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他望着她,眼睛亮晶晶的,就像在夜空中发现了一颗未命名的小行星。 这是程琤第一次那么讨厌下雪。大雪让机场陷入了瘫痪的状态。广播里不断传 来抱歉的通知,飞机抵达的时间一再推迟。排椅上坐满了人,邻座的婴儿大声号哭, 对面的男孩把薯片撒了一地。她站起来,出门去抽烟。她离开后,一个背着登山包 的女人走过来,坐在那把椅子上,如释重负地卸下了庞大的背包。 外面已经是晚上,雪还在下。门前的路刚清理过,落着一层浅浅的白霜。她拉 起风帽,用手拢住火源,在寒风中点着一根烟。天空中有飞机经过,尾翼闪着灯, 她看了很久,直到消失,却不知道它是降落还是飞走了。再抬起手,烟已经熄灭。 在延误了四个多小时之后,飞机终于降落在肯尼迪机场。她站在护栏后面,看 着夏晖从里面走出来,心里好像真的在等待着什么。 他看上去也不过是个寻常的中年男人,样子普通,也谈不上有特别的气质,拖 着笨重的旅行箱,夹在一群白人中间,显得格外瘦小。一定是在飞机上睡了很久, 头发有一点乱。 他在人群中发现了她,朝这边走过来。她把写有他名字的白纸折起来,塞进包 里。他出来得很慢,她一直举着这张纸,手臂都要酸了。 她走过去,简单地介绍了自己,从他手里接过箱子。他们穿过大厅,乘电梯去 停车场。 汽车离开机场,朝市区驶去,她打开车窗,呼吸冷空气。他看起来有些疲倦, 没有看窗外的风景。他们谈论着纽约这座城市。他此前来过三次,都是短暂的停留。 他说他不喜欢这里,觉得所有国际化大都市都是一个样子,他喜欢古老的城市,已 经变成博物馆和化石的那种。他问她来这里多久了。三年,她说。 后来他问起媒体采访的事,还有明天演讲的时间安排,她露出一脸的茫然,连 忙解释说,自己不过是一个打杂的,不太清楚那些具体的事。 “我对文学一窍不通。”她笑着说。 他宽宏地点了点头。有那么一刹那,她感到很沮丧,也许因为他的目光,一种 从高处俯瞰的目光,带着怜悯的感情。 剩下一段路程,他们没有再说话。他接了一个电话,两个朋友已经在酒店的大 堂等他了。他挂掉电话,叹了口气,想要早点休息也不能,他无奈地说。她笑了一 下,表示同情。 汽车停在酒店门口,披着黑色大氅的门童走上来拎行李。酒店大堂是上世纪30 年代的怀旧风格,靡暗的光线微微颤抖,低徊的爵士乐如羽毛擦过耳朵。坐在沙发 上的客人站起来,他走上去和他们拥抱。那是一对穿着高雅的美国人夫妇,约摸五 十几岁。男的一头银发,脸庞红润,有点像还没有变瘦的克林顿;女的戴着大颗的 珍珠耳环,口红很鲜艳。她到另一边办理入住手续,把他的证件交给前台的年轻男 孩。她把手肘支在桌子上,站在那里等,随手拿起放在旁边的宣传单看。原来伍迪 ·艾伦每个星期一都会在这里吹单簧管。她喜欢那部《午夜巴塞罗纳》,一个冒一 点小险的爱情故事。但是门票竟然要200 美金,未免太贵了,即便还包含一顿晚餐。 她走过去,为打断他们的谈话而道歉,然后询问他是否需要吸烟的房间,又让 他在酒店赠阅的几份报纸中选择一份。 “这位是程琤,她很能干。”他向朋友介绍她的时候,很自然地把手搭在她的 肩上。她走开的时候,他们正在讨论他刚写完的小说。 “我是一口气读完的,真是太精彩了。我非常喜欢。”女人兴奋地说,她的中 文非常流利,“杰夫瑞也看了,他也觉得很棒。是不是?” “是的,”叫杰夫瑞的男人顿了一下,似乎对自己的中文不是很自信,他转动 了几圈眼珠,终于选到合适的词语,“很有激情。” 手续办妥,她把房间的钥匙牌交给他,向他们道晚安。转身要走的时候,他喊 住了她:“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 她笑着摇了摇头,再次道晚安,走出酒店的旋转门。一群记者举着相机,站在 寒风里瑟瑟发抖。黑邃的镜头像狙击手的枪口,扫过她的脸,冷漠地移开,继续瞄 准转动的门叶。他们在等某位下榻的明星。这家酒店很有名,她知道它也是从娱乐 杂志上,好像是谁和谁在这里幽会,她不记得了。 酒店在麦迪逊大街上,周围是高级时装店和画廊。她朝着最近的地铁站走,虽 然早就过了打烊的时间,但那些橱窗依然亮着,在下雪的寒冷天气里,就像有钱人 家里的壁炉一样烧得很旺。一个流浪汉盘着腿坐在底下,倚靠着玻璃橱窗,好像在 取暖。她想起卖火柴的小女孩,或许因为圣诞节刚过。 如果不是担心自己失态,她其实很想喝一杯。小松说,她是白蛇变的,喝多了 会现形,躺在地上痛苦地扭滚,想要蜕去身上这张人皮。她醒来什么都不记得,只 觉得很累,像是要够什么东西,却怎么也够不到。 她从地铁站走回公寓。走廊的灯坏了,她摸出钥匙开门。锁是新换的,但旧的 钥匙还没有取下来,每回都会拿错,总要多试一次。 昨天,璐璐的姑姑搬走了那两箱东西,现在那个房间已经空了,只有贴在墙上 的宝丽莱照片还没有取下来,在黑暗中反着幽冷的光。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地上堆着大号纸箱和撑得滚圆的旅行袋,散落着过期杂志, 缠成一团的充电器。离月底只有一个星期了,还有很多东西没有整理。她没办法把 它们都带走,该如何取舍就成了很大的难题。她对自己的每件东西都很负责。 她在写字桌前坐下,拿出路上买的熏肉三明治和通心粉沙拉,打开电脑,一边 吃,一边看邮件。小婧发来一封信,提醒她别忘了要一本夏晖签名的书。她正打算 回复,小松打来电话。 “明天晚上来我家吃饭吧。” “明晚?有一个酒会要去。” “我妈过生日。” “你干吗不早一点说呢?” “我怎么知道你那么忙啊。” “哪有啊。” “不是吗?每天都有应酬,刚才打电话还没有人接呢。” “拜托你看看外面的雪有多大,飞机晚到了好几个小时,八点多我才把人接到, 送去酒店。” “瞧,你确实很忙,我说错了吗?” “够了,小松。” “没错,够了。” 两人都不说话了。最近她和小松总是争吵,为了工作的事,还有搬家的事,彼 此说的话都可以背下来,所以每当又要开始的时候,他们就默契地闭上了嘴。在一 起久了果然是好的,连吵架也变得很省力气。 过了一会儿,她才说:“你们先吃饭,不用等我。酒会一结束,我就赶过去, 应该不会太晚。” “随便你吧。”小松丢下这样一句,就挂断了电话。 程琤坐在那里,继续吃手里的三明治。吃完她才感到后悔,那么难吃的三明治, 为什么要把它都吃下去呢?她似乎真的养成了不剩饭的好习惯,——简直是中了小 松妈妈的蛊。 其实不去酒会也无所谓,那里没有非做不可的工作,她只是不想去小松家吃晚 饭。世界上没有比那更无聊的事了。大家坐在桌边,一言不发地消灭着面前的食物, 抱着一丝吃掉就完成任务的侥幸心理,虽然都很想知道锅里是不是没有了,但是谁 也不敢问。如果问了,小松的妈妈就会立刻说:“你还要再加点是吗?有的,有的, 锅里还有很多呢。”不过就算不问,等一会儿她还是会把灾难般的大锅端上来,给 大家分掉。 “我们家从来不吃剩饭,”她骄傲地说,“隔夜的饭菜还有什么营养呢?” 是啊,他们不吃剩饭,但是也不扔剩饭,唯一的办法是统统吃掉。程琤曾问小 松,为什么就不能少做一点。小松说来美国之前,他妈妈在工厂的食堂里做过厨子, 那口大锅,能炖下五棵大白菜和一条猪后腿上的肉。她已经尽可能地缩小规模了, 但是淘米的时候,若看到米连锅底都没不过,就会很沮丧,完全找不到感觉,如果 把锅子换小,做出来的东西也会难吃。经过这么多年的训练,在把小松父子二人都 喂成胖子之后,他妈妈总算能够做得适量,可是一旦人数发生变化,比如小松哥哥 一家三口从波士顿回来,或是程琤去了,她的表现就又会失常。程琤完全可以想象, 明天的晚餐将是多么“丰盛”。 所谓丰盛,其实是匮乏的表现,在美国难得看见,她最初还觉得有些亲切,就 像小时候在乡下的祖母家过年。 对小松一家人来说,移民似乎只是连人带房子搬上货轮,经由太平洋运到美洲 大陆,最终放置在纽约皇后区的一座公寓楼里。就算是运到喜马拉雅山上,或是南 极,他们也还是生活在原来的房子里。那幢房子如同紧闭的蚌壳,连一丝纽约的风 也吹不进去。一想到要搬到那里住,她立刻觉得呼吸困难。两年来一直都在抗拒的 事,终于要发生了。 她洗了个澡,吹干头发,拿起窗台上摆成一排的护肤品,逐个涂了一遍。这些 所剩不多的瓶瓶罐罐,要想在搬走之前都用完,每天非要多抹几种不可。 她打开衣柜,明天的酒会,该穿哪件衣服呢,她有些拿不定主意。要是璐璐在 就好了。璐璐会让她一件件穿给自己看,直到找到满意的为止。翻到最底下,看见 一件虾肉色连衣裙,都忘记是什么式样了,但想到当时还是璐璐帮着选的,就觉得 有了保障,于是郑重地拿出来。裙摆上静静地滚着海浪般的花边,一副不动声色的 样子,好像在等着什么。只可惜太皱了,她拉过来熨斗,把裙子挂在支架上。 刚到纽约的时候,璐璐告诉她,不要错过任何一个酒会,哪怕你没有请柬。事 实上,璐璐从来都没有请柬。她只是买一本艺术杂志,翻到最后一页,从那些画展 开幕预告里选择自己感兴趣的,抄下时间和地址。那时,她买下了这条裙子。跟着 璐璐去了一个酒会。 璐璐捏着一杯鸡尾酒在人群中穿梭,踩着10厘米高的高跟鞋,身姿却敏捷如豹。 她迅速辨认出那些人中谁是有来头的,凑上去和他们搭讪。她和他们讨论对那些画 的感受,还有最近城中热议的展览和音乐会,她全部的见解都来自杂志和其他社交 场合的道听途说。不过已经足够了,璐璐说,最重要的一点是,无论说什么,都不 要赞美,要抱怨。抱怨某个餐馆的口味大不如从前,百老汇的歌剧现在简直没法看, 隐藏在布鲁克林的小酒吧如今挤满外国游客。对方肯定会积极响应,纽约这座城市 的最大特点,就是聚集着全世界对生活不满意的人。 璐璐看上去很迷人,穿着从巴尼斯百货公司买来的裙子,挽着赛琳的小包,没 有人会知道,她在布鲁克林和别人合租一个房间。这种自信程琤永远都没有,酒会 对她来说太漫长了,她不知不觉已经退到人群的外围,一个人站在角落里,只希望 不要被人注意到。然而,她还是被注意到了,先是一个女人,走上来问洗手间在哪 里。过了一会儿,一个男人环视四周,把空酒杯交到她的手里,——他们把她当成 了这里的工作人员。为了让自己显得有事做,她开始假装看墙上的画,看得全神贯 注,甚至包括旁边名卡上的名字和尺寸。后来,一个戴着棒球帽、身材健壮的中国 男孩挽救了她。他走过来和她说话,说她是整个酒会上唯一认真欣赏这些画的人。 她很担心他会问她欣赏的感受,好在没有。他们聊了一会儿,她慢慢放松下来。璐 璐和很多人一起走了,画廊邀请重要的客人共赴晚宴。她和棒球男孩是少数留下来 的人,他们喝了桌上剩下的几杯鸡尾酒,站在那里又说了很多话,直到侍应走出来, 从他们的手中收走了杯子。 他们去了一个汽车旅馆。房间冷得像冰柜,空调感冒了似的淌下水滴。做爱的 时候,男孩身上顶着一床棉被,程琤觉得自己在一个漆黑的隧道里。那个冬天的很 多时间,都是在隧道里度过的。 男孩叫小松。他没有请柬,酒会那样的场合还是第一次去,同样是陪朋友来的, 而朋友也把他丢下了。她发现他们真的很像,就这样,两个被丢下的人捡到了彼此, 不知道应该感到可悲还是庆幸。璐璐是感到可笑,“能从酒会找到一个这么不入流 的人,你真是有本事呀,”她无奈地摇头,“你到底会不会看人呀!” “我和你不一样,我不是一个喜欢冒险的人。”程琤说。璐璐喜欢看好莱坞电 影,艳遇,凶杀,遗产……充满戏剧性。而她喜欢冗长和平淡的那种,像一个老人 晒着太阳,细数一些琐碎的往事。 “那你一个人跑到纽约来做什么?” 一个人到纽约来,是她有生以来冒过的最大的险。未免太大了,地心引力都消 失了,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觉得自己处在一种自由落体的状态里。 “你不是想过和从前不一样的生活吗?”璐璐耸耸眉毛,“这话可是你自己和 我说的。” “嗯,”程琤沉吟了一下,轻轻摇头,“不过可能在哪里都一样。” 裙子终于熨好了,对着灯光看,还是有些印痕,经年的皱褶,想要抚平是很难。 小松是一块镇石,和他在一起,时间好像不流了。三年里发生的事,值得说的 没有几件。她心不在焉地做着图书馆的工作,小松费劲地攻读着他的计算机博士学 位,只有璐璐的情史五光十色,男友更换得比第五大道的橱窗还要频繁。 小松不喜欢璐璐,也不喜欢她和璐璐合住。他希望她搬去和他们全家一起住。 她一直不肯,原来的房子满了租期,又跟着璐璐搬到现在这里。她其实并不依赖璐 璐,她只是需要她,尽管需要得不多。璐璐之于她,就像一个天井,能够不时仰起 头,看一看外面变幻的风景。 明知道这只是一种暂时的状态,她却努力维系,就像早上赖床一样赖在里面, 直到有一天,一阵震耳欲聋的铃声把她惊醒。 那是她第一次和美国的警察打交道:她傍晚回家的时候,就看到他们站在公寓 楼的下面。蓝色的制服令她一阵莫名紧张,好像自己是个没有身份的偷渡客。 整幢楼被拦起来。她家的门敞开,里面灯火通明,到处站满了人,乍看去还以 为是璐璐在家里开派对。 她坐在沙发上,等着警察带她去录口供。他们还在忙碌着,在那个房间里穿进 穿出,仿佛还能挽救什么似的。很多双脚在地板上移动,小心翼翼地绕着当中的一 块阴影。深李子色的阴影,她眼睛的余光里都是。她抱住膝盖,把脸埋了起来。 隔壁住的新加坡女孩站在门口,问这里发生了什么。警察告诉她,一位叫李文 娟的女性被杀害了,他没有声调地念出那个名字,李文娟。 李文娟是璐璐的名字。虽然她自己一直很不喜欢,可是死的时候,她还是得叫 这个名字。 警察初步怀疑是情杀,凶手是被害人两个星期前新交的男友,一切仍需调查。 警察说有新的进展会告诉她。她一直没有接到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