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接近中午的时间,咖啡馆里没有什么人,一个很老的男人坐在角落里读《纽约 时报》。点单的时候,他让她替自己决定。梳着马尾的女侍应很快把喝的送了上来, 她的咖啡,他的英国茶。 “这样跑出来,很像小时候逃学。”她撕开糖包,往咖啡里倒了一半。 “你还会逃学吗?我以为你是乖学生。” “其实只有那么一两回。” “为了什么事吗?” “什么也不为。当时班上有两个经常逃学的学生。我很好奇我们在教室里上课 的那些时间,他们都在外面做什么,有一天就跟着他们一起跑出来了。” “结果呢,你们做了什么?” “好像也没做什么,我想不起来了,就只记得那么跑出来。” “嗯,跑出来最重要,就像娜拉出走一样。”他说,忽然想到什么,笑了起来 :“你的意思是说,我是那个经常逃学的学生?” “啊,我没这个意思,”她看看他,试探着问,“你是吗?” “是啊,我小学二年级就开始逃课啦,”他说,她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那 时候停课闹革命,想上课也没的上。” “那是哪一年啊?” “66年,”他说,“整个世界都逃学了。” “嗯。” “怎么了?你看上去一副很向往的样子。” “有一点。不过很难想象,听上去总觉得像是另外一个世界。” “是啊,我是从另外一个世界回来的人。”他说。 “嗳,好吧。”她笑着,拿起杯子,发现咖啡已经喝完了。又看到角落里的老 男人也走了,一时有些恍惚。 “现在,我们去哪里呢?”她问。 “你不想呆在这儿了吗?”他在浓密的阳光里眯起眼睛。 “也没有啊。”她说。她只是觉得应该去个什么地方,好像那样才不算浪费这 个下午的时光。 “你有什么想法吗?”他向后倚靠在椅背上。 “不是你来想吗?” “是啊,可是我对这里一点都不熟,以前来的时候,去什么地方也总有别人带 着。” “不然去拜访你的朋友?” “哪个朋友?” “随便哪个,你不是说有很多朋友在这里吗,汉学家,出版人,大学教授……” “你很想见他们?” “没有啊,我只是觉得你来纽约一趟,肯定有很多朋友要见。你去见他们就是 了,不用特别照顾我,我可以坐在旁边听你们谈话,那样其实挺好的,我喜欢听有 意思的人说话。” “他们都很没意思。” “怎么会呢?” “真的,和会议上的那些人一样没意思,我们不是刚逃离出来吗?” “可他们是你的朋友,不用去勉强应付,呆在一起应该会自在很多。” “晚些时候我们再看好吗?还是现在这样比较自在,你觉得呢?” “嗯。”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坐直身体:“我有个主意,不如你带我去那些你经常去的 地方看看吧?咖啡馆啊,餐厅啊,百货公司啊,超级市场啊,都可以。” “那有什么可看的?” “那样我就可以想象出你平常是什么样子的,你的一天是怎么度过的。” “你会觉得很无聊的。” “怎么会呢,我觉得很有意思,你只管去做你平常做的事,不用特别照顾我, 就当我不存在。”他挥了挥手,示意结账,“走吧,我们去吧。” 她跟着他走出咖啡馆。平常做的事,在地铁站出口的食品店买捆在一起出售的 隔天面包吗?去卖中国货的商店买干紫菜和火锅配料吗?坐在公寓楼下的Z 形防火 梯上喂野猫吗?她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食品店里每一样商品摆放在货架的哪个位置上, 还有中国商店里那股浓浓的酱菜味道和她挠野猫下巴时它所发出的咕噜噜的声音。 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她多么希望这个下午能有那么一点不同。 去联合广场是一个折中的选择。那里也是她经常去的地方,还有很多商店和旧 书店,总好过去她的公寓附近。即便不是住在一个这么嘈杂和拥挤的居民区里,她 也不愿意带他去,好像去那里走一圈,就能把她整个人都看透似的。 他们决定坐地铁。虽然地铁站有一些远,不过他很愿意走过去,——他强调, 完全按照她平日里的方式。 在地铁站,她到自动机器给他买票。他看着她手里的红色圆肚子的零钱包,很 佩服的样子:“那么多零钱。” “是啊。”她把找回来的零钱放到里面,束紧勒口,递给他。 他托在手心里,掂了几下:“很久没看到这么多零钱了。” “因为你太富有了。” “不是,在中国,零钱越来越少见了,它们已经失效了。” “是吗,太可惜了,我很喜欢用零钱,付账的时候想尽办法凑出正好的数额, 会觉得很有成就感。”她自己笑起来。 他望着她,眼睛亮晶晶的,就像在夜空中发现了一颗未命名的小行星。 她去了一趟洗手间,他站在地铁进口外面等着。她回来的时候,看到一个黑人 正在和他说话。他只是摇头,连连摆手,露出很不耐烦的表情。他误解了那人的意 图,以为是乞讨或是推销,然而事实上他是在问路。她走上去,告诉他怎么走。黑 人走后,他露出一副很生气的样子,似乎是怪黑人打扰了清静。虽然显得不近人情, 但至少可以掩饰自己的窘迫。 她先前竟然没有注意到他不会说英语。在会议上有翻译,昨天他见的朋友会讲 中文,没有哪个场合需要他讲英语。也许从来都没有,他总是被保护着,不会陷入 如此尴尬的境地。 一路上他都很沉默,只是紧紧跟着她,像一个害怕被丢掉的小孩,她觉得有些 歉疚。 他们从联合广场中央的地铁口上来,周围是一圈大大小小的商店。橱窗上贴着 令人兴奋的大红色“SALE”,但里面的顾客很少。波鞋店,“永远21岁”的女装, 李维斯牛仔裤,她第一次发现,这里卖的都是年轻人的东西。她问他是否要给家人 买什么礼物,他说不用。她指给他看一家很大的商店,告诉他三楼有一家卖家居用 品的很不错,她在那里买过几个靠垫和一个灯罩。他仰起头望着三楼的橱窗,她问 要不要上去看看,他迟疑了一下,说都可以。 他们还是去了。她从来没有和男人一起逛过家居用品商店,还是和一个陌生的 男人,那种感觉实在奇怪,两个没有生活交集的人,看着各种摆放在家里的东西, 温馨的,柔软的,放在床头,贴着皮肤的东西。她想起小松妈妈的生日,匆匆选了 一件浅珊瑚色的睡袍。付了钱,她才觉得小松的妈妈可能不需要,她没有见过她穿 睡衣。 她先前还担心这个下午过得太快,现在却觉得格外漫长。附近有家很大的二手 书店,她忽然想不起具体位置,带着他绕来绕去,几条街来回走了两遍,他却似乎 毫无察觉。他没有看周围,只是这么走着,有些心不在焉。终于找到了,但他无法 读英文的书,所以也只是四处走走,没有拿起任何一本翻看。不过,她找到了他的 小说,英文版,有三本。虽然他说翻译得很糟糕,但她执意要买下来让他签名。他 就从中选了一本自己最满意的,书的名字叫《远岸》。然后他们去了附近的冰激凌 店,那里的优酪冰激凌是她吃过的最好的。她去买冰激凌的时候,他拿出钢笔在书 的扉页签名。她回来的时候,他手里还握着笔,抬起头问她的名字,“程琤”是哪 两个字。书本来是要给小婧的,这时却变了心念,告诉他自己的名字怎么写。 倘若没有这本书,他永远都不知道她的名字该怎么写吧,程琤看着他把那两个 字写在纸上,心里觉得这似乎使什么东西变得不同了。