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她请了一个星期的假,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到社区图书馆工作。书脊上长长的编 号令她厌恶,她一遍遍通过那串数字把书从架子上拿出来又放回去,每天重复着这 项工作,却从来不知道书里面讲的是什么。她仍住在那套公寓里,和房东讲好会住 到月底,并把这里的一切都打扫干净。小松怎么劝也没用,她说只想一个人呆着, 慢慢地整理东西。房东已经把招租启事贴出去,间或有人来看房子,他们没有看报 纸,也没有遇到隔壁的新加坡女孩,所以不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他们看到璐璐房 间里墙上贴的宝丽莱时,她对他们说,这个女孩回国了。大卫来的时候,她还以为 又是看房子的人,但他说他找璐璐,电话打不通,就顺道过来看看。大抵是和璐璐 好过的,程琤心里想,能够知道璐璐住在哪儿的人,八成都和她睡过。 大卫在华人电视台工作,有时会负责一些和中国有关的会议或展览的筹办工作。 最近接了一个中国文化周的项目,需要临时帮忙的人手,于是就想到璐璐。大卫坐 了一会儿,凭吊完逝者,临走的时候,问她愿不愿意去帮忙。程琤答应了。为此小 松和她大吵,他认定和璐璐有关的一切都很危险。 “我只是想出去见见人。”她说。 程琤赶到会场的时候,夏晖的演讲已经结束。正是茶歇的时间,人们站在外面 吃点心。他在和两个女人说话,手里捧着一杯咖啡。她取了几块点心,正要吃,大 卫走过来。他的脸色很难看。他小声告诉她,夏晖对会议安排很不满意,主持人介 绍他的时候,还说错了他的作品名字。他现在很生气,说这是他参加过的最糟糕的 文学节,声称要取消媒体采访,晚上的酒会也不参加了。 “你去安抚一下他的情绪,酒会的名单早就公布了,他不来,我们可就难堪了。” “我去?” “对,去吧。他对你印象挺好的,演讲之前还问我你怎么没有来。”大卫匆匆 地走了。 两个女人走了一个,剩下的那个穿着芥末黄色花呢套装的女人正在和夏晖说话, 一脸痴醉。这位杨太太程琤是认识的,前天布置会场的时候就来过,怨大卫没有给 自己寄请柬。大卫就把责任推到程琤的身上,还当着那个女人教训了她几句。杨太 太走后,大卫说,是泡在华人圈子里,整天混场子的人,白以为是名媛。像是二十 年后的璐璐,程琤想,没有璐璐美,但比璐璐走运,——嫁了个有点小钱的美国老 头。 程琤又取了两块点心和一杯咖啡。水果塔的味道很好,淋着糖浆的草莓令人觉 得幸福。但远处射过来一道目光,恨不得要把她手中的碟子打翻,她抬起头,大卫 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 她把剩下的水果塔塞进嘴里,扔掉纸杯和碟子,朝着那边走过去。她在相隔不 远的地方停下,等着他看到自己。他的目光掠过,又折回,落定在她身上,脸上露 出惊喜。 “你瘦了。”他看着她走过来,微笑着说。杨太太回头看到是她,一脸纳罕: “你们早就认识?” “昨天是第一次见面。” 杨太太微张着嘴,神色讶异。程琤连忙岔开话题:“你的演讲还顺利吗?”她 说完才觉得语气还是有些亲昵。 “还好。”他说。空气在他们中间凝结。杨太太感觉到这种压迫,过了一会儿 就说:“对不起,我还有事,先告辞了。”她走的时候,恶狠狠地看了一眼程琤. “我肯定打搅你们说话了。”程琤垂下眼睑。 “当然没有。你解救了我。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我以为你早就习惯了,对什么都能应对自如。” “我的确可以,但一直提醒自己不要变成那样。” “为什么?” “作家一定是因为对这个世界感到不适应才会写作,如果他对一切都变得适应, 那还有什么可写的呢?” “作家都很任性,是不是?” “这并不算是任性。” “不算吗?那忽然决定不参加后面的活动算不算?” “原来你说的是这件事啊,”他浅浅一笑,“我都忘了你是在这里工作的了。” “和工作没有关系,我个人也觉得你应该参加。” “谢谢你替我着想。不过那对我来说,真的一点也不重要。此行的目的主要是 这场演讲,现在做完了,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他捏扁手中的空纸杯,走过去扔 掉。回来的时候又说:“明天晚上我就要飞去巴黎了,那里还有两场演讲和媒体见 面会等着我呢,”他鼓起腮帮,吐了一口气,“我需要休息,想放半天假,不知程 小姐是否批准?” “我哪里有批准的权力呢?”她笑着说。 “但是我不希望让你为难。”他说,诚恳地看着她。 “不会。我只负责一些会务方面的杂事。”她说。 一个工作人员走出来,宣布下半场的会议要开始了,请大家回到会场。他看着 人们陆续走进去,转过头来对她说:“好吧,我要走了。” “现在吗?现在就要走了吗?” “对,不然他们又要派另外一个说客来了。” “我不是说客。”她显得有些不高兴。 “好吧,你不是。”他穿上大衣,将滑下来的围巾搭上肩膀。他没有立刻走, 还站在原地。她低着头,把脚移进方形瓷砖的边框里。 “这份差事对你重要吗?”他忽然问。 “嗯?”她怔了一下,摇了摇头,“不算吧。” “真的吗?” “真的,我只是大卫临时找来的一个助手。”“那好,不如你和我一起走吧?” “去哪里?”她抬起眼睛。 “我来想想看,”他说,“现在去拿你的外套吧,我在大门口等你,好吗?” “好。”她说。 没有人看到他们离开。出了大门,外面是一条小街。她担心大卫追出来,走得 很快,他跟在后面。街上没有什么行人,也很少有车经过。扫起来的积雪堆在马路 沿旁边,看起来还很洁白。一棵用过的圣诞树倒在垃圾箱旁。她很少来曼哈顿上东 一带,因为不通地铁。这里的街道很陌生,有一种奇怪的清冷,如同舞台上的布景。 她听着身后跟随的脚步声,觉得好像是在一部电影里。 他们过了路口,走到中央公园。大片的积雪很完整。靴子走在上面,扬起厚厚 的雪粉。惊动的松鼠窜到树上,站在枝头看着他们。 “嗨,可以停下了吗?”他在后面喊。 她回过头来,发现他已经在十几米之外。她停下脚步,笑着说:“你平时肯定 缺乏锻炼。” “跑那么快,简直像两个逃犯!”他气喘吁吁地走上来。 “没错,我们的确是在越狱啊。” “可是你为什么那么高兴?越狱的愿望好像比我还要迫切。” “哪有的事啊。”她转过身去,拉起衣领,扣上外套最上面的扣子。 “现在,我们去哪儿呢?”她问。 “先找个地方坐一会儿。”他说。 “那就还得走,前面才有咖啡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