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五月的一天,新妈指挥孩子们清扫屋子,把被子毡子抱出屋,叫阳光彻底晒晒。 二姐从各炕的席子下扫出两大簸箕的尘土。往铁丝上搭被子时,新妈“呀”地叫了 一声,说西墙啥时烂了,塌出这么大的洞?她蹲下身子对着那洞观察一阵,说不像 老鼠打的,是猫儿扒的吧? 梅梅在一边忙活,一听这话,忙低下头装作没听见,心扑通扑通直跳。新妈在 墙根下打转儿,怀疑地说,这么窄的洞,一只猫儿钻得过去吗?恰在这时,家里的 瘦猫跃上墙,夹着尾巴一头钻进墙缝,不见了踪影。 果真是这畜生干的!放着好好的大门不走,倒去和旁人勾搭! 后妈诅咒着猫,立马着手和泥,将墙缝泥上了。为了防止再被猫儿刨开,她还 将一些瓦渣子掺进泥里。她始终气愤愤的,断定自家的瘦猫在和马家的公猫勾搭成 奸,而这豁口就是它们幽会时经过的一条捷径。她就对瘦猫恨得不行,一连好几天, 看见它便追上前去好一顿毒打。梅梅伤心极了,觉得心里的一扇窗户被人封死了, 她的世界黑下来,没有光亮了。她怀里抱着小妹子,身子一摇一晃地哄着,嘴里还 哼着从新妈那儿学来的催眠曲儿,心里却是另一个世界,冰凉冰凉的,是她这个年 龄所能体验出的一种万念俱灰。她这才知道,那一道豁口,对自己有多么重要,远 比一口饼子一口吃食重要,不,她贪图的不是那一口干粮,她留恋墙那边的世界。 那是另一个世界,安宁,清净,平和,暖暖的阳光下,一个文静的少年,捧着一块 亮白的牛香板,在专注地念经,偶尔,还会响起一阵哨音,柳叶儿吹出的鸣响。在 这枯燥乏味的天气里,听到哨音,日子里似乎添了些新鲜的味儿。可惜,梅梅明白 得迟了。是新妈将豁口封死后她才明白过来的,她才发现自己是那么向往那边的院 子,其中,还有些儿喜欢那个少年吧。她脸红了。 天气彻底暖起来了。干燥的春风不再吹刮,长夏来临了。梅梅可以把小妹子抱 出屋外,坐在墙根下晒暖暖了。她一手捏着木墩儿,走几步,靠住西墙坐下,一抬 头,豁口就在头顶上。梅梅眼眶酸了,觉得被泥封住的口子,看着像一片补丁,又 像一道伤疤。她不知道,那边,马仁的眼前,这疤是什么样子的。她盯着那疤,心 思有些恍惚,慢慢的,一股说不清缘由的幽怨滋生出来。她还没体验过这种滋味呢。 这不仅仅是一块玉米面饼子的事,不,绝不是。她在心里给另一个自己说。 有一些日子没听到哨音了。梅梅手底下干着家务,心里愤愤的,总是走神,隐 隐地盼望着,盼望耳边忽然响起一声哨音来。柳叶儿被舌头打成卷儿,再轻轻吹出 的鸣响。吹哨的人,他怎么了?还是忙着念经吗?念乏了,歇缓的间隙,该记得吹 一吹柳叶儿的啊。她感觉整整一个饥饿乏味的春天,因为听着哨音,日子便被滋润 了。下面这个本该生机无限的夏,却让人觉得分外漫长。她便自己摘几片柳树叶子, 树叶已经完全长大了,身形舒展开来,从娇小狭长变为阔大圆润,周边儿长出了满 满的一圈锯齿形小刺。含在唇间硬硬的,像个倔强的男孩子。难道这样的叶子已经 吹不响了,不能做哨儿了? 梅梅整天坐在西墙下,怀里抱着妹子,看日头在巨大的天空里默默地赶路,让 人觉得它是那么孤独。有时,梅梅会猛然向自己提一个问题:这两个多月中,吃了 马仁多少饼子呢?是啊,多少块呢?把它们拼凑起来,会有多少个囫囵的大饼子呢? 为她,马仁肯定挨饿了。他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她是知道的。 中午,梅梅赶着驴去沟里饮,她发现野外的田地里,情景一天比一天喜人。麦 子正在抽穗,齐刷刷的麦头像整齐的队伍,豌豆开出大片的紫花花,惹得无数蜂儿 在豆地里乱舞。好年景就在眼前。再过上十天半月,豆角就饱了,可以摘来生吃了, 脆生生的,可甜呢。梅梅的肚子里还是寡淡寡淡的,世上最难熬的日子,莫过这青 黄不接的时节呐。 啪!一个土疙瘩飞下来,落在梅梅脚下。她一抬头,看到了马仁。他趴在墙头 上,冲着梅梅笑,一双眼眯成了线。梅梅不由得也冲他笑笑。但她很快就觉得这样 不好,她一个女娃家,这么傻乎乎冲一个男孩子乐,这算怎么回事嘛。笑容就僵在 脸上了。她心里说这个假女子,平时看着弱弱的一个人,悄没声息的,咋就趴上这 么高的墙头了? 马仁的脸上头发上都有土,看样子为了趴墙,他费了不少力。嗨——接住!马 仁喊,一只手变戏法似的,拿出个馍馍,向梅梅瞄准,“嗖”——扔了下来。梅梅 没去接,呆呆坐着,看着馍馍落在地上,车轮一样滚了两圈子,翻一个跟头,才停 下来。是荞麦面莜麦面杂合烙的碗坨子。居然是一个囫囵的碗坨子。梅梅被马仁的 慷慨惊住了。这种圆坨形的馍馍,近一碗面才能烙出一个,是把发好的杂合面舀在 碗里,一下一下簸,簸得圆圆的,很瓷实,烙熟后还是个碗口大的圆形,有三寸多 厚。饥困年月,一般人家根本舍不得这么吃,这样简直是一种奢侈。把这么大一个 馍拿出来送人,更是一种叫人难以置信的奢侈。梅梅傻傻地坐着,看着那个馍馍睡 在地上,它身上糊了不少尘土,这丝毫也不损伤它的诱人。肚子很响地叫了一声。 要是两块玉米饼,她就会拿起来吃,看现在这馍,分量远远大过了玉米饼,大得让 人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不知马仁何时爬下墙去,那边响起吱儿吱儿的哨音时,梅梅这才如梦初醒,她 忙把馍馍揣进怀里,回到屋里,一块一块掰碎了,一口一口地吃,还给小妹子喂一 些。老柳叶儿吹出的哨音雄浑,低沉,没有嫩叶儿的清新,尖锐,却多了一份说不 上来的滋味。整整一天,梅梅都在回味着这种滋味。 两天后,马仁趴上墙,滚下一个馍馍来。梅梅想给他说你别这样了,你家里也 紧巴,把干粮给了我,你不就得挨饿吗?但她说不出口,也没时间说,马仁扔下碗 坨子后,冲着她灿然一笑,便溜下去了。 梅梅的日子中又有了光亮。马仁隔三岔五送一个馍馍,她总算没被饿趴下,一 天天熬到了豆角饱胀,可以生吃了。豆角可真是好东西,生吃虽然顶不上面食,至 少可以打打饥荒。吃着吃着,豆角的肚皮上泛出一层白色,豆瓤熟了,有面水了, 便可以煮来吃了。这回可就是真正的面食了,吃那么一肚子,能够一天不饿呢。和 大家一样,梅梅一家人脸上的菜色在一天天消褪。等到碾了麦子,豆子,收了洋芋, 大家无不喜笑颜开,乐呵呵的,大人们纷纷感慨着说人老五辈子,还没梦想过有一 天会吃饱肚子,盼来这么好的光景,真是赶上了好时代啊。 梅梅家的麦垛子几乎和屋檐一般高了,两个洋芋窖里装满了大洋芋,多余的只 能堆放在窑地下,还是小山一样的一大堆。包产到户后的头一年,庄稼以大丰收画 上了句号。 第一场大雪把村庄盖得严严实实的那个清晨,梅梅冒着严寒,踩着积雪,跑到 大门外抱柴,她看到一个男孩,穿一身纯黑的新衣裳,腋下夹一厚本经,向着清真 寺走去。雪在他脚下咯吱咯吱作响。梅梅知道他是马仁。看着马仁留下的脚印,密 密的一排,步子之间距离不大,但每一步都踏得很端正,看得出,这个人走路已经 透着稳当劲儿,像个大人了。 梅梅叹了口气,抱上一抱柴进了家门。说不清为什么,整整一个冬天,梅梅的 心上都有一排脚印。那场雪早就化了,化成泥水,不知道流淌到哪儿去了。梅梅心 上的那片雪地倒越来越白了。 那是第几个年头上呢,马家把儿子送出去了,去一个叫临夏的地方念经,据说 在那里可以学到很深的学问。 第二年,开春时节,新妈又生了娃,是男孩,梅梅依旧留在家里,照看妹子和 弟弟。与过去不同的是,现在她走路不再脚跟发软,眼冒金星了,因为肚子能够吃 饱了。往后的第三个第四个春,一个接一个的夏天,春之后的长夏,梅梅一家人都 没挨过饿,当年那种大饥荒似乎永远过去了。日子一天比一天好,甚至变得富裕了。 梅梅也长大了。新妈为了省心,老早就将梅梅的两个姐姐嫁出去了,嫁得远远 的,图的是眼前清静。新妈生的儿女一个接一个长大了,不再用梅梅操心了,他们 自己能够满庄子跑动了。 梅梅像每一个庄户人家的女儿一样,淌着汗背粪,扒柴,下地,一样一样的农 活苦活扛在肩上,风里雨里地忙碌着,她没被累垮,相反,锤炼出一副结实的身板 儿来。 梅梅十八岁的那个冬天,一向沉寂的西墙那边,忽然热闹起来,院子里飘满了 欢声笑语。马仁回来了,被大伙簇拥着,身上挂满了五彩被面的“红”,红红火火 地回来了。马仁念成大满拉了,临夏寺坊的大阿訇亲自来主持他的穿衣挂幛礼。马 家宰了头老牛,亲朋好友纷纷赶来庆贺。村庄里这些年还没出过一个阿訇,马仁是 头一个。父亲赶过去贺喜了,弟妹们也呼啦啦地跑去瞧热闹了。新妈黑着一张脸, 她当然不会去,她和马仁妈的冤仇还没有化解呢。梅梅没去。那边的赞念声大起来 了,她禁不住跑到西墙下,踩上几块砖头,向那边张望。小时候高大的土墙,这些 年似乎低矮破旧了许多,甚至比梅梅高不了多少了。梅梅隐隐看见,人群中簇拥的 那个男人,面相白朗清俊,一身绿袍,站在众人中那么惹眼,那么出众。梅梅心头 突地一热,一个浪头扑腾一下,脸上顿时烧起来。她赶紧离开西墙,躲进屋去。 好事总该成双的,进入腊月门,西墙那边又热闹起来。马家在给儿子娶媳妇。 对方是临夏女子。梅梅还是没去,她踩着砖头隔墙望,隐约见得新媳妇是细挑身材, 细白脸面,被女人们簇拥着进了新房。这一回,梅梅心没跳,脸也没烧,起了一阵 风,她觉得身上怪冷的,就回屋趴上了热炕。 梅梅出嫁时节,正赶上和风习习的三月。西北的晚春,纵然没有莺歌燕舞、花 团锦绣的南国景象,春草倒是发芽了,向阳的山坡上,顺着地皮望去,绿茵茵一片。 柳树最早感受到春风的呼唤,苏醒过来,一片片嫩黄的叶儿,雀儿舌头一样,舒展 开来,为春天增添着一抹抹绿意。 山里女子出嫁有个习俗,大家会围着新娘子讨核桃。为的是沾沾新人的喜气。 尤其那些少妇,会赶着讨一对儿喜核桃,说吃了能早生贵子。娶亲的毛驴停在大门 口,梅梅就被娶亲的堂客妆扮起来了。这时节,女人娃娃们挤了一炕,你争我抢地 讨喜核桃。大家掰开了梅梅紧攥的两只手,令人失望的是,新娘子手里握的不是圆 圆的喜核桃,是两把柳树叶子。脆绿的叶子,还带着梅梅手心里的汗呢。梅梅把叶 片放在嘴边,噙在口里,含在舌尖上,就是吹不出哨音来。清亮的柳叶儿的哨音, 她怎么也吹奏不出来。 骑在驴背上,梅梅猛然大放悲声,直哭得声嘶力竭肝肠寸断。事后,人们评论, 这些年,村庄里出阁的女儿们当中,就数梅梅哭得泼实,哭声传出好几里,连树上 的麻雀也惊得飞起来了。 长到这么大,梅梅还是头一回真正地哭,而且,是伴着眼泪的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