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每天,只要天晴,日头都会从东边那棵老柳树的头顶上探出脸来,再慢慢儿爬 高了,悬在蓝天上,孤单地转悠。转悠一整天,在庄稼汉们累得直不起腰的时节, 才沿西边的天壁滑落下去。 最先被照亮的,总是梅梅家的西墙。 正是三月,初春,空气里带着乍暖还寒的余味儿。 看见一片亮亮的日头影儿,梅梅心头有了暖和的感觉,就掀起门帘,将一盆子 水端出来,随后抱出一包杂物,挽起袖管,蹲在西墙下开始浆洗。 杂物中大半是小妹子的尿布,还有几件小衣裤,也是小妹子的。这时节,小妹 子正在睡觉。大人清早一走,梅梅就抱着小妹子一直拍抚,她将自己单薄的身子微 微倾伏,用左手揽抱着,右手一下一下拍,嘴里轻轻哄的歌儿是从大人处听来的催 眠曲,她像一位笨拙的母亲,费力地哄着怀里的小家伙。同时,她的身子得一起一 伏地晃动,正是这种不停的晃动产生出一个节奏,全身上下和着这种节奏,再传递 给小妹子。小妹子在这晃动中会停止哭泣进入梦乡或减弱哭势。小妹子很爱哭。她 妈将她从奶头上扯下,她就开始哭。她不闹,像只病得不轻的小猫娃,只是一味哼 哼地哭着。梅梅不能让小妹子哭,大人一出门,她就得抱着妹子摇晃,直到把小家 伙脸上的泪珠儿全给摇落,摇出昏昏的睡意来,完全入睡。 小妹子一旦睡着,梅梅忙趁这会儿空闲干活。一大摊子的活计等着她去干呢。 头一件就是洗尿布。可能一直喝稀汤汤儿,加上欠奶,妹子的肚子一直不好, 总拉稀屎,弄不好就糊好几片尿布,有时还会糊了裤子和棉袄。 洗尿布就成为梅梅每天必不可少的功课。 水很凉,刚从缸里舀出来的。清晨,父亲抽空担回来的泉水,带着股黄泥被泉 水浸泡后的土腥味儿,还有水草的味道。梅梅抽着鼻子闻着,总之有一股说不上来 的清新甜彻的味儿。也有一股夜露般的寒凉。她把水盆放在西墙根下,盼望日头的 影子快一点落下来,好把水晒出暖意来。初升的日头,其实也就一点微弱的暖意, 照在人身上脸上,好一阵子,才会有融融的暖意。照在凉水盆里,作用不大。梅梅 不敢久等,看着凉水,稍一犹豫,咬着牙,将手伸进去。一阵寒凉袭上心头,她赶 紧搓洗,一刻不停地搓,似乎这样就可以抵御寒冷,就热乎了。她先洗衣裤,再洗 尿布。要是屎多,泡进水里,一股腥臊味会扑面而来,她皱着眉头,强压住心头翻 涌的恶浪,一口气往下洗。遇上难洗的污渍,得擦一擦洋碱,她起身,小胳膊从水 里抽出来,红红的,像一截子浸泡过的胡萝卜。 吱儿———忽然,一声哨音,吱儿———又一声,从西墙那边传来。 梅梅不抬头,坐下继续洗。她知道,是马仁在吹树叶子。 就在高高的西墙那边的院子里。也真是奇怪,只是一堵墙,将两家人隔在两个 院落里,这边和那边,也就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各过着各自的日子,很少有 往来。大人间这样,孩子受大人影响,也相互间生巴巴的。 这种生分,是随着新妈的到来产生并加剧的。据说,她亲妈活着的时节,和邻 居女人很投缘,你来我往的,两个女人一有空就隔了墙头拉闲话,这边是个高个子, 那边的个头矮,干脆爬上鸡窝,两个人互相瞅着脸,叽叽咕咕说说笑笑,红火得很。 那时梅梅还小,自然记不得。后来亲妈无常,新妈进门,一堵墙两边的热闹劲儿就 淡了,甚至变得陌生起来。 一半儿因为新妈的脾气,另一半儿,缘于邻居女人自己。 新妈脸黑,庄里人称黑夜叉。光一听这外号,就知道这位不是个善茬儿。果然, 她一进门,梅梅等人的日子苦起来。远比没妈的日子难肠。小打小骂是家常事儿, 挨饿受冻更难以避免。她喜欢揪住女娃娃的毛辫子,缠在手上,扯紧了打。这样, 你挣不脱,更谈不上逃跑,只有乖乖挨打的份儿。算来,挨打最频繁的,是大姐海 子。海子性子直,心里憋不住话,一受气就黑下脸来,不敢明着顶嘴,但会撅着嘴 巴跟新妈怄气。黑夜叉哪里会容得下这个,自然扯着辫子将其好好教训一番。梅梅 姐妹挨打的时节,一旦听到动静,邻居女人就会赶过来拉架。她掰开黑夜叉的手, 把娃娃从烧火棍下解救出来。她嘘着气,扭着一对瘦瘦的脚板,劝大人,劝娃娃, 带着疼惜的口气数落海子,叫她不该招惹新妈,话说回来,后妈也是妈,该当亲妈 一样孝顺着才是。海子大姐原本哭得抽抽噎噎,一听这话,不哭了,梗着脖子直戳 戳说,当她是亲妈?是个屁!能有我亲妈一个小拇尕儿就好了!她心黑得像个毒蝎 子!像长虫!像狗头蜂!在她手底下,我们姊妹就没有活路! 黑夜叉的脸上落下厚厚一层霜,泛着森森的寒意,冲上前又要撕打。邻居女人 死命拉扯,可惜她身子瘦小单薄,哪里拦得住,慌乱之中,海子身上又挨了黑夜叉 几脚,还有几脚落到了邻居女人身上,疼得她摸着大腿直叫苦。看看战火平息得差 不多了,她才拖着带伤的腿回去做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