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有时节,梅梅洗累了,会稍喘一口气,没来由地就会望着眼前的西墙,走上一 阵儿神。往往,墙那边会响起欢快的笑声,娃娃喊妈的声音,撒娇的声音。是邻居 家的儿女,在围着他们的母亲嬉闹。梅梅心里翻涌上一股热浪,她呆呆站着听,真 是眼热呐,他们是有妈的,亲生生的妈,不是新妈。这样的撒娇欢笑,只有在自己 的亲生妈跟前才能有。对于孩子们的呼喊,邻居女人的应答声里总是含着无限疼惜, 哪怕是生气了喊骂儿女时,也带着一份儿疼惜。那是亲生骨肉间才有的。墙这边不 会有。新妈喊叫梅梅姊妹时,恶狠狠的,那语气,是在喝猫或者骂狗,没有骨肉相 连的那种感觉。 吱儿——,哎!吱儿——墙那边又有了声响,这回变了,喊声里夹杂着哨音, 哨音混合了喊声。 我看到你了!吱儿——你信吗?我能看到你了。 马仁的声音尖尖的,像女子。但毕竟不是女子,底气里含着儿子娃娃才有的硬 度与质感。梅梅惊奇地看见,就在两堵墙的接缝处,黄土正刷刷地淌,一条窄窄的 缝隙出现在那里。土还在淌,缝隙在变大。马仁带着尘土的脸出现在缝隙上。 你叫我?你!梅梅甩着手上的水,站起身,想告诫他不敢这样胡闹,这缝隙, 叫大人看见了,尤其自己新妈,依她黑夜叉的脾气,肯定会大吵大闹的,说不定会 掀起多大的风波呢。马仁的手也看得见了,手里捏了根锯条,两指宽一指长的锯条, 正兴冲冲往开捅墙缝呢。缝隙在不断加宽,变豁亮了。只极快地扫了一眼,梅梅就 看到马仁头上戴了顶青绿相间的小圆帽。帽子明显有些大,把头扣得严严的,毛辫 子当然深藏在里头。这样显得他头大,脖子细长,模样怪怪的。 这娃娃有些过分了。我看到你了,你也看到我了。说的好听,谁要看你?谁愿 意叫你看到?梅梅在心里说,愤愤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来气了。她全心淘洗尿布, 淘净一片,起身拧干了,搭在晾衣绳上,反过身再淘,再晾。一片一片的衣裤尿布, 晾开了,一绳子的花花绿绿,尤其那些尿布都是用父母穿烂的线衣线裤拆剪出来的。 那几片红色的,是新妈刚娶来时穿的线衣。没留意它就烂了,被拆成了尿布使用。 看着红色,梅梅心头一阵恍惚,眼花缭乱,肚子里的饥饿感也像被这种热烈的色彩 给唤醒了,顿时烧起来,灼热得难受。真是前心贴着后背了。舀水的时节她趴在缸 沿边,喝下了一马勺凉水。凉水刚灌下去,肚子胀胀的,像吃饱了一样。甚至也有 了力气。可是,凉水毕竟不是五谷,一阵儿工夫,肚子咣当当响起来,一股子热气, 分明在沿着肠子乱窜,一会儿在这儿,一会儿又窜到那里,疯了一样。心口那里刀 刮一样地空。她抬头望一眼南边,那里并排长着三棵老榆树,树梢泛出星星点点的 绿,透着新鲜。只是绿意太淡,榆钱儿榆叶儿都可以充饥,可惜太小,还远远不能 捋来吃。旁边的柳树倒抢先长出了叶子,叶子像狭长的小刀子,看上去脆黄嫩绿, 却不能吃。都是树,都长叶子,对于饥饿的梅梅,树和树完全不同。她洗尿布的时 节,总要下意识地抬头望几眼榆树,盼着榆钱儿早一天长大,哪怕是榆叶儿也行。 梅梅淘洗完,泼了水,风把手上的水吹干了,手背紧绷绷的,感觉皮肉扯紧了。 她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西墙。之前她一直不去看西墙,是刻意不看的。马仁不见了, 墙缝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宽,窄窄的一绺儿,仅仅依着墙与墙的接缝,借势捅开了一 点。她将眼睛凑上去,看到了对面的院子。只看到半个院子,还有上房的门窗,黄 土的台阶,扫得干干净净的。上院的一个拐角里,三只鸡趴着刨土,晒暖暖。好长 日子没去那边玩了,自然也看不到院子里的境况。和以前一样,没多大变化,干净 简洁的一个土院子,全用黄土砌成,两间房子还是以前的土瓦房。马仁家和自己家, 和庄里好多人家都是一样的日子,紧巴巴的。刚分了地,分了农具和牲口,好日子 才刚刚开始。 不同的是,马仁家的柳树长在房子旁边,茅房边上。一棵不大的柳树,叶子倒 比老树长得大,已经显得碧绿了。马仁正踮着脚尖,仰起头摘树叶子。冷不防,他 转过脸来,向后看了一眼,嘴角里叼着一把柳树叶子。梅梅赶紧闪开,这时屋里传 来哭声,妹子醒了,她悻悻地回了屋。 小妹子又拉了。稀汤一样的东西,糊了炕席和几片尿布。梅梅跑出屋扯一把麦 草,慌慌地擦拭。尿布可以洗,屎渗进炕席的竹篾缝里,却难以擦干净,新妈见了 准会来气,说不定会揪住她的小辫子狠狠拧她的肉。紧擦慢擦,还是有一些痕迹渗 进席缝,变干了。她急得几乎哭出声,跪在炕上,边吐唾沫,边拿一点烂棉花狠劲 蹭。折腾得头上汗也下来了,才算弄得差不多了。 晒尿布的时节,梅梅差点一头栽倒。院子平平的,她却觉得脚底下横着石头一 样,怎么也走不利索。一股子酸水打口里泛上来,辛酸味儿刺激得她眼里呛满了泪。 真是饿啊。 梅梅强压住心头的饥饿,拿出抽屉里的一个小碗,里头是一把炒面子。倒上开 水一冲搅,成了半碗面糊糊。一股香味直往鼻子里窜,饥饿的感觉真实起来,清晰 得几乎揪着心了。她觉得肚子里盘了一肚子的蛇,这会儿全苏醒了,蠕蠕爬动,那 么急切地寻找吃食。她咽了一大口口水。吹吹小碗,面糊不烫了,就一勺一勺喂给 小妹子。妹子也饿。天天喝这面糊,她的肚子一直不好,总拉肚子。 这是娃的一点口粮,你敢偷吃一口,我要你小婊子的命! 新妈临走交代,是提着她的耳朵警告的。她被拧疼了,眼泪花儿充满了眼眶。 就牢牢记下了教诲,刻在心里。她从来没吃过面糊糊,连一口也没尝过。新妈的话 像刀子悬在头顶,再说,小妹子也实在可怜,这么小的人,也在挨饿。八个月的人 了,还不会坐,瘦得皮包骨头,叫人看着可怜。 嘘——吱儿——吱儿——哨音又响起来了。持续作响。一时儿高,一时儿低, 一时轻一时重。远了,近了。近了,又远了。这个马仁,是在满院子转悠着吹吧。 她禁不住想象他嘟着嘴,鼓着腮帮子吹气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一声。一个假女子! 他真是个细皮嫩肉的假女子! 喝过面糊儿,妹子安静了一阵。梅梅将她放在炕角,用被子围堵起来,她自己 则小跑出去,给牛添了草,给鸡倒上水,还没来得及背牛粪,小妹子就哇哇地哭起 来,她摸到梅梅的手,噙住了拼命吮吸。饥饿的孩子,只要是小嘴能够到的东西, 全被她当作母亲的奶头,试图从中咂吮出奶汁来。梅梅抱着妹子慢慢儿摇晃,必须 这样,将她完全抱起来,放在臂弯里,身子晃动,带动她摇晃,使她就像靠在一个 摇篮里,被轻轻地有节奏地摇呀摇,她才会慢慢安静下来,嘴里吮着指头或被角, 哭声在嗓子眼里卡住了,一团模糊。慢慢儿,她完全安静了。 梅梅自己也困了,泛起迷糊来。她刚把头耷拉在墙上,妹子的哭声大起来,将 她惊醒了。觉得腿上热乎乎的,一看,又拉了,全是稀汤。梅梅气得牙关紧咬,喂 给小妹子的半碗面糊汤,这会儿已经变成了稀屎,全拉出来了,似乎比喝下去的还 要多。她照老法子忙活一番,才弄干净了。院子里,日头就要当头顶了,榆树投下 的影子明显缩短了不少,用不了多久,大人就该回来了。院子里静静的,墙那边也 早没了声息,想必马仁吹乏了,这会儿安稳下来了。她目光望着窗外,心头是一阵 接一阵的眩晕。摇晃的动静一大,眼前头就一阵花,要栽倒。小妹子的肚子在咕咕 叫。那一点面糊,连汤带水早拉尽了,她们两个都是饥肠辘辘的了。 大人怎么还不回来?她们回来,就能烧半锅面汤儿,扔几疙瘩菜叶子进去,每 人喝上两碗,那个香呐!梅梅发现现在她心里的目标明确了,活着就一个愿望,早 一点喝上今天的面汤汤。 喝过面汤,涮洗了锅灶,大人就下地去了。院子里剩下昏昏欲睡的梅梅,和正 在酣睡的小妹子。肚子里装上了奶水和面汤儿,小妹子睡得安稳多了。梅梅不敢睡, 没空闲睡。还有一大堆活计要去干呢。她先把牛圈里的湿牛粪背到场地上,完了又 背羊圈里的羊粪。这些粪得摊开在场地上,一遍一遍搅晒,直到晒干了,再背到窑 里存起来,家里做饭填炕都能用上。每一天,梅梅都要在场外晒一坨牛粪,一坨羊 粪,像摊开了两张颜色不同的毯子在那里晾晒。午后的日头暖烘烘的,粪也暖烘烘 的,被晒得散发出一股懒洋洋的草腥味。是干麦草的味道,就算被吃进肚子,变成 了粪,还是保留了麦草特有的干燥香味儿。从小就与粪打交道,梅梅觉得它们不管 是湿的还是干的,都不难闻,至少比小妹子的稀屎好闻得多。 粪得不停地翻搅,才会干得快一点儿。梅梅就不断地抽空儿跑出去翻搅。出进 的同时,她总忍不住要斜过眼,溜几眼左边。西墙上的缝隙,当然在,奇怪的是, 在午后昏昏的阳光下,这口子像打瞌睡的眼,似乎在一闪一闪地动,要合上眼去。 终于,她忍不住,悄悄儿凑过去,扒着缝隙看。那个院子里,榆树影子下,一个大 板凳上坐着马仁。手里捧着一块白色的骨板,在埋头想什么。看不到他的脸,他是 侧身坐着的。 梅梅心头热了一下。她看得清,马仁手里拿的,那是牛香板,牛身上的一片骨 头,平平整整干干净净的一片,正好可以用来念经。请阿訇把经文写在上面,写满 了,念会了,就用舌头把上面的墨迹舔掉,吃进肚子里去。原来马仁已经开始念经 了。梅梅这才发现,邻居家的这个假女子已经不小了,到了念经的岁数了。只是他 为啥不去清真寺里念,而躲在家里念呢?转眼一想,看到他头上的圆帽儿,她悄悄 笑了,原因就在这小辫子上吧,一个拖着小辫子的男娃儿,去寺里,免不了得受一 些秃小子的欺负。那就只能在家里念了。梅梅发现,念经的马仁给人一种不一样的 感觉,女子气少了,显得凝重高大起来。梅梅觉得心里怪怪的,就赶紧溜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