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枫说是去医院查病的。谢生活没敢问是不是村里传说的那种病,那是不吉利的 话,咒人的。谢生活把家里一个旧沙发连垫子放在三轮车上。沙发矮,结实,枫坐 上去很稳当,也很舒服。他还准备了一大杯白开水,那杯子他用洗洁净刷了三遍, 看起来晶莹剔透。杯子放在枫脚边,伸手可及。 谢生活觉得自己的幸福也伸手可及,只可惜不是双手可及。 枫很少说话,说话要力气的。而且谢生活面朝前,偶尔说一句被风刮散了,七 零八碎地听不全。谢生活没有放喇叭里的吆喝,吵人。风吹过来,带着田野里的麦 香。上学的时候课文里有“麦浪滚滚”,那其实是风在麦子身上打滚呢,多妙啊。 谢生活觉得脊梁上有动静,是枫的手指。他拉下手闸跳下车,枫把水杯递给他, 说你别骑那么快,歇歇。谢生活说那杯子专门给你用的,我的杯子在车前面。他把 车大梁上挂的塑料杯子摘下来,喝给她看。塑料杯子是深色的,看不清里面的内容。 那里面是昨晚的茶叶水,一早走没顾上新泡。 枫说你别苦了自己。谢生活心头一热,转身去看麦田。 到第一医院门口枫说你走吧,我回头自己回。谢生活说那不方便,你什么时候 可以结束?我等你。中午我请你去吃瓦块鱼。枫说真不用,时间我定不下来。谢生 活冲着她背影说我等你,没事的。 有人上来问。三轮车,可送人?谢生活摇摇头,说我是收二手货的。有人问谢 师傅,你在这干什么?医院里有旧货,也有死货呢。谢生活一看,原来是第一医院 的后勤处谢处长,谢生活认识他,去他家收过几次东西,也收过医院的办公桌、旧 风扇之类的,同姓谢所以记住了。谢生活说我在等个人。谢处长说你来我们库房看 一下,有几张不要的电脑椅,你搞去吧。谢生活说今天不行,我这是专车。谢处长 说你先来看看,要是要的话,明天再来就是。送上门的生意不要?谢生活只好跟他 一道。他知道这些卖旧货的钱都是入谢处长自己口袋的。 库房里有一个机器,谢生活没见过。就问这是什么家伙?谢处长说那个你买不 了,我们也卖不掉。血液透析机,医院进新的了,这个旧的就淘汰了,也没人敢用 了。谢生活说透析机?是拍片子的?处长说就是把人身上血换一次的。 谢生活一惊:真有换血的?人血也能换? 不是更换,是把血通过这个机器过滤……你看这几张电脑椅还有这几台吊扇要 不要? 谢生活忙点头,说要要。那换一次血要不少钱吧? 也就五六百吧。不过一个星期要换好几次,是富贵病,也是绝症。你问这些干 什么,你又不要换血。谢处长把库房门又锁起来了,说明天你来找我吧。 谢生活木木地往外走。村里说枫换血,就是把血从这里过一下?血换了人也换 了吗,想法也换了吗,日子也能换了吗?他坐在车上眼神游离,有人上来问话,也 不知道问的什么。人家转身走,他才追问一句。人家不耐烦地一挥手。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枫出来了。枫出来时的脸色似乎好得多,有了些许的红润。 看到谢生活一怔,又快走了几步到他面前。谢生活笑笑,说我想请你吃盒饭,余姐 做的鱼。枫说那我请你。谢生活不干,急赤白脸。枫看他那样,也就笑笑没作声。 谢生活知道她同意了。一个骗腿就上了车座。 余姐的鱼盆子却空了。看到谢生活失望的样,余姐笑着从推车厢里端出一大碗 来,正是瓦块鱼。谢生活憨笑着把碗往枫面前推推。余姐用抹布擦着手也坐在他们 旁边。 妹子,你咋这么瘦? 我身体不太好,一直有病。枫低着头说,瓦块鱼堆在米饭上面,没有下筷子的 地方了。 你多吃我的瓦块鱼,保管身体好。余姐看着枫吃。谢生活觉得余姐今天的眼神 特别亮,像两只手在抚摸枫的头。他心里热热的。 谢谢余姐。谢生活是我同学,早就和我说了要来吃你的瓦块鱼,真好吃。枫叹 气。 谢生活说吃饭时不能叹气的,我爸原来说过的。人有饭吃,还叹什么气? 枫说人跟人不一样的…… 谢生活逼着她把饭菜都吃完。余姐不要他钱,说是算请枫吃的,你是陪客。余 姐说妹子,以后你来我们多说说话,我看到你心里怎么酸酸的。 临走余姐喊住谢生活。小谢,这是六百块钱,帮我收一台旧彩电和洗衣机。可 够?谢生活忙说够了够了。余姐冲他笑了笑,挤眼。 回去的路上,枫没说话。谢生活停下来把茶递给枫。枫脸色很难看,谢生活慌 了,忙问怎么了。枫说没什么,可能中午吃多了。我平时吃得很少,今天吃太多了。 谢生活说你不能吃就说呀,把人吃坏了就好心办坏事了。枫艰难地笑笑。谢生活说 那我们在这歇一会儿吧,枫点点头。 枫看着远处说那六百块钱是你给余姐的吧? 谢生活脸刷地一红,知道什么都瞒不过这个女子。他一时无语。想起小时候描 红,越描越黑。 风有些热度了,带来了田野里的麦香。收罢麦,田里会灌上水,栽上绿油油的 秧苗。秧田在夏夜里会有萤火虫在飞,那一明一暗就像自己的心情,也是自己的人 生。枫就是那暗夜里的一点明,可现在这“明”要灭了。不会让它灭的,他心里想。 养父在世时夏天晚上喜欢唱,一个悠扬、酸酸的调子: 樱桃好吃树难栽, 妹子好比天上月。 天上月儿十五见, 不见妹子五十载…… 斑鸠开始叫了,咕咕咕,咕咕咕……一只雄斑鸠头不停地点着,围着一只母斑 鸠转。两只斑鸠脖子在摩挲,完全不在意不远处的人。这是个爱情的季节。谢生活 有些脸红,他扔了一块土坷垃,两只斑鸠双双飞走。对不起,他对斑鸠说。 谢生活琢磨着明天给余姐带一些麦田里的荠菜,让余姐拿它包饺子给她儿子吃。 生活,今儿个耽误你生意了。枫说。 没有呢,我很高兴。人不死就有赚不完的钱,吃不完的亏。你应该出来走走, 你说我们老同学一个村,我都很难见到你。走出来,你出气都觉得爽快多呢。谢生 活情绪很好。 嗯。有时也想出来,就是身体不行,所以只想自己悄悄地活着。 谢生活一震,想起了村里的传闻。如刺扎在心,他要把这刺拔了。 枫,我想问你一件事。 你说。 你是什么病,总窝在这小县城里也不是办法。要不要去省城里看看? 这病在哪瞧都一样,越往省城越贵,瞧不起。枫说这些话的时候,脸色暗淡下 来。或许那是云彩的影子。谢生活想。 自己在家吃药可行? 只能维持,效果不行,要透析。 透析?他吸了口气,似乎比冬天还凉。 嗯。我是尿毒症,每个星期要去医院做透析,至少要一次,有钱的要做三次呢, 不然……一次在大医院里就要六七百,很多人都不治了……我现在就是活一天算一 天。本来想解脱掉,可我女儿还没毕业,她说她什么都可以没有,不能没有家,要 我等她出来赚钱给我治病。况且,还有个不知名的好人也在帮她,时不时资助她。 你说人家都把她当成女儿看,难道我还能抛弃她一个人解脱……枫似乎想哭,但哭 不出来,剧烈地咳嗽起来。 谢生活蒙了。难怪村里人说她换血,是尿毒症透析。他知道那费用高,他去收 旧货的一家是老板,家里东西卖光了都没留住命。 是不是都要透析,没其他办法? 没办法。我们有一群病友,有穷的也有富的,都只能靠透析维持生命。 那……怎么这么贵? 药不贵,就是那透析机贵,好的一个要十几万。 谢生活突然想起来在医院仓库里看到的那台旧透析机,二手货,心里一咯噔。 透析一次本钱要多少呢? 也就一百多块吧。人家医院费用自然是高的。 哦。不是说有“新农合”吗? 尿毒症不在“新农合”报销范围,听说政府也许有调整呢。不知我能不能等到 了。枫说。 谢生活沉寂了。农村人根本得不起病,辛辛苦苦几十年,一病回到解放前。养 父得癌症后坚决不治,到处收集一些偏方,吃过活泥鳅,死蛤蟆晒干碾成粉,蛆虫 ……这些都不要钱,农村到处都有。疼急了养父就喝烧刀子酒,谢生活跪下求他, 哭着求他,养父就是不答应。养父死的时候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 现在这个枫也是一副可以行走的骨头架子。枫啊,我该怎样帮你。谢生活闷头 骑车,他怕枫看见他的眼泪。 第二天谢生活又去了医院,找那个姓谢的处长。送枫来的时候谢处长说有几张 旧电脑椅,可谢生活更想知道电脑椅以外的东西。 谢处长,您这医院里透析费那么高,可能打折? 呵,你以为是你们收二手货的,可以讨价还价?我们这是正规医院,国家的。 我们新买的一台透析机都好几十万呢,不然这台也淘汰不了。 谢生活心里想,既然是国家的,你怎么把国家的钱往自己口袋装? 谢处长,我有个亲戚每个星期都要透析,能不能帮忙便宜一些?求您了。农村 人家里穷,真得不起这样的病。 告诉你,就是找副院长都不行,别说我这个处长了。 那我去找院长可行?谢生活小步地跟着谢处长,侧脸仰望着他。 你有多大的面子说这事呀?你想见院长就见了。别啰嗦这事,我帮不了你。我 们医院还算便宜的,你去省立医院试试,比我们贵好几百呢。这些椅子你拉走吧, 多少钱? 您说多少?谢生活小心地问。 五百。 嗯,好,给您。谢生活知道今天至少亏了四百块钱,但值得。谢处长,您这台 透析机可管用了?不管用也处理给我吧。 管用是管用,就是落后了。这你也可以收? 可以啊。这里有铁,有塑料,有铝合金,拆开卖也行的。 那好,我请示一下院长。我们也愁不好处理这些东西呢,过两天来你听我信。 谢生活到余姐摊子上吃午饭,从车里拿了一包荠菜,打开,碧绿。余姐很高兴, 说正想着用什么包饺子给儿子吃。谢生活说余姐,你看昨天那女子怎样?她是我同 学呢。 余姐叹口气。说好女子,看着就善,可惜那身子骨,怕活不长。 她是尿毒症,要透析就行。生活上有人照顾,她也一定能胖起来。唉,只是我 不知该怎么帮她…… 小谢,你可别犯浑。尿毒症是富贵病,你有多少钱往里扔?就凭你收二手货的, 尽你能力帮又能怎样? 余姐,我自己过的也是二手日子,人家不过的给我了。可我也不悲观,人只要 活着就有希望,死了才算了账。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她现在不能死,她还有个女 儿,现在还有我。 你铁了心了? 是。只要她愿意。 唉,我也管不了这么多,也许是你一个坎,能不能过去看你造化。余姐站起来 收拾摊子。谢生活把昨天的瓦块鱼钱给她,余姐恼了,甩到他脸上。谢生活只好拾 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