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往后的几天里,都能看到马仁念经的身影。有时,大概念得枯燥,他会吹起哨 子来,吱儿吱儿的音响,比麻雀的叽喳声清脆得多,听上去细密,清亮,不留意它 就钻进耳内,传进心里头,让人平静的心里泛起微微的波纹儿。细碎、柔和的波纹 儿,花纹一样,一圈一圈向着四下里扩散、扩散。她留心看过,马仁吹得作响的, 是柳树叶儿。趁着小妹子睡觉,她爬上树捋了一把叶子,这时的柳树叶,已经被春 风吹得舒展开来,颜色由嫩黄转成了脆绿。 她学着马仁的样子,含上叶片吹,试了几遍,根本不响。卷起来吹,还是不响。 费了不少劲,也就吹得吃儿吃儿响,一点也不好听,不响亮,也不清脆。她试着倒 吸,吸得牙根发凉,还是不响。就气馁地吐掉了树叶儿。 过一阵儿,耳边又传来吱儿吱儿声。梅梅心里痒痒,把小妹子留在炕上,跑出 门扒着墙缝偷看。马仁在院子里慢慢地走动着,手里拿了香板儿,口边上噙着一枚 叶片,一下一下吹,也不见他怎么使劲,神定气闲的样子,那清脆的哨音早已从叶 片间飞出,清亮亮响作一片。马仁悠然的样子很好看。梅梅呆着眼看了半天,耳边 隐隐听到妹子在哭。她无心回屋,只在心里感叹着,这假女子,真看不出来,还有 这一手。觉得以前把他看轻了。 马仁吹一阵哨儿,坐下了,捧着香板大声念起来。梅梅又吃了一惊。他已经念 到这地方了?梅梅自己没念过经,前几年哥哥念过,念经的事她多少懂得些。念过 二十八个字母后,就是拼念,念完了,开始念《古兰经》断章,上坟用的,礼拜用 的,念素尔用的,好多好多呢。哥哥脑子实,念得慢,念到上坟的地方就停止不前 了,加上农活忙,大人干脆将他叫回家务农,念经的事从此拉倒了。想不到马仁已 经念到上坟的篇章了。也没见他去寺里,一个人呆在家中,是什么时候念了这么多 呢? 那么一香板一香板的经文,黑压压的,她只要想想眼前头就乱,真不知道这马 仁咋念进心里头,并牢牢记下的。梅梅本来记性不好,加上开春以来一直半饥半饱 的,总是饿着,心里头便总也急惶惶,空落落的,心心念念记挂着什么,老也放不 下,把心坠得悬悬的。想来想去,牵肠挂肚想的就一样:五谷。面条、馍馍、煮洋 芋,只要能填饱肚子的,她都想。就算是面汤汤,多喝上一点也很好啊。可是,连 面汤汤也是限了量的,一顿两碗,清汤寡水的,喝下肚子工夫不大就变成了尿尿, 排出来了。肚子空得像一面皮鼓。做梦都想有一块香喷喷的干粮啊。 今年雨水广,大人们整天守在地里,苦得昏天黑地的,可心里高兴,就拿父亲 来说吧,他一顿喝那两碗糊汤,连碗也舔了,看样子肯定也没饱,他站起身,把裤 带紧一紧,冲娃娃们笑呵呵说,我的娃,大家勒紧裤带,饿劲儿就轻了,忍一忍, 饥荒很快就过去的,今年盼头大着哩,等忙完这一茬,到丰收的季节你们就会看到, 麦子豌豆胡麻,一样一样的粮食碾下来,红彤彤白花花的,堆成了山,那时节你们 就尽饱吃!吃个肚儿圆! 大哥也说今年可能再不会这么挨饿了,包产到户了嘛,打下的粮食不用全部交 上,谁家产的归谁家。自由了。大人说的事梅梅不大懂,只朦朦胧胧怀了期望,盼 着熬过了这个春这个夏,好日子早一点到来。 现在,梅梅总是觉得饿。饥饿这东西,奇怪得很,你忙起别的,它会暂时安静 下来,睡着了一样。等你稍稍清闲下来,便会想到食物,这饿劲儿就醒了,在心里 闹腾起来。梅梅这会儿刚腾出身,想缓一缓,心里便恶得慌,脚底下虚得直打晃, 她用手扶了墙,看马仁念经。马仁轻声念叨着,念几遍,先前还磕巴的地方,便顺 了。他又念了一遍,把香板抱进臂弯里,仰起头,闭上眼往下背。尝试了几遍,完 全背下来了,喜得他把香板搁在木墩上,站起来跳了个蹦子。这一蹦,跃得很高。 梅梅心里晃了一下。马仁又翻了个跟头。梅梅心里跟着一翻,只觉得这么又蹦又跳 闹腾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她浑身软得面条一样,哪里禁得起这么折腾哩,眼前 头一花,身子就顺着墙溜倒了。恍惚间,看见马仁将头上的帽子给翻掉了,露出细 溜溜一条辫子。她哪里还有力气看人家的笑话哩,都要饿晕了。 妹子还在哭,哭声细细的,弱弱的,永远是一副病猫娃才有的哭相。该去给她 把屎把尿了,再迟缓,弄不好又会糊炕了。抽屉里有一小把炒面,要化成汤喂给妹 子。梅梅焦灼地思量着,心里明白得很,可是身子不争气,软倒怎么也爬不起来。 她干脆靠住墙,小口小口地喘气。土墙被日头晒得暖暖的,这样靠上去,她能感觉 到,一股厚重的温暖传递过来,温暖着她。后背上一片暖烘烘的感觉。 吱儿——吱儿——是哨音吧。怎么这么响?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在吹。她闭上 眼,慢慢分辨着,果然离得十分近,就在头顶那里。一定是马仁来了,爬在豁口上。 梅梅吃力地抬起头,真是马仁。他一双明溜溜的眼正骨碌碌乱转呢。梅梅吃了一惊, 原来马仁的眼睛是这样的,不大,很圆,鼓鼓的眼仁,似乎要把薄亮的眼皮给撑破, 跑到外面来。眼珠子里还含着颗小圆珠儿,也在滴溜溜转呢。 你咋了? 看不到马仁的嘴,嘴里发出的声音隔着土墙送过来了。 哎,你这是咋了?梅梅!梅梅哎——梅梅感觉马仁在着急时,声音更像个女子。 她想再看看马仁的眼睛,可是眼前花得很,只觉得天地在旋转。 我晓得了!马仁说,你等着!撂下话,他噔噔噔噔跑走了。 日头就要当头顶了,用不了多久,大人就会回来。妹子的屎尿糊了炕席,新妈 准会揪住她辫子,狠狠训她一顿。新妈的指头掐住肉,一下一下,能疼到人的骨头 缝缝里去。 她应该爬起来,赶回去拾掇拾掇。可是,一旦跌倒,饥饿好像被放大了许多倍, 像一头巨兽,完全控制了她。她蹭了两腿土,就是站不起来。新妈打她的时节,没 有人敢拉一把。哥哥姐姐不敢,父亲甚至会帮着他的女人反过来骂上几句。总之是 梅梅不争气,该打。梅梅经常会想起亲妈,亲妈也打她,那是气急了才出出气的, 哪里舍得真打哩,至多抡起大巴掌吓唬吓唬她。亲妈要是还活着,该有多好啊,一 样的挨饿,心里肯定不会这么凄惶。梅梅摸了把脸,脸干巴巴的,自打殁了妈,她 很少哭,即便新妈打得狠了,疼得受不了,她至多干号几声。那种一把鼻涕一把眼 泪的哭法,她不会。所以,新妈说前房留下的几个娃娃当中,她最心疼的,就是这 梅梅。要是有外人在场,新妈还会伸手摸摸梅梅的头,像摸她自己的孩子一样。梅 梅不敢说什么,但她心里清楚得很,后妈不是亲妈,就是不打不骂的时候,也不是 亲妈。 迷迷糊糊的,什么东西掉下来,打了她一下。梅梅没有力气睁眼,懒洋洋睡着。 她现在什么也不想,连五谷吃食也不想,只想这么靠住墙,在暖烘烘的日头下缓一 口气。又一个东西下来,打在她头上,又滚下来,落在腿上。是墙上的土松了,往 下掉渣子吧。 吱儿——,一声尖锐的哨音,就在脑后响起。梅梅睁开眼,摇摇晃晃站起身来, 该去看小妹子了。她的左脚踩在了一块硬物上。低头一看,看见了一块饼子,旁边 还有一块,就在她脚跟下。她吓了一跳,腿一软,重新坐倒了。真是饼子,两块, 手心一般大,黄灿灿的,一看就知道是玉米面做的。她的鼻息里,甚至已经闻到了 玉米碾成粉之前的晶莹与清香。 梅梅飞快地抓起饼子,大口大口咬起来。 饼子不硬也不软,刚好,咬着有劲道,不费牙口,她只觉得五谷的香味充满了 嘴巴。来不及嚼碎,她就梗着脖子咽下去,让饥饿的肠胃也尝尝,尝尝五谷的香味 儿。这是真正的五谷,实实在在的干粮,不是稀汤糊糊,远远胜过了稀汤糊糊,她 狠劲地嚼着,急切地吞咽着,不小心噎着了,眼泪涌了出来。不远处是水壶,她扑 过去,对着壶嘴咣咣地喝。不大工夫,两块饼子全进了肚子,凉水也喝下不少。梅 梅爬起来,她忽然心里怪怪的,没胆量扭头看墙上的豁口,便急惶惶头也不回,赶 进屋去看小妹子。 过了一天,梅梅还是饿得不行。她出了门,在院子里转悠几圈儿,终于忍不住 慢慢走过去,扒在墙豁口上看,马仁还是那么坐着,端着牛香板念经。他的样子很 沉稳,只有吃饱了的人,才有气力有能力做到那样的沉稳和专心。因为饥肠辘辘, 梅梅就经常出差错,给新妈抱柴禾,心思不集中,丢三落四,便招来一顿烧火棍或 擀面杖的痛打,挨打后她才猛然醒悟自己错在哪儿。 相比之下,马仁家的光阴要比梅梅家好不少。马仁前面的几个姐姐都嫁出去了, 家里便少了几张吃饭的嘴巴。当然,这优势也是短处,他家劳力少,他父母就更比 别人苦,起早贪黑地劳碌着。他们就是苦死,也舍不得叫马仁下地。在吃喝上,老 两口自己舍不得多享受一点儿,节省下来留给儿子。梅梅慢慢思谋着,她所能想起 的关于马仁家的情况,就这么多了,少得有限,这几年,毕竟是绝了来往的。 马仁一直埋下头念经,没有站起身来的迹象。梅梅心中一阵焦躁,心头的渴盼, 火苗一样,一下一下扑闪着,她按压下去,它又抬起头来,扑哗哗燃烧着,烧得人 整个肚子里火辣辣的,酸水从嗓子眼上泛起,她强忍着咽了回去。 梅梅把最后一背斗牛粪背出来,搅开在院子里,晒完牛粪后,她抬起头去看西 墙那里,一眼就看到了黄灿灿的饼子。和昨儿一样,手心一样大,不是两块,而是 三块。三块玉米面饼子。豁口上不见马仁,可能回板凳上去念经了。梅梅心咚咚跳 着,不敢抬头朝豁口上看,拾起饼子,贼一样溜进屋里。她和小妹子分享了玉米饼。 小妹子也饿,虽然不是亲妹子,是后妈养的,梅梅对她生分不起来,这么小的人, 成天跟大人一样地挨着饿,够可怜的。梅梅把饼子嚼成糊糊,嘴对着嘴,喂给小妹 子。两个人都吃得香极了。比肉还香吧?比你妈的蛋蛋还香吧?梅梅逗小妹子,居 然把小家伙问得咯咯笑。 随着日子推移,梅梅觉得自己活着,每一天里,最期待的时间,是晌午临近那 一阵儿,她会等到一个奇迹的发生,西墙的豁口上,溜下两块饼子,有时是三块儿, 金黄的玉米饼,捧在手心里沉甸甸的,令她觉得捧着的不是干粮,是一颗金色的心。 有时候,她实在舍不得马上吃掉它们,翻过来掉过去把玩着,观察着,看得出,这 是从一个大圆饼上掰下的一部分。用玉米面烙饼子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玉米面酥, 稍不小心就碎成一堆渣儿。马仁妈却烙得完完整整的,有一面,还留下她的指印来, 圆圆的,像一个脶儿。这是在锅底转动时印上去的吧。马仁妈的手粗糙扭曲,是一 双半辈子都在下苦的女人的手,尤其近一段日子拔草锄地,庄里每个女人的手都被 绿草的汁液和泥土浸透了,每一双手都难看极了,鸡爪子一样蜷曲着。印在饼子上 的指印,却很好看,脶纹一圈套着一圈,渐渐扩散开来,清晰得让人惊心。梅梅心 里想,马仁妈她会想得到吗,她手上的脶儿印,让我吃了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