说,你要喝就喝,没人跟你抢。你千万别对自己客气。 “老套筒子”又问刘乡长你到底公道不公道?你不公道我现在就喝了啊! 门外有人笑出了声,这娘儿们真有意思,说了都第三遍了,就是不把敌敌畏朝 肚子里咽! 张梦仁和他大儿子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赶到的。原来,杨花和“老套筒子”在 家里刚一开闹,村会计就给他打了电话。他花了好大一阵工夫,才在县城最豪华的 洗浴中心找到还在睡觉的大儿子。大儿子一开始不愿意跟他来。大儿子说你自己做 的事自己去摆平,我不跟你出臭头。 张梦仁急了,说你不疼你爹,连你娘也不疼吗?要是你娘有个三长两短,你可 不要找我要娘。这样,他大儿子才跟他来了。两个人路上已经做好分工。到了刘乡 长的办公室他去拉杨花,他大儿子去劝“老套筒子”。“老套筒子”用劲一挣扎, 手里的敌敌畏瓶子掉在地上摔碎了,流了一地的药水既没起白色泡沫也没有刺鼻的 味道。刘乡长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敢情“老套筒子”这娘儿们的药瓶子里装的 是水! “老套筒子”见自己的招儿被拆穿,脸不变色心不跳,大大方方地说了一句, 老娘的命没那么贱!然后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