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谢生活去“槐树花”女人家看到过白大褂,她自己也说是医生。也许,她可以 帮他,也可以帮枫。 他轻轻敲了敲门,没有动静。又敲了敲,依旧。“槐树花”不在家,他转身。 门却开了,出来个高大微胖的男人,脸色白净。男人穿一身西装,一看就是吃官饭 的。男人出来随手关上院门,恶狠狠地问你做什么的?谢生活说我收二手货的。男 人笑了,说屋里有个二手货女人,你收去吧!门突然开了。“槐树花”女人指着男 人哭着喊你这个骗子,你是骗子!你骗我这么多年,你骗得我好惨。你良心何在! 男人倏忽不见了。“槐树花”蹲在门前哭得很伤心。谢生活想也许是夫妻俩打 架了,准备走,可看女人哭成这样,又不好撤身。一只手没处放,就咳嗽几声。 “槐树花”又如软面条一般瘫在地上,昏过去了。谢生活忙用一只手去掐她人中, 环顾四周也无人帮忙。女人醒了,说你别惊动其他人吧,把我扶进去就行。 女人坐在沙发上,定了定神。谢生活从饮水机里给她接了点水,递给她。女人 说谢谢。谢大哥,今天没心情,改天你来,我把这里的一切都卖给你吧,我不要了。 这样的生活我也不要了。房子你可买?哈哈……像那个骗子说的,我是个二手货女 人! 谢生活忙摆手。房子我怎么能买得起,我只是个收二手货的。不,不,不,也 不是什么都收……今天也不是来问你可有旧货的,我还是改天来吧。 那行,你明天下午来,我把东西归置好。“槐树花”无力地摆摆手。谢生活退 了出来。无意间撞见夫妻干仗,似乎是自己的错。谢生活脸有些发烧。 经过一家银行,谢生活又往一张卡上打了三百块钱。他一次不打多,一是怕人 家心里有压力,二也怕惯成乱花钱的毛病。 谢生活回村直接到了枫家。枫正在院子里择荠菜。见到谢生活说我把它择干净 了,明天你带给余姐。谢生活说真巧呢,我们想到一块去了,我上午去给余姐带了 一包了。她高兴得很呢。枫说你进来坐会儿? 谢生活说我不进去坐,就站着说吧。你说如果自己有透析机可能做透析? 可以啊,我是久病成医。可我们哪有透析机。人家也不许你搞呀。枫很惊讶。 你干吗问这个? 我有个想法,暂时不对你说,也许天无绝人之路。那歌怎么唱的:生活总会改 变,贫穷总会改变。谢生活笑,很开心地用一只胳膊往天上举。 枫苦笑,说这是全世界的医学难题,我们怎么能解决。生活就是这样,苦啊甜 啊都是自己的。别人想尝也尝不到。你把荠菜带回去吧。 你不是还要去医院的吗?你还坐我车去,你自己给余姐。谢生活直直地望着她。 枫又叹口气。说余姐是好人,不能总给好人找麻烦。 谢生活急了。你怎么总是叹气呀。你上学时多鲜活的一个人,大了反不如从前 了。我从小就没有父母,长这么大了也不知父母什么样,我一只胳膊,过着二手生 活,不也这样挺过来了嘛。人可以穷钱,不能穷志气,穷盼头。你还有女儿,她多 优秀啊,你生命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也是她的。我被人欺负的时候不也想到过死吗? 可我要是死了我能对得起养父吗?对得起第一个收养我的婆婆吗?人家图你什么, 不就希望你好好活着吗?枫,我不喜欢你叹气。 枫抬起头笑笑,两行清泪顺势而下。 谢生活转身的时候就坚定了想法,这个在他梦中跑了几十年的女人,他要在现 实中和她一起抗争,他要让她有多一只手的力量。 “槐树花”把东西都堆在院子里了,有手机,手表,化妆品,皮鞋,衣服、MP3 什么的,乱七八糟在一起。谢生活为难,以前从来没收过这些东西,也不知道这些 东西怎么给价钱,收了后卖给谁。“槐树花”似乎要搬家,屋里还堆了一些衣服、 被子之类的。谢生活有些手足无措。化妆品盒子上还有一行小字,写得很张扬: “送给我的爱人——柳青清”。原来她不是槐树,是柳树。 柳青清说谢师傅,你也别琢磨着给我多少钱了,那些东西我不要了,麻烦你给 它拾掇走。你送人也好,卖了也好,都与我没有关系了。谢生活说你这样说,我真 不能要呢。那些都是钱买来的,有些还有纪念意义呢。 柳青清说你不要我也只能扔到垃圾堆里。它们现在在我眼里就是垃圾了!用垃 圾的钱买来一些垃圾,纪念一些垃圾的感情…… 谢生活站在门外说柳医生,夫妻一场也是百年修来的缘分,你这样子是要和他 赌气?柳青清说我和他有百年缘分?告诉你,也就三年的缘分。你怎么知道我姓柳? 谢生活指指化妆品盒子。柳青清看到立马撕了外皮,谢生活看见里面的瓶子原封未 动。柳青清把一些东西往他的三轮车上放,谢生活忙制止住,自己收拾起来。收拾 完了,谢生活从口袋里掏出三百块钱,说柳医生,不好意思,我今天只带了这么多。 柳青清拿起一张,把另外两张递给他,说你要再这样固执,我就不认你这个人了。 谢生活心里一热。 你昨天来是有什么事吧?现在说。柳青清在院子里的藤椅上坐下。 嗯,是有件事想请教你。你是医生,你说尿毒症是怎么回事,好治吗? 谁,是你吗?不像啊。 不是我,是我一个女同学。家里穷,老公也去世了,一个女儿在读大学。我, 我想问问……她跟我是一个村的。 哦。你坐下吧,反正今天我没事。尿毒症就是不能通过肾来把体内毒素正常地 排泄到外面来,也叫肾功能衰竭综合征。怎么说呢,讲多了你也不懂,也没必要。 这个病很难治,现在国内一般都用透析的办法。柳青清说到自己的专业,似乎情绪 平静多了。 对对,就是透析。可她家里穷,透析一次要好几百,一个星期要透析好几次, 哪里有这么多钱呢。唉,要不是有个女儿她都不想活了,我就想帮帮她,两个人总 比一个人好。 你们之间有故事吧?柳青清两眼睁大,盯着谢生活。谢生活脸一红,说我们都 是苦命人,有什么故事啊。她在我心里是一个希望,一个理想。 那你准备怎么帮她? 我去了第一医院,他们那有一台二手透析机,据说还可以用,就是设备陈旧些。 我就想问问,如果自己透析。可不可以?那样一次才一百来块钱。谢生活急切地看 着她,那只疲软的手似乎像抬起来。 啊?你怎么有这样的想法,好意外呀!可以是可以,风险很大。你怎么可能有 医院那么好的条件,万一出什么问题也没有措施呀。再说私自开诊所那是犯法的, 出了问题谁负责?柳青清只摆手。 我不是开诊所,我就是给自己用。谢生活忙说,柳医生,你可能帮帮我? 我怎么帮你?柳青清很奇怪。 开始你帮我们指导指导,以后我们自己学会了,就不麻烦你。 不行,不行。我是执业医生,干这样的事是砸饭碗的。况且那个人……柳青清 站起来,不过,我可以给你几本书,你学习一些尿毒症的知识。 谢谢柳医生。谢生活有些失望,可你不能责怪人家。“槐树花”只是花,不是 果子。 柳青清递给他两本书。你们之间肯定有故事,我倒有些兴趣呢,谢师傅。 没有。她在我心里几十年,一直还是扎小辫子时的她,我觉得能帮她就是我的 幸福。谢生活老老实实地说。 唉,现在还有你这样的男人……柳青清叹气。她爱你吗? 谢生活茫然地摇了摇头。那你爱她?谢生活也摇了摇头。 她漂亮吗? 不知道。我就是看她顺眼,看她时就伤心。我觉得我对她不是爱,可能是,是 崇敬吧。她一直在我心里跑,跑了几十年,我赶不走她……现在一阵风都能把她吹 走,我真怕有一阵风把她吹走了……谢谢你柳医生,说这些是不是很没味道?很好 笑? 柳青清喃喃地说有钱又如何?世间情为何物啊? 骑在路上,谢生活纳闷自己怎么就突然对柳青清说这么多,也许自己太想让她 帮忙了,也许是那个男的闹的。既然柳青清说自己透析也可以,他要去找谢处长, 先把透析机买下再说。反正机器是人操作的,只要学,就有希望。如果谢处长答应, 那个MP3 ,手表、皮鞋、西服什么的,都可以送他。城里人喜欢,自己不稀罕。 街道两边的梧桐树正是茂盛的时候,阴凉下有些老头在打牌,有的在摇椅上喝 茶。有恋人手牵着手挨商店逛,有一个环卫工人在慢悠悠地捡垃圾。谢生活把喇叭 关了,不能吵了他们。这样的生活,能给枫给自己多好。他心情愉快起来,似乎这 样的生活举手可得。他把车停下来,开心地听几个老头为一张牌吵架。 你,怎么回事?过来。马路对面一个穿制服的指着他。谢生活搞半天才明白是 指自己。 我?我在这歇一会儿。 歇一会儿?要是不看到我们在你又摆摊了吧?你们这些人就是城市的垃圾。穿 制服的很不屑,把车子扣了。他对另外两个穿制服的人说。 谢生活蒙了。我是收二手货的,凭什么扣我车子? 两个人上来就拉扯,谢生活忙用一只胳膊抵挡,拉扯中车子翻了,里面的东西 散落地上。穿制服的说我现在怀疑你是盗窃犯了。你车子里东西哪里来的?说。 我收二手货收来的。我这辈子也没偷过人家一样东西啊。谢生活有些委屈。 一些人围上来看热闹,反正现在闲人多。 这MP3 ,化妆品、皮鞋、衣服也是二手货?骗谁!带回城管局审查。制服手一 挥。 谢生活死死护住车子和东西,又护不过来,两下就推搡起来。围观的有人说, 你们好意思吗?几个人欺负一残疾人,也有脸说。围观的人“哦……”起哄。一个 老头说这人我们都认识,天天在我们这收二手货的,我们可以证明。 制服恼了,问谁说的,谁说的?我今天还就要管他了。你们看他像好人吗? 谢生活衣服乱了,鞋子掉了,脸上还有些血印。他趴在地上用身体和一只手两 条腿护住那些东西。围观的人不让带走谢生活,有个穿制服的帽子被人用棍子捅掉, 制服上去抢,有人用脚踢,几个人传起球来。制服恼羞成怒,一脚踢在谢生活腰上, 谢生活疼得大喊一声。这时有警笛声,警察过来了。简单问了情况,就把谢生活带 离现场,让穿制服的也去分局接受调查。这是一般的程序,怕现场引发混乱。 谢生活不走,说自己只是个收二手货的,又没干什么违法事。警察很耐心,说 去了我们了解情况,把事实查清楚。不然没办法结案,毕竟有人报案了。又帮谢生 活把东西拾掇好,摆放整齐了。谢生活想站没站起来,才觉得腰尖锐地疼。警察帮 他扶起来,问清楚是怎么回事,也很生气。说怎能对这样一个人下手。要带谢生活 去医院看看,谢生活说不要。知道去医院没有几百块钱下不来,谁能让穿制服的给 老百姓医疗费呀。就让警察帮他撩起衣服看,原来青了一块。动了动,不似开始那 么疼了,推着车和他们一道去了分局。走两步,又疼得弯下腰。警察又问要不要上 医院,谢生活摇头。警察就让其中的一个帮他推车子,自己把谢生活扶上警车。 谢生活上警车的时候似乎余姐推着盒饭摊子走过来,只是没顾上招呼车就走了。 警察问你一个收二手货的,怎么能有这些东西?从谁那收的?谢生活就把情况 说了。其中一个警察说柳青清?这名字好熟。另一个警察示意了一下,两个人出去 了一会。进来后问你可有她的联系方式?我们担心你别是通过不正当途径搞来的, 请你理解。谢生活说我没有她电话,她家住哪我知道的。一个警察拨通一个电话, 说找柳青清。过一会儿有人来接电话,是柳青清。警察问了情况,点头。约有三分 钟,放下电话。说你等一会儿,柳青清自己过来。 警察去忙其他事了,办公室人来人往的。谢生活也不好走,只好在椅子上坐着 等,腰一阵一阵地疼。他脸上汗下来了。 柳青清急匆匆地走进来。谢师傅,你怎么了?他们没有为难你吧?谢生活见她 进来,忙站起来。却疼得又坐下,脸上表情痛苦。 柳青清转身喊那两个警察。你们凭什么打他?你们太野蛮了吧! 谢生活忙摇手。不是他们打的,是别的穿制服人踢的。柳青清才问清原来是城 管打的。又问人被打成这样,你们怎么不处罚他们?等我抽空来找你们领导。走, 跟我上医院。这什么世道,居然对这样的人下手。 警察跟上来说我们已经通知打人的来分局了,我们在等着问材料。柳医生,检 查情况请把病历给我们一份做证据,你相信我们一定会依法处理的。 警察似乎对她很尊重,礼貌地把她送出门。又叫警车把她和谢生活送医院,谢 生活放心不下车和车上的东西,警察说你放心,少一样赔你两样。柳青清说不碍事, 谅他们不敢。 谢生活没想到柳青清这样一个女子,处理起事情来一点不含糊,对警察说话底 气也硬朗得很。 到医院X 光一查,肋骨有一处骨裂,软组织损伤。医生说要静养,谢生活哪里 静得下,要了两张止痛膏要走。柳青清不同意,说你至少要住两天,消消炎。你别 担心,医疗费不要你操心。谢生活只好安心地住下来,不能拂了人家的好意。她要 是不给自己证明,不去分局,说不定自己还在分局关着呢。想想也是呀,哪个收二 手货的能收到这些东西? 医生给谢生活输上液,看着一滴一滴的水进入身体,谢生活感觉那像冬天的冰 凌融化,自己就是那干涸的土地。 晚上似乎疼痛更厉害了,动一动都倒吸气。医生很耐心说这样的情况可能还要 持续几天,问他家里可有人来照顾一下,如果没有可以请护工。谢生活一问一个护 工一天要八十块,就连说不要。医生说没事的,柳医生交代了,你的所有花费都记 在她账上的。谢生活想记她账上也不能要,这不是讹人嘛。 医院给谢生活安排了一个标间,两张床位却只住了一个人,等于是单间了。柳 青清下班时说有什么事就按铃叫护士,你别担心,她们就是这个职责,不要你省的。 记住,住院了你是病人,是上帝。谢生活想我要是上帝就让枫回到学生时代,要不 把她血全换完,清凌凌地像山泉,一点毒都没有,养人。 门推开了,谢生活以为是护士,却是余姐和枫。他忙想坐起来,腰疼得他又跌 下去。余姐上前说你别逞能,腰伤了就要静养。我给你带了盒饭,一会儿吃。谢生 活问你们怎么遇一起了?余姐说枫妹子给我送荠菜,我就说下午遇到一个人被公安 局的带走了,可能是小谢。我到跟前听那些人说才知道你被城管打了。枫妹子就让 我陪她一道去分局,分局说你让柳医生送到医院来了,我们就找来了。枫说你吃饭 吧,我来帮你。枫坐在谢生活床边喂他饭吃,谢生活不要,想坐起来。枫又把他按 下去。余姐说枫妹子你辛苦了,我要等着收摊子。走了。 枫就一勺子一勺子喂他吃。谢生活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下来了。枫问是不是很疼? 谢生活摇头。他知道自己是心疼。枫拿了面巾纸给他擦,动作很轻柔。谢生活说你 赶紧走吧,晚了就没有车了。枫说我晚上就住这,这不是有张床嘛。正好我明天还 要透析。 那,那……你方便吗?谢生活紧张起来。 瞧你说的,有什么不方便的。这是医院又不是宾馆,别说我们俩还熟,就是陌 生人也是常有的事。枫微微一笑,灯光下看不出脸色,但谢生活知道一定很美。他 简直以为自己在做梦,如果早能如此,他真希望那个穿制服的早点踢他。 他忙按铃叫来护士,又要了一床被子。枫说你别操心,这医院我比你熟悉。我 也不是稻草,风一吹就倒了。我要好好地活着呢。 谢生活说是,我们都要好好地活着。活着,就是幸福。前天我看一个家产几个 亿的人跳楼,这样说我们也身家十几个亿呢。 枫笑了。嗯,我们都是大款呢,这太阳、月亮不都是我们的嘛。 谢生活一夜没敢睡稳,怕自己打呼噜吵到她。借助窗外的微弱路灯,他看到枫 安静得像一块石雕。他努力地让自己不沉睡过去,想一些事情。这幸福似乎来得太 突然了,那个在梦中的女子现在就在自己身边安睡,她梦里有我吗? 想起来小解,又不敢吵醒她就憋着。人一憋尿就睡不着了,可越睡不着尿似乎 越压迫膀胱,他忍不住侧个身想减轻压力。 你是不是想上卫生间?枫坐起来打开灯。 谢生活不好意思地点头。没有吵到你吧?他问。 没有。睡得很安稳,从来没有这样安稳过。我来扶你起来。枫和衣而卧的,穿 上鞋就到了他床边。谢生活不要他扶,咬着牙站起来,枫不理他的拒绝,上来搀着 他胳膊,想想又不妥,干脆扶着他腰。柔弱的身材怎能扶得动一个硕壮的男人,也 就类似喝水拿筷子,招呼的劲。谢生活挪到卫生间门口停下,枫说你进去,有什么 情况喊一声,我在外等你。 回到房间后,枫说你睡吧,我不怕打呼噜的。先前露露爸也打呼噜……我睡好 了,你抓紧睡一会儿。 谢生活想她怎么知道我没睡安稳?这样想着没多久就沉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