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黑夜叉虐待梅梅姊妹的事儿,慢慢传了出去。庄里人都知道梅梅这几个孤儿命 苦,遇上了歹毒的后娘。闲话返回来,传进黑夜叉的耳朵里,她简直气歪了鼻子, 断定是隔壁邻家女人传扬出去的。邻家女人再来拉架,黑夜叉就没有好脸色,故意 对着她大腿狠狠踢。女人吃了哑巴亏,又疼又气,察觉出味道来,慢慢不再赶来劝 架。只是在路上遇到梅梅姐妹了,用怜惜的目光望着,叹息一声。就因为这样,两 家的关系变得僵硬生冷,以致慢慢儿断了来往。在大人的约束下,孩子间的来往也 少了。就连惯于翻墙游窜的猫,也极少去那边游逛了。 马仁是个单瘦的孩子。长相随她妈,薄嘴唇,单眼皮,一双丹凤眼,猛一看像 个女子。还是个很清秀的女子呢。他是马家唯一的男孩,他父亲四十岁上才盼来的 宝贝疙瘩,稀罕是自然的。加上前面全是姐姐,可能他妈拉扯女孩拉扯习惯了,就 把这个儿子也当女孩儿一样地养着,给他穿花鞋、花衣裳,都是姐姐们退下来的旧 穿戴。除这之外,他还留了条小辫子呢。梅梅见过那小辫子,细溜溜的一条,像它 主人的身子,显得瘦弱,营养不良,黄叽叽的,被一根红头绳绑住,在头顶上一抖 一抖地乱弹。 假儿子!假儿子!娃娃们喜欢撵着马仁的屁股跑,讥笑着,喊叫着,巴掌拍得 啪啪响。马仁哭着跑回去了,这是五六岁的时节吧。后来,马仁戴起了帽子。一年 四季都戴,夏天是小白帽儿,寒冬换成厚重的狗皮暖帽。总是将那根辫子严严捂住 了,不叫外人看到。他不想叫外人看到,天再热也扣着帽子。他要把小辫子牢牢藏 起来。 梅梅手底下搓洗着,在脑子里慢慢儿回想着有关马仁的一些有意思的印象。大 人都下地了,马仁一般留在家里。这么大的儿子娃娃,为啥还不帮大人干活呢?梅 梅的嘎蛋哥,比马仁大不了几岁,早就陪着大人下地了,风里来雨里去,只要大人 下的苦,他一样不少,没有谁因为他还是个娃娃就疼惜他,不叫他这么早就扛重活。 才十五岁的人,背就驼下了,走起路来咣咣地咳嗽,像个过早衰老的小老头儿。 洗着洗着,冰凉的感觉不那么锐利了,她从水里提起手察看,心头混混沌沌的, 手背青灰,手掌心却红红的,透着一股粉色。屁股下原本有一个小木墩,可以坐着 洗,她得出力,使上劲搓揉,只能扔开木墩儿,蹲着洗。尿布上是小妹子昨夜里拉 的屎,黄色的痕迹深深渗进布缝里去了,镶嵌着,很难搓洗掉。直洗得她手心都麻 木了。她不由得站起来,半躬着身子,弯下腰嘿嘿地搓。水花溅出来,湿了双脚。 她光着脚,没穿鞋袜,脚上凉飕飕的。 几只麻雀打树上溜下来,翘动高高的尾巴,瘦瘦的身子一弹一弹,在院子里来 来去去地跳。有胆大的还跳到梅梅身边来,斜着眼偷窥,看清了水盆里飞溅出来的, 只是带着骚味儿的凉水,并没有半颗可吃的粮食渣儿,就带着扫兴跳走了。离去时, 生气了一样,小小的嘴巴十分不愿意地叽叽喳喳着,叫着,骂着,全是梅梅听不懂 的鸟语。梅梅懒得理它们。连斜过眼去看一下都懒得扭头。再说,她不敢与麻雀纠 缠,那会虚耗力气。她得尽量保存住身上这点力气,洗完尿布还得接着哄小妹子, 还要给牲口倒草料,给鸡喂食,正午大人从地里一回来,在新妈接过小妹子喂奶的 那点时间里,她得赶上牲口小跑到沟底去饮,回来又得给新妈抱柴,烧火。她一点 也不得闲。干这一连串的活计,总让她力不从心,筋疲力尽,哪里还敢花费力气去 和麻雀纠缠呢。 一只毛梢儿泛着红颜色的老麻雀,胆子大得出奇,它径直跳到水盆边上来,小 小的干瘦的爪子抓住盆沿,冲梅梅眨几眼,点点头,低下头看一眼水。再看一眼。 不待梅梅有反应,“嗖”一声,它已逃走了。梅梅给气笑了,人活得可怜,连这小 小的雀儿也敢来欺负了。 吱儿———吱儿——哨音又响了起来。 梅梅还是没抬头,只是偏着脑袋留心了一下。有高高的墙堵着,就是抬头也不 会看到吹哨子的人。再说,她没那心思,更没力气和工夫。一堆衣物,挨个儿搓了 一遍,总算搓完了,拧成小疙瘩,堆在一块木板上。她起身去倒水。脏水得泼到后 院的粪土上,大人说这样既干净,还给粪土添了肥力。踉跄着走了几步,她站住了, 头有些晕,眼前头花里花哨的,有无数碎火星子闪着亮光,直晃悠。她闭上眼,屏 住气,稍稍站了一阵。摇摇头,觉得不那么晕了,手里盆子还端着,脏水洒了满身, 她小跑进茅房,泼掉水,又进厨房去舀清水。洗过的衣物尿布,得再淘洗一遍。就 这,尿布上还是永远残留着一股腥哄哄的骚臭味,闻得人心里直难过。尤其肚子空 着时,这股腥臭就特别明显,直扑鼻子。她手上、身上也是这味道。她烦闷地皱着 眉头,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小妹子的妈了,生了她并这样费力地拉扯着她,把自己弄 得比个邋遢的女人还狼狈呢。可她还小,还不是个女人。她悲凉地摇摇头,扶着墙 根进了屋。 哎——梅梅刚把半盆清水端出来,弯腰准备淘洗衣服时,一个声音传过来。 梅梅不去理睬,她望着刚出缸的水,心上泛起一个寒战。这凉水担回来,倒进 缸里,再舀出来,就给人一种很凉很凉的感觉。似乎比在泉里时还凉。其实她心里 清楚,它们是一样冰冷的。但怪得很,在人心里,就觉得刚从泉里担回来,带着浓 浓的泥腥味水草味的水,要比在缸里呆了一阵的水暖和些。 她犹豫着。不敢把手直接伸进水里。毕竟刚刚进入二月,晴朗的清晨,出门早 的话,会看到去年留下的枯草上挂着亮闪闪的霜花呢。她决定等一等。叫日头晒上 一阵,打打寒气。日头又升高了一些,阳光一半挂在树梢上,一半铺在墙上。洒在 墙上的,金灿灿的,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新鲜,而照在老榆树上的那一半,就有些苍 老了,灰沉沉土蒙蒙的。梅梅心里升腾起一个古怪的念头,觉得照着老树和映在墙 上的阳光,不是一个日头发出的光,而是两个,所以,这光线就给人不一样的感觉。 有一小半儿阳光从墙上滑下来,照着西墙下的院子,盆里的水也被照着了。梅 梅自己也被一团温热的光包围了。 哎——墙那边又喊了一声。梅梅知道是马仁。他在喊谁呢,给谁“哎”呢?她 也不敢贸然断定,抬头好奇地看看西墙。西墙高大结实,新妈进门不久就撺掇父亲, 将原来的矮墙拆掉,重新打了这高大厚实的墙。那时梅梅还小,自然记不大清了。 好像是新妈嫌老墙太低,墙两边的人家早晚都能看到彼此过日子的情景,糟透了。 自打打了新墙,梅梅就整天面对着这高高的,厚实的墙,墙头上长出了刺蓬、绿苔, 夏天还会开出一串串粉色的打碗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